第204章光绪二十六年

一时间万马齐喑，一万多人的军队在雪原上竟然鸦雀无声。

        荒腔走板的豫剧唱腔从前面传来，一头小毛驴驮着位头戴斗笠的老汉从前面雪原逶迤而来，老汉倒骑驴手拿酒壶，边走边喝，完全没意识到前面是整支军队。

        小毛驴发觉异常，停步不前，老汉拍了两下驴屁股未果，下来骂骂咧咧，一抬头看到前方黑压压一片旌旗蔽日的千军万马，吓得两股战战，跌坐在雪地里。

        不待刘骁示意，两名侍卫上前将老汉拖起来，带到马前问话。

        老汉说战战兢兢，摘下斗笠，刘骁当场就懵了，剃光的大脑门，后面垂着一根辫子，棉袄也不是掩襟右衽，而是对襟的。

        “今年是何年？”刘骁问道，心隐隐有不祥的预感。

        老汉说：“回军门的话，今年莫不是庚子年？”

        刘骁说：“我问你朝廷年号。”

        老汉说：“光绪二十年，咋了？”

        刘骁差点从马上坠落下来，不是人家伯颜消失了，是自己又穿越了，而且穿到了1900年，好在不是自己一个人，还有纳兰在，还有白龙军和金鳞军的一万多人马在。

        又问老汉这是何地。

        老汉说这里是商州啊，陕西潼商道下的商州。

        这没错，本来大军就是追到原大元陕西行书省奉元路商州乡野，几百年来其实环境变化极小，再加上大雪天缺少参照物，所以一万人马都没发现斗转星移之间，其实已经变了一个世界。

        作为一个曾经频繁来往于不同时空的老穿越，刘骁的心态可以迅速适应，再看纳兰，难掩兴奋之色，不用问，这是到他的基本盘了。

        刘骁故作镇定的笑道：“纳兰兄，你得尽地主之谊啊。”

        纳兰羽飞笑道：“好说。”

        嘴上说的轻松，其实此刻纳兰心里也慌得一比，这么大的场面，这么多的人，如何安排，他心里一点数都没有。

        两人低声嘀咕一番，觉得不宜大肆声张，以免乱了军心，大军初来乍到，也不宜四处乱窜，先驻扎下来再做从长计议。

        事情比较麻烦，穿越过来的是追击作战状态下的部队，粮秣辎重都在后方，除了战马和弹药干粮之外，他们连一顶帐篷都没有，这寒冬正月里如何驻扎，于是又问那老汉，最近的村庄在何处。

        老汉还以为他们是朝廷的大军，说前面就是个镇子，有百十户人家。

        “老丈，烦请头前带路。”纳兰说道，“等到了地方，重重赏你。”

        老汉哪敢不从，骑上驴子在前面引路，大军侦骑四出，保障军安全，这里本就是元朝地盘，属于陌生地带，所以两位王爷以下，竟没人发觉不妥。

        前面十几里果然有个镇子，名叫龙窝镇，当下正是刚过了农历年的正月初三，也是刚迈入二十世纪的第一个月，庚子年，丁丑月，丙午日。

        商州这地方地处陕西湖北河南交界之处，地理上是山一水一分田，丘陵居多，天高皇帝远，贫瘠落后，人民闭塞，大部分人终生都不出本县，龙窝骤然涌入上万大军，人喊马嘶的，可把本地总乡约吓得不轻，诚惶诚恐前来迎接。

        这个年代纳兰比较熟悉，他负责搞定公共关系，先派兵把镇上的公所给占了，门口摆十个兵站岗，总乡约一身黑棉袄，头戴瓜皮帽跪在公案前。

        纳兰说：“你叫什么名字？”

        总乡约说：“小人是本地总乡约李喜林，大人尽管吩咐。”

        纳兰说：“我们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张大人麾下的湖北新军，还有四川总督麾下的四川新军，一起秦岭拉练，预备进京勤王，你且放心，大军秋毫无犯，正常征粮，不加新税。”

        李喜林说：“既是湖北和四川的兵，陕西管不着，自古百姓只纳一份粮。”

        纳兰脸色就变了，这个总乡约有点给脸不要脸啊。

        刘骁却笑道：“说的没错，百姓只纳一份皇粮，朝廷统筹分配，李总乡约，你照旧纳粮，我们来和县里交涉。”

        打发了总乡约，刘骁与纳兰进行了一番开诚布公的会谈，现在不是两个人争长短的时候，事关一万人的生死，任何私心都要不得。

        龙窝镇公所的堂屋里生着火盆，青砖铺的地面因为常年人来人往已经有些塌陷，土墙上是狭窄的小窗户，雕花木窗棂外飘着雪，屋里温度很低，破烂的小院子尽显凋敝，这是末世的景象，一个朝代的末期会不自觉地将凋敝灰暗的气氛传递到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其实你并不叫纳兰羽飞，对吧？”刘骁早就想说这句话了。

        “我本姓蓝，单名一个焱，字凤林，鄂州人氏，我爹曾在胡庆余堂鄂州分店做掌柜，后来家道落，一贫如洗，我考秀才落榜，荷包也被人偷了，我追着追着，掉进了金鳞池……”纳兰倒也敞亮，将自己的故事叙说出来，倒是和刘骁的经历颇为相似。

        “那你现在混的一定不错吧。”刘骁说，“有七百年前的财力支撑，混成第二个胡雪岩不成问题。”

        纳兰苦笑：“惭愧，这边没那边混的开，现在只是跟着张大人办事的捐官而已，花钱买的红顶商人，帮着朝廷开了铁厂和兵器厂，能为国家尽一份力而已，再多的就做不到了，毕竟这个时代治世能臣太多了，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都是我比不上的能人。”

        刘骁说：“你还年轻，他们的时代结束了，你的时代到来了，今年就是龙腾大展的一年，春天时京师会大乱，太后会对列强宣战，届时国联军进北京，太后和皇帝西狩，东南互保，封疆大吏皆不奉诏，到时候你有军队有工厂，还愁不能做一代名臣么。”

        纳兰被他说动心了，他最犯愁的就是没有自己的军队在这边，现在天降一万雄兵，虽然绝对数字不多，但是这一万人马能打十几万绿营兵，这点信心他还是有的。

        “刘兄可愿帮我？”纳兰眼燃起希望的火苗。

        “这个自然。”刘骁满口答应，“来都来了，不得兴风作浪一下，当然我志不在此，我还是得回去啊，那边有我的妻儿，这边是你的自留地。”

        这话让纳兰放心，毕竟刘骁比他掌握的历史知识更靠前，手上还有五千人马，两人合作才能共赢，内斗则会双输。

        一方面是寻找回去的路，一方面是努力拓展当下，做两手准备，两人各有分工，纳兰回鄂州，刘骁留在本地管理军队，他们考虑过，军队不可能开到鄂州去，庞大规模的军队开拔，势必引起官府注意，而一万人的军队住在小镇上也是遮掩不住的，也很难筹集粮秣，就算是商州也供养不起这支军队，所以没个主事的人在这边守着还真不行。

        商议结果很快出来了，纳兰带五百人回鄂州打点，刘骁率军驻扎此处，临行前纳兰将金鳞军诸将召集而来，当众将印信交托给刘骁，说在我回来之前，一切听太师调遣，违令者，斩！

        军法森严，但凡强军对于纪律和服从都是高度重视的，金鳞军上下虽然不爽，但也只能服从，以刘骁的资历和威望，也确实比其他人更合适做全军统帅。

        纳兰点了五十名骑兵作为自己的卫队，带着长子纳兰平云一同南下，五十个人虽然不多，但全都装备五子漏底德国快枪配马匹，快马加鞭，初就能赶到鄂州。

        刘骁接管了军队，十个营共一万零十人，各式枪械千余支，炮四十余门，战马一万两千匹，佩刀弓箭铠甲干粮猎鹰军犬若干，这么多人畜的吃喝拉撒都要解决，他又没干过后勤，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龙窝镇只有几百户人家，算是个大镇了，加上附近几个村落总人口也及不上军队的人数，现在是冬天，正月里，刚过了年，家家户户都有点余粮，抢肯定是不行的，好在军还有足够的硬通货。

        白龙军在大都搞了大量的军事赔款，在追击蒙古军的过程又缴获许多战利品，每个兵腰里都有点金银财货，刘骁不会动用士兵的私人财产，他拿出几十两金锭作为本钱，请总乡约李喜林出面购买粮食。

        刘骁亲自登门，总乡约设宴款待，都是些乡下大鱼大肉的土菜，酒也是自家酿的腊酒，见到明晃晃的金子，总乡约喜笑颜开，他本来就是地主，家里粮仓里几万斤麦子是有的，肥水不流外人田，把金子折算成银元，再按照市价从自家粮仓里购买了一大批粮食，总算是解决了大军半个月的吃饭问题。

        商量好了买粮食的事情，李喜林又吹嘘了几句，说自己祖上也是做过大官的，乾隆年间他的先祖做到过当朝一品武官，只可惜后来没再继续出人才，到了自己这一辈，连个秀才都不是。

        “是么？”刘骁随口一句。

        李喜林蹦了起来，脸红脖子粗：“那还有假不成，祖爷爷的顶戴官服都在，小人带军门去看。”

        说着带刘骁来到李家供祖宗牌位的地方，衣箱里放着当年的官服，非常之考究，暖帽凉帽都用专用的帽盒装着，冬季夏季的官服用料也不同，还有官靴和御赐的黄马褂，补服是一品武官的麒麟图样。

        李家保存的很好，每年都要拿出来晾晒，防止虫蛀，一百多年下来，还有个七成新模样。

        “本军门征用了。”刘骁大手一挥，手下就上来硬抢，可把李喜林吓哭了，祖传的宝贝说抢就抢，不带这么不讲理的啊。

        “正月十五，你到商州来取。”刘骁说，“我堂堂一个军门，还能讹你的衣服不成。”

        李喜林哭丧着脸，只恨自己多嘴。

        正值冬季，龙窝镇住不下这么许多人马，刘骁率领全军开往商州，大队在向导的带领下进发，再也不提追击伯颜之事，士兵们虽然有疑惑也没造成任何骚动，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何等大事。

        商州城在十里外，这么远的距离步兵要走两天，骑兵一天就够了，饱餐一顿后，军队开到商州城下，距离老远就要看到一座破败的古城，青灰色的城池，凋敝的城门楼子上白雪皑皑，几根枯黄的野草倔强的从雪钻出来。

        商州地处内陆，根本不设防，城墙还是明朝时留下的老底子，城门口有几个老弱病残的团练在执勤，看到一队彪悍的骑兵进城，谁也不敢阻拦。

        “老哥，这是哪家的队伍？看着不像是商洛的绿营啊。”一个团练说。

        “这派头反正不是土匪，兴许是西安将军的马弁。”另一个团练信口胡扯道。

        来的是白龙军的先遣队，皮帽子配呢子披风，这威风七百年不过时，难怪团练认错。

        先遣队来到商州衙门前，下马执勤，洋枪刺刀一亮相，商州知州可吓着了，这是来查办自己的吧，他焦头烂额，夫人也唉声叹气，最后豁出去了，把官帽摘了捧在手，走到衙门口跪着，等到上官驾到。

        军队开进商州，四个城门都换上自己人值守，占据学堂庙宇等公共场所作为兵营，刘骁带兵接管州衙，来到大门前就看到一个人跪着，补服上的白鹇说明这是个五品官。

        刘骁下马，锃亮的马靴钉着铁鞋掌，装着踢马刺，皮靴佩刀铿锵的站在知州面前。

        “起来说话。”刘骁说。

        “下官不敢。”知州更加惶恐。

        刘骁有点纳闷，上来就跪，几个意思，难不成是知州犯了罪在等待处理，这就好办了，此前他做过功课，从总乡约处问到知州的姓名履历，这个官儿叫袁耀，光绪初年的进士，是个爱民如子的清官。

        “袁耀，有什么话进了衙门再说，堂堂一个知州，不怕被百姓笑话么。”刘骁说完，大踏步的先进去了。

        袁耀一想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爬起来一跺脚跟了进去。

        他跟在这位一口京师官话的大人身后，只看到身形甚高，官帽后面晃动着一根双眼花翎，顺着花翎看上去，是红宝石顶子。

        清朝官帽叫做顶戴花翎，官帽上有顶珠区分品级，一品顶珠用红宝石，二品用珊瑚，三品蓝宝石，四品到九品是青金石、水晶、砗磲、黄金、杂金，不得僭越，花翎分单眼双眼三眼，其实就是不同花纹的孔雀翎，这东西不是谁都能得的，属于极高的殊荣，绝大部分汉臣一辈子也混不上单眼花翎。

        衙门大堂不是说话的地方，刘骁喧宾夺主，直入二堂，将呢子披风抖下来，露出官服上的麒麟补服。

        京师口音，一品顶戴，双眼花翎，麒麟补子，三十岁上下年纪，根据这些特征，袁耀已经在心里给这位爷画了个像，应该是上三旗出身的贝勒或者贝子，皇亲国戚的青年才俊，小站练兵的领导者之一。

        刘骁落座，轻快问道：“说说吧。”

        哪跟哪儿的，就让人家说说，但这一招就是好用，袁耀再度下跪：“启禀军门，一边是百姓，一边是洋人，下官实在是左右为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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