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公主在逃
出了宫城门,靖国公夫人白清梧的脸就挂了霜。
天气很好,也没下雪,此次进宫一切顺利。
太后娘娘和蔼可亲,小公主还一定要坐在她的腿上用膳,吃酥酪吃的花猫儿似的。
同贵人们一道用罢了膳,白清梧桐便领着公主一道去了偏殿,用药舂捣花泥、再仔仔细细地把花泥涂在公主与她自己的指甲上,用细条形状的白棉布缠一圈,到了第二日,朱樱色的指甲就能染成了。
小公主乘月捣成了花泥,兴奋的嗷呜直叫,当即就舀了一小盒叫人送到镇北侯府,给她的小姐妹苏元善。
看着小公主这么开心,太后娘娘开心,白清梧也开心,可这个开心很短暂。
出了宫门,一回身看见自家儿子安静不语,宠辱不惊的模样,白清梧就由衷地想揍他一顿,再丢进御河里算了。
“不是要从军么?可不得饿其体肤、劳其筋骨?今儿你就腿儿着回去,饭也别吃了!”白清梧坐上了马车,把帐帘一甩,冰冷的声音打里头送出来。
落日迟重的金色落在车下少年的侧脸,勾画出秀挺的弧线,他不解蹙眉,唤了一声母亲。
不唤母亲还好,唤了之后车轮反而缓缓转动前行了,顾景星随着车走了几步,白清梧从里头扔了几句话出来。
“母亲母亲,谁是你母亲,我才没有你这么不听话的孩儿!”
似是无妄之灾砸到了头上,少年皱着眉头停住了脚步,打算就此接受现实,可下一刻马车却又在前方停下了,卉木从帐帘里探出头,悄悄向着世子招了招手。
顾景星见状,忙往前小跑了几步,跳上了马车,只是他将将进了车中,却见母亲正坐在车窗边抹眼泪。
顾景星鲜少见到母亲落泪。
母亲同父亲恩爱情深,可父亲回回离家,母亲没有掉过一滴眼泪,只将嫣然的笑奉上。
今日是怎么了,顾景星有些不明白,他虽是胎里带的清冷脾性,可同世间所有孩儿一般,一颗心牵系着母亲,见状连忙近前两步,偎在了母亲的身边。
“母亲……”他顿了顿,有些无措,“是孩儿哪里做错了,还是说错了什么话惹您伤心了?”
孩儿的关切做不得伪,白清梧哭了一会儿,侧头看了看自家长子,但见他那双灵秀双眸正望着自己,其中有显而易见的担心与自责。
她被孩儿这样的眼神望的心软了,只道了一声罢了,叹道,“你如今大了,有了自己的主意,母亲想要你走的路,眼下看来,你是决计不会遵从了。”
顾景星何其聪慧,立时便明白了母亲生气的由头,他抿了抿唇,些许的倔强流露。
“母亲,想要孩儿走什么路?”
“读书、明礼,承继家业,做一个富贵闲人。”白清梧苦笑着说,她知道这些全不过是自己的一些美好想象罢了,“你大舅父十九岁死在了征讨西夷的战场上,你祖父在北境殉国,还有你的小叔叔,不过十七岁的年纪,便在庆州大捷中以身殉国。”
她抬起湿重的眼睫,伸出手抚上了顾景星的面颊,“娘不懂什么图画凌烟,也不懂何为少年有功,娘只知道娘的孩儿才九岁,打小就养在身边儿,娘不舍得啊……”
车外簌簌的,似乎又飘起了雪,卉木抹着泪,悄没声息地去掩了车窗,可一线冷气仍吹上了顾景星的面颊。
“母亲……”少年的面庞冷的像冰,可心却是热忱的,他哀恳地看着泪如雨下的母亲,“您说的,孩儿都知道……”
他苦涩着,迟疑着,“可莽古哈人屡屡犯境,国境线岌岌可危……打仗这件事,总要有人去。”
“可娘亲不希望那个人是你。”白清梧容许自己有小小的自私,她说着话,收拾了情绪,苦笑一声,“真可笑,娘听了你同陛下的陈词,就先来发作你——你才九岁,长/枪都运不动,也不知道娘亲在担心什么。”
今日陛下和太后娘娘的着意召见,分明像是在相看驸马,她这稚儿才九岁,还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再过两年说不得就好了。
她是个很会自我开解的人,一转念便把自己从悲伤的情绪拯救出来了,拭了拭眼下的泪,倒也不哭了。
马车驶入了茫茫的雪中,车轮滚滚,在雪地上滚出厚重的印记。此一时大雪纷飞,有如天外飞沙,日月轮转三千圈,时日便如窗间过马,须臾过了八年。
这一年将将入秋时,帝京城到处都在传说着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在武城关外打了胜仗,生擒莽古哈黑鹰部大太子的护国军先锋营,押解着人质、带着机要、军情回京受赏了。
护国军是护佑大梁的铜墙铁壁,每年都会有分支部队回京受赏,可细想来,哪一回都不如今岁这般令人期待。
盖因这护国军先锋营的先锋官顾景星,正是生擒莽古哈大太子的第一有功之人。
传说他十二岁便随家中二叔去了北境历练,十四岁时便能领百人游纵在莽古哈茫茫的大漠,刺探军情、如入无人之境。
十五岁云州抗敌,他能领三千人的先锋部营杀出围困,直插敌人之后翼,给其致命一击。
而此次武城关外的大捷,是由十七岁的顾景星创造的。
在这次大捷中,他不仅领着三千先锋军,将犯境的莽古哈黑鹰部族赶入了绝境,生擒了莽古哈人的大太子。
他的名字就如天外的动星一般,每隔几个月便随着击败莽古哈的军情,出现在大梁百姓、帝京百姓的耳中。
相比较于战争的残酷、莽古哈人的如何残暴,少年武神的横空出世,更容易振奋人心,也更容易被人敬仰传颂。
于是,几日后护国军右路即将抵达帝京的消息一出,整个帝京城的百姓便都开始期盼着,能见到顾景星的真颜。
临近右路军回京的头一晚,紫禁城的上空,失眠的月色照着凤姿殿,里头栖息着一只捣药的小玉兔。
清夜沉沉,云丝帐里小女儿们的细语柔和又细微,像是喁喁不停的小虫,在墙根处争鸣。
乘月躺在云丝帐的外侧,柔软如云的软被盖住了她的一半面庞,只留了一双明净如清溪的眼睛在外。眨也不眨地望着帐顶细细碎碎的芙蓉花。
公主的身边儿睡着镇北侯府的大姑娘苏元善,她如今整十五岁的年纪,小时她便是众人口中惊才绝艳的楷模,如今少女初成,益发清丽温软。
“明儿您就上学去吧……我每个月领着侍读的俸薪,却总陪着您装病、赖床、逃学,各宫里串门子扯闲篇……我心里实在不安。”
苏元善愁眉苦脸地窝在软被里,只觉得前途叵测,“上回少师叫我背《庄子·逍遥游》,我竟只记得头三句,后头全忘了……”
乘月眼睛眨一眨,把小脸儿歪在苏元善的脸上,“我同少师相看两头痛,他头痛,我也头痛,与其大家一起头痛,还不如不去上学,还他一个清静。”
“少师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前程,外放做个县官,多逍遥自在?干嘛非要强求我读书……”乘月又往苏元善的脸上贴了贴,“哪儿不是历练,非要来历练我。”
苏元善把自己的面颊从公主的贴贴中拯救出来,几分冷静。
“您是打算枕着我的脸睡么?”她苦着一张小脸,只觉前途叵测,“我可不能再陪着您逃学了,明儿您再不去,我就自己个儿去。”
“不成,明儿我真有事儿不能去上学……”乘月又把脸贴过去,“最后一回了,你相信我。”
公主的承诺从来都是镜中花水中月,苏元善悲从中来,呜咽几声:“可是……我好想读书啊。”
乘月小小得意,给自己翻了个身,乌龟似的趴着睡,苏元善就在一旁戳一戳她,小声道:“你有什么事?莫不是这几日京城传说的那样,同靖国公世子有关?”
寂静的夜里忽然听到了这个名字,真令人生出恍如隔世的感觉。
说起来,上一回见到他,还是乘月九岁那年。他穿星郎蓝色的窄袖骑射服,在烟尘滚滚的校场里,张开了一把鹰羽弓,星流霆击一般地,正中靶心。
乘月回过神来,越性儿不睡了,坐起了身,黑发如落瀑垂在身后,有几束搭在身前,益发突显了她瓷白清透的绝美面庞。
“……倒真有几分相干。靖国公府里明儿做莲蓉蛋黄的月饼,我想去瞧我未来婆母打莲蓉。”
苏元善吃起味来,“我们镇北侯府里也会做月饼,怎么等不来公主殿下的驾临?说起来我是殿下最好的朋友,可一碰上你的那位未来婆母,我就得靠边儿站了。”
苏元善吃味的样子十分可爱,乘月笑的眼弯弯。
虽说公主并没有同靖国公府定下亲事,可自打六岁时同靖国公夫人结识,公主便开始自动改口喊她孃孃,后来喊着喊着,偶尔也打趣唤白夫人一声未来婆母
乘月笑的眼弯弯,弯下身啪唧一口亲了苏元善一下。
“你是你,她是她,都排在我心里顶顶重要的位置。”
苏元善是个温软安静的女孩子,公主一哄便高兴了,她仰头拉了一把公主,“快睡吧,明儿还要装病呢。”
夜深了,两个小女孩儿头并着头睡下了,到了第二日一早,乘月就装起了头痛。
太娘娘从仁寿宫里赶过来,把乘月搂在怀里头哄。
“……一准是沐发时不等头发干透就睡下,寒气进骨头里去了!好了好了别哼哼了,你就躺着。”
乘月眯着眼睛哼哼唧唧,抱着太娘娘的脖颈,“不能上学了,一瞧书孙儿就头疼……”
“不上不上,横竖是宫里的老师,叫人知会一声去。”太后娘娘发了话,自有内官领命去了。
乘月向站在太娘娘身边儿的苏元善眨了眨眼,几分得逞后的小得意,正打算再装一会儿,却听有内官高唱陛下驾临,乘月慌的从太后娘娘的怀里竖起了脑袋。
陛下驾临这四个字,听在时常装病不上学的乘月的耳朵里,那就是“快跑啊,快跑啊,你爹来揍你啦。”
果不其然,皇帝板着脸进来,见自家女儿兔子似的藏进了太娘娘的身后,气就不打一处来。
“又不上学?少师今儿都要辞官了!人家好端端一个翰林院编修,名满天下的探花郎来教你,你日日逃学,天天装病,今儿朕非得揍你不成。”
乘月嗷的一声抱住了太娘娘,据理力争,“女儿是真的头痛啊——”
“这一个月,你浑身上下都疼遍了!”皇帝气的走上前,妄图从溺爱孙儿的太娘娘手里,抢走这不学无术的小纨绔打一顿,“人从书里乖,那些个知识你不去学,来日就成了个祸害!”
一时间,凤姿殿鬼哭狼嚎,到末了,乘月还是迫于皇父压制,无奈地同苏元善往南书房去了。
乘月想着今儿出宫玩儿的事算是泡汤了,气呼呼地,苏元善在一旁就提醒她,“公主一时进了南书房要笑呀,仔细少师又罚你写大字儿。”
小公主踏进了南书房的门,一眼望过去,少师正坐在书案前,听见公主驾临了,侧身一眼看住她。
乘月一霎就笑开了,恍若春日的灿阳。
“孔孟老庄,诸子□□府诗集,我全都学过了。”
她装出了一副求知若渴的模样,眨眨大眼睛,“少师,还有什么知识,是需要本公主亲自来学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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