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少年夫妻
手心里的一团凉,一直到了仁寿宫门前,都还是冰冰凉,好似暖不热似的。
乘月跳下了鸾车,太娘娘身边的老姑姑薛霞釉躬身迎上来,笑着搀住了公主的手臂。
“……陛下打发人过来,只说一时来娘娘这里小坐。太娘娘想着,陛下来,一定会来看看公主,赶紧派人往靖国公府上传话,好在您回来得到及时。”
乘月得了一枚据说是雪山地底下的千年寒玉,又是雕刻成喜欢的模样,这会儿心情正好,闻言笑着提裙进了仁寿宫。
“爹爹可真不知道疲倦,像个‘飞天藏’一样。白日里理政,夜里还要来同祖母说会儿话,完了还要收拾孩子,哎,我的命可真苦啊。”
嘴里说着自己的命真苦,脚上的步子却迈得轻快,转过画着蝙蝠的照壁,三五步就跳进了正殿。
太娘娘这时辰还没睡,正对着莲花灯瞧连环画,听见乘月的声音,这便合上画儿,拉过了孙女坐在自己的身边儿。
“可吃着蛋黄莲蓉的月饼了?怎么没给祖母带一只来?”
乘月说带了,叫云遮呈上来,搁在了案桌上。
太娘娘原就是说笑,她向来视养生为头等大事,膳食都有专人伺候着,虽见这月饼做的精致,可到底还是忍下了,只在桌上摆着瞧。
“……今儿是特例。到人家家里去,第一要先打发人去递帖子,不知会一声儿便跑过去,可不是正经人家的做派,你皇父要到臣子的家里去,还要派个太监去通传呢。”
乘月托着腮仔细听,末了点点头,乖觉作答。
“我听说顾景星回来了,想到我从前祸祸了他的泥人小兵,还有午睡时用的拖鞋、布偶落在了他的卧房里,才慌着过去,下回我一定知道了。”
太娘娘最是知晓自家孙儿的乖巧脾性,这便笑着说:“……听说那孩子去了北境历练,可有五年了?”
她回想着当年见到的那个少年,顿生几分喜爱,“哀家记得有一年,你躲起来不见人,可还是那孩子把你哄出来的。那孩子瘦高瘦高的,皮肤也好,眼睛鼻梁嘴唇无一处生的敷衍,可见娲皇造人时也是偏心,旁人都是泥点子,就他是个精心雕作的。”
乘月想着方才顾景星纵马而来的样子,也觉得很好看。
“他去了北境五年,我还以为他要变成黑小子呢!”她把手掌心展开,献宝似的捧给祖母看,“祖母您看,这是顾景星挖了雪山的千年寒玉,给我做的小玉刻,好看嘛!”
太娘娘垂眼瞧过去,只见小孙女儿柔润的掌心里,托着一枚极小的玉刻,虽觉那雪兔的鼻子耳朵都是歪的,显不是技术精湛之人的手笔,好在那寒玉颜色清透,倒让这略显粗糙的刻功不甚明显。
“是个有心的孩子。”太后拿手指触了触,一股彻骨的凉沾上了指尖儿,“不成,太凉了,夏日里还能解暑,这时辰都入秋了,可别握在手里,仔细握出病来。”
乘月宝贝似的收起来,笑嘻嘻,“我是热乎乎的小火炉啊,甭管什么千年寒玉还是冰封山茶,都能给他捂热喽。”
小孙女说话无心,听在太娘娘耳朵里倒有几分深意,她摸了摸乘月的额头,叫她先去沐浴更衣。
“……一时你爹爹来了,陪他说会话就早些歇息。明儿再去凤姿宫。”
乘月正站起身,闻言摇着头说不成,“今儿是初一,甭管多晚,我都要跑一趟。”
太后的长眉几不可见的一挑,像是不在意又像是在意,只颔首叫她去。
乘月小兔儿一般跳着走了,太娘娘的额心就蹙了起来。
“……孩子呢,到哪儿都是娘亲,哪怕是天生天养的,打小都没怎么受过娘的恩,到头来还是念着自己个儿的娘亲。”
薛霞釉在一旁陪着太娘娘说话,语声里带了些劝慰。
“千恩万爱百苦,疼我唯有父母。陛下无论再忙再累,都往您这儿走一趟,陪您说说话,那都是同您母子连心呢。公主想着孝昭皇后是念母恩,可骨子里最亲的还是您。”
“哀家不是在意乘月同谁亲。”太后叹了一息,“哀家只是一想到孝昭皇后走前儿的情形,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薛霞釉心中猛跳,忙温声道:“也就是宫城里头待得久了,您就开始瞎琢磨。孝昭皇后都走了快十三年了,再琢磨也没用了。”
太后点点头,只觉得心里无限的惆怅,“厉厉那孩子哪样儿都好,就是气性儿太大,那时候同皇儿针尖儿对麦芒的,吵得两眼通红。哀家去劝了,就瞧着一个坐在里间哭,一个蹲在院子里哭……”
太后娘娘年纪大了,回忆起往事来便刹不住车,“你说天底下有他们这样做夫妻的么?好的时候我那皇儿恨不得背着她去上朝,俩人往南山猎野鸡,猎了十来只,在山里烤野兔子,差点儿把南山给点喽,俩人灰头土脸地跑出来。霞釉你听听,这可像是一国的帝后?“”
“这可不就是寻常夫妻?”薛霞釉也陪着叹气,想起从前的那些往事,也觉出来几分唏嘘,“陛下这么些年不纳后宫不再立后,许是还惦念着孝昭皇后……”
太后听着,想着,眉目便多了几分凌厉之色。
“皇儿如今也不过三十四岁,正是春秋鼎盛的时候,十三年宫中无后已是荒谬,无论如何再不能放任了。”
“待礼部忙完东宫选位之后,哀家便要向陛下进言。”太后娘娘打定了主意,轻声道,“倘或皇儿不从,哀家这后宫,不管也罢。”
薛霞釉哪里不知道太后娘娘这些年的心结,先皇后去的早,陛下膝下唯有太子殿下与镇国公主两位皇儿,子嗣委实单薄,太后娘娘为着社稷,也提议要为陛下立后封妃,却皆被陛下驳回,明面上的理由是说操劳江山社稷,实际上,却还是记挂着孝昭皇后吧。
这些话题太过沉重,薛霞釉有心转移太娘娘的注意力,便说起靖国公府的事儿来。
“这位顾世子,从前得了陛下的允准,常常进宫行走,陪着公主一处玩耍,如今又立了大功,出身好,模样好,倘或公主欢喜的话,您看……”
“从前陛下倒是有心选他做驸马,那孩子却一身的凌云志,要往战场上报国去,若是拿他当臣子看,陛下自然是高兴,可做驸马的,就是要安安稳稳地守着公主,哪里能要一个搏命的人?”
太娘娘笑着说,“且看他这回来还走不走,倘或能安定下来,那便皆大欢喜了。”
“说起来,东宫选了太子妃,雪兔的亲事也得提上日程……”
主仆两个闲聊着,没一时静鞭声便响起来,是陛下来了。
仁寿宫里自是相迎,太后与皇帝母子二人自有一番闲谈。
乘月沐浴更衣罢,换了一身家常的藕荷色衣衫,盘着腿儿坐在床榻上玩玉刻,倒是云遮忙的天昏地暗的,又是叫人点香,又是叫人拾掇往凤姿宫里去的物事。
“这时辰回来的晚了,倒是耽搁了些时候,不若明早您起身后,再去给皇后娘娘上香?”
听见云遮这般问,乘月抬起了眼睫说不,“我今儿有很多事,想同我娘亲说一说……还有嬢嬢给我拿的莲蓉蛋黄馅儿的月饼,我给娘亲摆上去。”
“我从《禹迹图》上瞧,渝州同滇南离的不算远,想必吃的都差不多,娘亲应该也喜欢吃这个馅儿的月饼。”
云遮眼睛里的神色黯了黯,似有几分思念之意。
“娘娘在月宫里一定能感知您的孝心。”
她是先皇后从前贴身的婢女,从滇南一路跟到宫城里,对先皇后的情谊可谓深而又深,此时眼眶微红,好一时才又道,“娘娘从前最爱吃鲜花饼。镇南王翻了年要到京城述职,到时候一定会给您送来滇南的特产,届时您给娘娘供奉上就成了。”
提到镇南王,乘月的印象还停留在三年前,“舅舅年年送节礼过来,只是见不到面,也不知道表哥表姐们如今长成什么样了?”
云遮也高兴,主仆两个说这话,又提到了顾景星,乘月举着手里的小玉刻,蹙着小眉头发愁。
“顾景星说话时冷冰冰的,还说压根没功夫想我,可为什么还记得送我一个小玉刻呢?”
小女儿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哪里真正懂得什么是喜欢,不过是打小认定了他做驸马,又喜欢靖国公夫人,才会一门心思的关心他。
云遮弯眉一笑,几分通透,“这年纪的少年人呀,最是瞧不明白自己的心意,总是别扭来别扭去。从前皇后娘娘同奴婢说过一句话,如今想来,倒有几分道理。”
见公主歪头好奇,云遮又是一笑,“娘娘说啊,能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就是等这个少年人慢慢长大呗。”
乘月若有所思,正要说话,却听殿外响起陛下驾到的声音,小公主摊摊手,几分无奈。
“哼,与其等他长大,还不如陪老头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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