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百二十四号
天和九年,农历四月初六。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今日立夏。
这是她开始长大的第九年,也是她将度过的第十六个夏天。
九年前的那个立夏,一群官兵冲进夏家,一道又尖又细的声音高声宣读了圣旨,她还没来得及理解那些繁琐的文字,地上已经骨碌碌地滚了一个人头。有人在喊,有人要逃。一只脚踢上她的膝盖,压弯她的脊梁,迫使她毫无尊严地跪下,谢主隆恩。
柳桑子后来对她说,折磨人的方法那么多,他们死的时候却干净利落,没带上太多痛苦,可见他们还是敬重你父亲的。
柳桑子想让她爱这世间,相信善恶有报,正义总会战胜邪恶。夏倾认真地听着,不时还点点头表示认同,心里却想着,不,我恨这世间,恨那手握重权之人颠倒黑白,阴阳不分,恨当正义到来时,娇颜早变白骨。
天知道她在看着那些人屠府后,还大口大口地吃了桌上的饭食时,恨不得冲上前给他们撒一把毒。
窗外笼着化不开的墨色,惊雷滚滚,一道道破空劈下,显出夏日的磅礴。夏倾却撑伞出了门。
她还没有吃饭。
林忻倒没有刻意亏待她,今日呈上来的膳食格外精致,还氤氲着腾腾热气,可夏倾却不敢动筷。她总疑心其中有诈,怕林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在碗箸里做手脚。
而且今天可是立夏。
外面风狂雨疾,那把小小的油纸伞根本抵不住,雨水被风扫进来,夏倾淡绿的衣衫便被染成深绿。她浑不在意,一个餐铺一个餐铺地问过去。
“有乌米饭吗?”
南北习俗不同,北方是不过这些小节气的。没有一家店有这些东西。有的店主还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东西啊?我老上安城人了都没听过。”
夏倾便满不在乎似地笑笑,“不是什么重要东西,我就是……随便问问。”不过是想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世上,寻一碗乌米饭,最好再配上乌笋,就像娘从前给她做的那样。
可是这点小小的要求都成了奢望。
最后一扇门打开,夏倾还没问,就自己哭起来,却死咬着嘴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风抚遍她的全身,却什么都没被吹起——她全身都湿透了,头发衣裳湿哒哒地黏在身上。
雨水混着泪水迷了她的眼,她感到自己被推进屋子里,身上被盖了一块什么,所有东西都暖烘烘的,与这个冰冷的春天格格不入。
她擦掉眼上的水,睁开眼睛,一张满是褶皱的脸猝不及防地撞进她眼帘,看似慈爱,眼睛却异常明亮尖锐,像锋利的刀。她望向自己身上的热源,是一张毛毯。屋内设施简单,一汪明亮的炉火正勃勃地跳动。
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误入了一个寻常百姓的家,可她的脚就像被定住了似的,不愿意挪动半分。
夏倾好像忘记了自己的来意,低声问道,“阿嬷,现在是五月春,为何还要点炭盆?”在这样温暖的环境里,无论是谁,开口时声音总会变得轻细。
老人看了一眼炭盆,眼神犀利,不动声色地把手背到身后,“年轻时落下的病根,你来这里做什么?”
夏倾动了动唇,“我……我想吃乌米饭,算了,您这里肯定没有。但是,我可不可以多呆一会儿?”她眼眶红红的,语气极为诚恳。其实她本不用这样恳切地请求,一把软剑就缠在她的腰处。
老人起身,拿出两个碗,打开锅盛了些什么。她两鬓虽已尽白,仍步履矫健,“立夏吃乌米饭,强身健体,祛暑辟邪。姑娘可是江南人?和我倒是老乡了。”
被染成黑色的糯米泛着莹润的光泽,撒着一些咸蛋黄,旁边两节细笋,才刚拔节,最是细嫩可口,“小姑娘,现在可以告诉我为何哭了吗?”
夏倾并未回答,定定地看着她,忽然开口,语气极为笃定,“您是杀手。”
老人惊讶挑眉,“姑娘好眼力,不过那都是曾经了。”她一哂,“所以你我不仅是同乡喽,同行也是勉强算的上的。”
夏倾茫然地抬起头,“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杀很多人,就可以称得上是杀手了吗?”
“那可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才算杀手,为了自己而杀人可不算。我见过许多人,你不是个杀手。你有牵挂,有所敬所念所爱。涉世未深,你的心还不够狠,你不适合做一个杀手。”
夏倾的手移到了腰间,嗓音干涩,“你这话什么意思?你这是在劝我改邪归正吗?”
老人正了神色,“我可不是,善恶正邪哪有那么分明?有人都说杀人的人的是坏人,救人的人是好人。但若是一个人杀了该死的人呢?若是一个人救了罪大恶极的人呢?我自认没有轻易评价他人的资格,也认为没有人有这样的资格。这世上人那么多,你一个人哪能全顾过来?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就好了。”
夏倾的手又放回去了。
“阿嬷,我没有家人了。”
老人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在回答最开始的问题。夏倾好像没想得到什么回应似的,坐到桌前,开始扒拉起碗里的饭。
她看得好笑又心酸,“我可是个杀手,你不怕我在饭里下药?”
夏倾赌气一般说道,“有毒就有毒了,有毒我也吃,反正这世上想害我的人那么多,也不差你一个。”她指指自己,又指指碗,“更何况,您可不算一个杀手,您的心也不够狠。”她用刚才自己说的话回敬自己。
“是啊,不够狠。”两人都笑起来。
两个素昧平生的、不算杀手的杀手,竟然能心平气和地在一起交谈吃饭,真真可以算得上是神奇了。
“阿嬷,您会一直住在这里吗?您叫什么名字?我以后还可以来这里玩吗?”
“小友问题怎么如此多?等我一个一个回答,嗯……我会一直在这里,小友若是不嫌弃,自是可以常来。”老人顿了顿,语气中有微不可察的落寞,“可唤我一百二十四号。”
夏倾回了宫中,望着眼前袅袅炭烟,唇边挂起了一个小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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