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两天的不眠不休再加上现在的人去楼空,蒋文旭瞬间就被抽去了身体里一直坚持走下来的那点鲜活的生命力。但他清清楚楚的知道,他还不能倒下,至少现在不能。
蒋文旭有些后悔自己当时走的果决,至少应该找人从这边远远看着事情的发展动向。
自从贺知书离开,蒋文旭最常体会到的就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和无计可施的痛苦。后来他不止一次的回想起贺知书走的那天给自己的那么紧的一个拥抱,蒋文旭总会幻想,如果那一天自己没有离开,他牢牢的看住贺知书,不离开他半步,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没有人能告诉他。
如果有人愿意告诉他,十四年前就会问问他,你带贺知书走能给他幸福吗?四年前就会问问他,你流连欢场作弄人心,对得起贺知书为你吃的苦掏心掏肺的真情吗?问问他,你的心到底是肉做的还是石头做的,怎么能对最不能辜负的人这么残忍?
如果有一个人能提醒他哪怕一句,蒋文旭也不至于一错再错,错上加错。
蒋文旭现在已经要被自己的愧疚和恐惧击垮。他都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白天的时候他和宋助理一起找各种关系去打听人,晚上的时候蒋文旭就自己在车里睡,守着这个贺知书曾经生活过的茶园。
第四天的时候出现了转机,在蒋文旭马上要奔溃的时候出现了一个人。
是艾子瑜。只有他一个人。他穿着黑色长款单风衣,手边只拖着一个小小的旅行箱,半个月没见,脸竟瘦了一圈,憔悴的蒋文旭都没敢认。
艾子瑜回来的时候是上午,蒋文旭还没走就看他打车回来。蒋文旭都没多想,飞快的推开车门冲过去,步子踉跄。
“艾子瑜!艾子瑜,知书呢?贺知书去哪里了?他在哪个医院?啊?你说话啊,你回来了谁照顾他呢?你说话啊!”蒋文旭的状态不比艾子瑜强,他语无伦次的发问,眼睛里盘虬着密密麻麻的血丝。
艾子瑜似乎才看到蒋文旭,他的眼睛从蒋文旭身上扫过去,不带太多情绪的一眼,不是不痛恨不厌恶,而是悲伤到麻木的一种情感的滞涩。
艾子瑜的手在虚无里空空的拥了一把,他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句:“知书…知书在哪儿呢?”
艾子瑜的声音很轻,每一个气音的发出都像是撕扯着声带的血肉钻出嘴唇的:“他走了…在我怀里,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冷下来的…”。
无边的寂静。蒋文旭有那么一刹那以为自己失聪了,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听见。他张了张嘴,半点声音都出不来,那一刻世界都默然无声,只有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带走眼前所有的所有的颜色。
就像录像带被取消暂停,蒋文旭突然冲过来扯住艾子瑜的领口,他的眼睛红的像一头全无理智的野兽。蒋文旭的声音几乎不像人声,他的舌头被牙齿无法控制的颤栗咬的鲜血直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和伤痛:“你骗我!你骗我!不可能!”
“你说他很好的…你不是说能照顾好他的吗?所以你在骗我对不对?你把他藏起来了是不是?求求你了…不要吓我…我求你,”蒋文旭膝盖一软,竟生生跪在了艾子瑜脚边:“你说你是骗我的,我再也不在你们面前出现,你快说啊!”
艾子瑜一把把蒋文旭从地上拽起来狠狠地给了他一拳:“自欺欺人很有趣吗?!贺知书没了…他…他走了…”艾子瑜颓然松开蒋文旭的衣服,低头的那一刹那眼角滑下一道水痕,情绪几乎压抑不住。
贺知书一个星期前就没了,艾子瑜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那么冷静淡漠的去处理完全部的后事。他亲眼看着贺知书从一个沉睡着的人变成轻飘飘的一捧灰,半滴眼泪都没落。那时候艾子瑜都为自己的凉薄心惊。
可现在,再次站在这个园子的时候,看着那个二狗曾经掉下去的水池,看着二楼窗口给贺知书置办的摇椅和毛毯,看着那一片死去的茉莉。他的心痛起来,连着三天前厚积薄发的无法承受的伤痛。
对面的男人问他,贺知书去哪了?问他,你不是说要照顾好他吗?
眼泪忽然就没办法承受了。这是他在贺知书去世后第一次哭,当着蒋文旭的面。
蒋文旭愣愣的向后趔趄了一步,他勉强站稳然后惨笑出声:“我不信…我不信贺知书会离开我…他,他…”蒋文旭想,贺知书就算走,也不可能连最后一面也不让自己看到啊…
艾子瑜看向蒋文旭的眼光冷的像把淬了毒的刀,他幽幽出声反问:“不会吗?害他到这个地步的人是谁?”
蒋文旭的身躯一颤,如遭电掣。
“你知道吗?知书除了对他自己后事的安排别的什么遗愿都没有留下。这世界就像半点都不值得他去留恋,”艾子瑜苦笑,表情比哭还难看:“那蒋老板知道知书最后留下了什么东西吗?”
“只有他最初来到杭州时穿的一身衣服,还有一张卡,一张存了十五万的卡!”最后一个音突兀的提起来,尖锐到阴毒。艾子瑜去扯蒋文旭,两个人都踉跄着乱了脚步:“十五万!一块好点的墓地都买不起!蒋文旭…你好狠的心!”
“他跟了你十多年,折腾出一身一心的病,临了临了了身上连一块墓地的钱都没有?蒋老板你告诉我,你在情人身上花过的钱有没有十五万?!”
蒋文旭已经说不出什么了,他的唇成了惊惧过度的黑紫色,脸上却半分血色都没有,他的话在嗓子眼里出不来,硬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宋助理来的时候只看到独自一人的蒋文旭,捧着胸口,衣服上全是血迹的蒋文旭,口里含糊不清的念着“有人告诉我…贺知书没了…”的蒋文旭。
蒋文旭还是倒下了。
宋助理忙打了120送他去医院,检查结果大致就是情绪过度加疲劳过度引发的胃穿孔。
宋助理发现蒋文旭醒来的时候蒋文旭已经睁着眼看白花花的天花板不知多久了,那眼神破碎空洞,直让人心口发寒。
“蒋总…您…”宋助理说不出别的话了:“不要太伤心了。”
“给我订机票,我要回北京。”蒋文旭的声音虚弱淡漠:“知书只是气极了我曾经做过的混账事,我现在知道错知道怕,他是不是已经回家等我了?”
蒋文旭用手背遮住眼睛,声音苦涩:“我刚刚梦到知书了,他说很想我…我一定会去见他…”
“蒋总!”宋助理猛地打断他,他知道蒋文旭随时都在自毁的边缘:“您节哀。”
“节什么哀?!”蒋文旭突然暴跳,他一把扯下手背上的输液器,骂道:“你们一个两个都只知道咒他!贺知书怎么可能死?他怎么可能不要我…”话说到最后,竟带了些哽咽的语调。
蒋文旭几乎是哭腔了:“你们所有人抛弃我,贺知书都不会不要我的。”
宋助理根本劝不了这样的蒋文旭,当天下午蒋文旭就独自坐上了回去的飞机。
飞机起飞前的半个小时,蒋文旭的手机传来收信的铃声。他点开,赫然是艾子瑜发来的一条短信。
“知书最后说,他要你好好活下去,他活着不想见你,死了也不想在跟你碰面。”
除了艾子瑜,没人会知道这到底是贺知书的话,还是艾子瑜杜撰出的对蒋文旭最恶毒的惩罚。
蒋文旭只是慢慢地关机,似乎全然不放在心上:“贺知书才不会死。”
七个多小时后他已经站在了和贺知书生活了九年的公寓里。他轻轻喊:“知书,你回来了吗?”
没有人回应他。
蒋文旭也不恼,他亮起了所有的灯坐在沙发上,牢牢盯着门口。我曾经让你等过,从今以后换我等你…知书,我等你回家。
蒋文旭轻轻摩挲着颈间挂着的戒指,笑的温柔:“玩够了早些回来啊…我真的想你啦。”
蒋文旭坐在那个沙发上两天两夜,水米未进。他像失了灵魂一样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一动不动,不再微笑着自说自话,不再有生命的一点活力。
最后意识昏沉中蒋文旭似乎看到那扇门开了,十七岁那年的贺知书穿着校服笑着冲他伸出手,身后开满了花。
蒋文旭恍惚的笑着把手伸出去,轻轻道:“放学了,我们一起回家吧。”眼泪不受控制的刷就下来了。
----------正文完
最后再说明一下,有四篇番外是附在个人志里的
分别是蒋文旭的番外(贺知书走后的,纯虐攻)
艾子瑜的番外
宋助理的番外(第一人称视角看蒋文旭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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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总有不散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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鞠躬。
艾子瑜番外
最初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往往自己是察觉不到的,但眼睛不管看哪里都最终看向了他的方向,再怎么不想承认都遮不去心头的悸动。
艾子瑜对贺知书最开始是同情,得了这种病身边连个亲近的人都没有;接着是心疼,看他轻声细语的平和的问自己病情的时候,看他穿厚重羽绒服沉默的站在办公室门口等的时候,看他做骨髓穿刺疼的站不起的时候:后来是喜欢,看他抱着花盆手足无措又小心翼翼的模样,看他穿着厚重的羽绒服露出小半张脸的模样。明知道不对,但还是一点一点陷进去,连半分挣扎都来不及做出。
后来艾子瑜每次想起贺知书,最先想起他的眼睛,大且圆,黑瞳仁多眼白少,湿漉漉的覆着层泪膜,看人的时候温柔且深情。接着想到贺知书的声音,轻且慢,一句话如果说的长些就会慢慢变成柔软的南音。
最开始知道贺知书跟蒋文旭的时候艾子瑜心里不是没有失望,他气贺知书不该这么自己糟践自己,弄到这个地步都不见那男人有半点真心照顾。他也恨蒋文旭,拐带了这么温柔干净的人,在外面的心也一点不懂得收敛。可那时候注定没有艾子瑜什么事,他根本没有立场去掺合。他连让贺知书好好治病都要劝,连一句关心都要以一个医生的口吻去说。
艾子瑜唯一能做的就是托了一切能托的关系去帮贺知书找骨髓,贺知书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可艾子瑜却不能不替他在意,贺知书每拖一天艾子瑜都克制不住一个医生的本能去算贺知书还能挺多久。他是真的心疼,每一次看贺知书做完化疗疼的一脸苍白的时候他都克制不住的想冲过去把他狠狠拥进怀里,想照顾好他,永远不会让他一个人承担这么重的负担。
后来艾子瑜失控的一个吻打破了他们之间微妙的平衡,他并不后悔,只是在那么一个奋不顾身的时刻,艾子瑜才彻底了解到自己的感情已经深刻到什么地步。
所以放不了手,堵上前程和未来带他走。哪怕知道自己最后注定结局痛苦,也沉沦在那个苦涩但夹杂着欢喜和幸福的过程中不可自拔。
他们走下来的每一步都并不容易。艾子瑜知道贺知书心里有人,想忘都忘不掉的那种,十四年的爱恨纠葛,铭刻在骨肉里的除了爱情还有本能。艾子瑜不是博爱到可以根本不在乎这些的圣人,可他舍不得抽身出去让贺知书独自煎熬挣扎,他想,如果一个人的痛苦两个人承受,落在贺知书身上的或多或少是不是可以减轻一些?
其实艾子瑜从不觉得自己为贺知书做过的事有多辛苦,他也没想过回报,只是偶尔会想想如果贺知书能真的喜欢上自己一点就太好了。
艾子瑜后来渐渐了解到贺知书的心其实比他想象的更细腻柔软。贺知书也在很努力的学着接受自己,把心敞开了一个小豁口。
贺知书从没有在口头上和艾子瑜达成过一个“在一起”的约定承诺,也没有说过一次爱和真心。但不知道为什么艾子瑜一直很笃定,哪怕只有一个瞬间,贺知书心里也有过他。
记得有一次贺知书晚上难受,艾子瑜陪着他硬是熬了一宿,第二天中午他自己撑不住从沙发上浅浅睡着了。那种睡眠并不安稳,能听见声音,可睁不开眼。艾子瑜感觉到有人为自己轻轻落了一层毛毯,那个人没有立刻走,在自己身边站了很久,最后却只是小心翼翼的把毯子又往上提了提,声音轻的像叹息,他说:“傻瓜…”两个字里竟然满满的全是心疼和怜惜。艾子瑜慢慢的睡熟。
他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贺知书做好了饭。有菜有汤,贺知书就坐在靠窗的围椅中,只开了昏黄的一盏装饰灯在静静看书。那一刻艾子瑜突然有点想哭,他想,可能老天都不舍得一直辜负一个人的深情。你做过的事从来都不只是如过眼云烟说散就散了。
艾子瑜觉得已经足够了,就算不把关系彻底确定下来,他们和情侣也没什么不一样的,贺知书不抗拒自己的亲近,甚至一直更努力的试图再接受自己一些。
但艾子瑜却是越来越怕了,他根本都不敢想如果有一天贺知书走了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他做了十几年的医生,却救不了最爱的人的生命。
艾子瑜永远都忘不了贺知书生日前那一晚,他们明明是最亲密的姿态,十指纠缠身体交融,可自己的心却那么疼。他亲贺知书眉眼时流的眼泪把贺知书的脸都打湿了,那一瞬间他只想把贺知书抱紧,紧到能困住这个人跟他一起长命百岁白头偕老。
贺知书的生日过的似乎很开心,他和自己再谈起蒋文旭已经很平静了,爱啊恨啊的占据了他半个短暂的人生,到现在也该放下了。只是艾子瑜却突然生出隐隐的预感,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走到终点。他不敢想,心底的恐慌却像清水里的一滴墨晕散的越来越多。
后来想起来,这可能是自己生命里最后一个难得平和幸福的日子,以后的煎熬似乎已开始初见端倪。
贺知书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没有遗嘱,遗愿也只是关于如何处理自己的尸体。他走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勉强挣扎着清醒了片刻说想去二楼的落地窗前看看远处那块湖和花圃里的花。
艾子瑜抱着他一起坐在柔软的长毛绒毯间,轻轻摸他的发和脸:“过完年就能开花了,你等一等好不好?”
贺知书在他怀里浅浅睡着,表情没有太大痛苦,但眉头一直紧皱。艾子瑜抚平他的眉宇,声音温和无奈:“你说来看看景,说睡着就睡着了。”
艾子瑜一直抱他到下午,贺知书已经不是睡眠了,是昏迷。屋子静的艾子瑜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一遍一遍去探贺知书的鼻息。傍晚时艾子瑜突然看见贺知书似乎在开口喃喃,艾子瑜靠近贺知书的唇,听到了一句呓语:“放学了…我们一起…回家吧…”他看着贺知书,贺知书的脸上竟然有很清晰的一点温和的笑意。艾子瑜紧紧抱住他,一夜都没有松手。
你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吗?你这辈子最爱的人,最心疼的一个人,无数次想怎么和他过好一辈子的人,在你怀里一点点失去气息和体温…那种感觉是种能让人绝望的冰冷和痛苦,是能落在一个人身上最重的惩罚。而让艾子瑜更无法接受的是,也许他爱的人最后的记忆里是没有自己的。
贺知书的骨灰被撒进贝加尔湖,那里的景色很美,湖水静谧温柔。
一个人的情绪在经受极大的冲击后最开始通常是被压抑住的。从贺知书走一直到从俄罗斯回来,艾子瑜一直都是似乎还未回神的漠然的状态。他还觉得,谁没了谁不行啊,我这还不是走出来了?
他对蒋文旭的愤怒只是发泄更多,似乎只是彻底的将所有有关贺知书的东西全部隔绝。但当他重新走进那个房子,看见两个人的拖鞋,一对的牙具,卧室里叠的整整齐齐的被子,衣柜里他为贺知书置办的衣物…心终于疼起来,从连绵不断的细微疼痛一直到能逼人发疯的窒息一样的痛苦。
贺知书走后,这房子的一切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艾子瑜毫无预兆的痛哭失声,那一刻他不像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的悲伤像几岁的孩子一样纯粹而真实。
后来艾子瑜回了北京,他的钱包里多了两样再也没有少过的东西——一张十五万的卡,一张模糊的一个男人的照片。
艾子谦得了一对龙凤胎,艾子瑜知道的时候特意去看。他哥把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抱给艾子瑜看:“长得很像你小时候吧?”艾子瑜笑笑:“我也不知道自己小时候什么样子啊。”
艾子瑜是来跟他哥道别的,他已经办了俄罗斯的工作签证,想去那边常住了。
艾子谦叹气:“你真不让人省心…又为了那个人?”
艾子瑜点头又摇头:“我会照顾好自己。”
艾子瑜的决定他哥永远都改变不了,艾子谦唯一希望的就是他能好。
“常回来看看我和爸,还有你外甥和外甥女。”艾子谦叹气:“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有合适的人试着处处也没什么。”
艾子瑜不置可否,只轻轻笑了笑。
艾子瑜带了一条狗四只猫和一段记忆重新生活,他不在记恨蒋文旭了,那条短信已经足够让那男人痛苦很久。
艾子瑜太累了,他只想静静的慢慢的养好自己的伤。他对贺知书达不到蒋文旭那样猛烈的情感,也不至于痛苦到寻死觅活,因为他没做过错事,不曾背负愧疚和悔恨。有时候愧疚和悔恨加起来比爱还要重。
他还是能过下去的,只是…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上第二个人了。
蒋文旭番外
从杭州回来那几天蒋文旭自己在家差点没折腾死自己,也是宋助理打不通他电话不放心,直接让张景文去公司拿了备用钥匙来找人。
蒋文旭醒来的时候脑子还不清明,热烈的阳光晃的他眼花,但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声音虚弱的微不可闻:“是知书回来了吗?”他记得自己失去意识那一刻仿佛是看到贺知书了。
张景文从病房配套的洗手间洗完手出来的时候听到这句话,他轻轻坐在蒋文旭旁边,语气平缓:“蒋文旭,你清醒一些,贺知书不在了。”
蒋文旭出奇的没有激动,他只是疲倦的把头侧过去大半张脸都埋进枕巾,声音闷的发沉:“你要是和他们一伙的来骗我,就走吧。”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蒋文旭苦笑着补道:“放心吧,我不会在折腾自己了,我还要等他回来呢。”
蒋文旭说的不是玩笑话,他真的开始耐着性子等,出院之后回了公司,按时吃药,待员工脾气都好了很多。他只是沉默了,很少在笑,目光落在远处的时候深沉的不见底,里面永远都是寂寞。
他的鲜明的生命和爱情,似乎随着那场大雪被一起埋葬了。
熬过这场冬的时候蒋文旭瘦了很多,他是真的看着老了,那种老不是褒义的形容一个事业有成男人的成熟稳重,而是…他永远的沉寂和身上笼罩着的阴沉的死气。
蒋文旭身边再也没出现过任何一个男人女人,连礼节上的逢场作戏都没有,他每天都很准时的带着那只秋田回家。那秋田白天是公司里所有母性大发的姑娘和宋助理带,晚上是蒋文旭带。
蒋文旭变了很多,其中一条就是不再讨厌带皮毛的活物。他有时候甚至会抱着毛绒绒的幼犬睡一夜,漫长的夜晚里有活物陪在身边,或多或少都能减少几分寂寞。
他就这么行尸走日一样过了半年,人活到这个地步已经不比死好多少了。
夏天的时候蒋文旭和个攀关系的熟人谈生意,订的怀石料理,谈到最后请客的秃头男人和蒋文旭说还有人来。蒋文旭并不在意这些,垂眸看了看表,现在晚上八点,他只是还要早些回家。
推拉门被侍者拉开,进来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没说话,被引着坐在了蒋文旭旁边。
蒋文旭不太喜欢有人离自己太近,这才终于正眼打量了一下那个青年。脑子突然嗡的一声,他看到了一张,太眼熟太思念的脸。
大眼睛小鼻子菱角嘴,皮肤很白,头发又黑又软,活脱脱就是二十出头的贺知书!
蒋文旭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他的眼睛泛起红,手指都在颤抖。蒋文旭在想,他今天似乎做了一个太真实的美梦。
那个秃头男人看着似乎有门,谄媚的冲蒋文旭笑起来:“蒋总,等会让小远陪你出去玩吧,我这种老年人体力实在跟不上了。”
那个叫小远的青年很温顺恭敬的唤了声:“蒋总。”
蒋文旭的美梦哗啦就碎了,碎片划的他整个人都鲜血淋漓。那天蒋文旭发了很大的火,连一点征兆都没有就爆发了出来,他一脚踹翻了那个原木的矮桌,清酒和大福撒了一地,蒋文旭生生打断了那个秃头男人的两颗牙。他只觉得被羞辱了,就好像有人在他面前狠狠糟践了贺知书,蒋文旭打人的时候意识其实是恍惚的,他想,这贺知书还没死呢你们就给我送替身了?这是羞辱我还是咒贺知书?
蒋文旭出那间包间的时候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个青年,那张脸真的让蒋文旭胆战心惊,他还是放缓了语气:“你别怕,我不会对你动手。”蒋文旭折回来,俯下身拿手背轻轻摩挲着青年的脸颊和头发,声音和目光一瞬间温柔下来:“你告诉我好不好?这张脸是你自己的,还是有人动过了?”
那青年被蒋文旭给吓坏了,煞白着一张脸断断续续的说:“…有人跟吴总说…说我和您逝去的爱人身型很像…吴总就给我出了钱按照照片做了手术…”
蒋文旭的脸色突然很难看,表面的和煦都装不出了:“我的爱人没死,是出门了。懂吗?”他得到了回答,这一次毫无留恋的拂袖而去。
如果这张脸天生就像贺知书,再借蒋文旭一个铁石心肠他都不舍得动,蒋文旭宁愿每个月找人给他点钱都不愿意那人拿着这张脸出去和人公关交际。可恰恰是有人刻意为之,蒋文旭就不能忍了。真正爱一个人怎么可能容得下所谓替身的存在?那么虚伪的情深是对爱情的亵渎。
没出一个礼拜,就有人被划了脸。
这件事之后蒋文旭发现了对自己来说更可怕的一件事——他梦不见贺知书了。从前偶尔梦里还是可以见到贺知书的,尽管大多时候都是隐隐绰绰看不真切,可好歹能见一面。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
蒋文旭害怕贺知书是生气有人往自己身边凑,更是戒了一切跟情色沾边的饭局交际。但他就是梦不到贺知书了,半点法子都没有。
蒋文旭开始酗酒,自己在家喝,往死里喝,他以为酒醉就可以在眼前幻化出最想见到的东西。最后还是没有用处。
某一天蒋文旭醉了,在浴室里拿刀片划了一身的口子,意识昏沉间他似乎看到贺知书出现,看他的眼神满满的心疼和温柔。
蒋文旭开始自残。
张景文再见到蒋文旭的时候被骇到了,初秋的天气蒋文旭就穿上了严苛正式的西服套装,脸色差的像死人,周身环绕着冷寂颓败的气息。他确确实实还活着,可张景文心里清楚,贺知书的走把蒋文旭的灵魂都带走了,如今留下来的只是一个躯壳。
蒋文旭不说,不承认,但他真的不心知肚明贺知书永远都回不来了?张景文知道蒋文旭在赎罪,蒋文旭容不得自己不痛苦,他甚至觉得只有永远的痛苦的等待才最适合自己。
蒋文旭看着张景文:“再过两个月我就走了,世界各地去转转,公司麻烦你帮忙看着点,你自己看着给自己开工资吧。”
“你幸好没一开口这公司都不要了。”张景文深深看他一眼,微弱的叹了口气。
蒋文旭摇头,递过去一沓文件:“我舍不得…你也知道这公司其实都算是知书的。”
张景文突然眼神一凝,蒋文旭伸手出来的时候张景文瞥见了他深色衬衣袖口晕湿的一片痕迹,靠近了恍惚可以嗅到血腥味。
张景文一把扯住蒋文旭的腕子,强行把他袖子撸上去,一时竟怔住了——蒋文旭手臂上全都是深深浅浅的刀伤,有结痂的旧伤,也有还未止血的新伤,斑驳的交错在手臂上,触目惊心。
张景文猛的推开蒋文旭,咬牙骂道:“你傻逼吧?!多大人了还学中学生自残自虐那一套?!你他妈作死吧就!”景文狠狠把手里的文件甩在地上:“你他妈现在知道当情圣了,人在跟前儿的时候你死哪儿去了?!”
蒋文旭默默站在一边,神情莫测。任由张景文把办公桌上所有东西摔砸泄愤。
一包东西掉出来的时候张景文怔愣的住了手,他一个大男人竟然都被震慑住了。他慢慢捡起那一小包装着白色粉末的透明胶袋,看蒋文旭的目光陌生又悲哀。
景文连火都发不出来了,他久久注视着蒋文旭,轻声问:“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蒋文旭的胸膛剧烈的起伏了几下,他缓缓把头抬起来的时候张景文竟然看到了这个男人哭了,是那种极悲伤的哭,甚至到了只有咬紧牙关才能不发出声音的地步。蒋文旭压抑着声音,那种绝望的哭腔让人窒息:“景文…我…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贺知书不肯见我…梦里都不让我见一面…你知道吗,我只有醉酒后身心疼到极致才能恍恍惚惚见到他一眼。可我真的满足不了…吸毒的人不是都说可以在那个过程中见到最期望最好的幻境吗?只要能让我清清楚楚再见他一回…我死了又有什么为难?”
张景文轻轻叹气:“贺知书又怎么肯愿意见到你现在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连这种东西都碰,贺知书活着不愿意见你,死了也嫌弃。”
这不轻不重的一句话竟对蒋文旭杀伤力比当头一棒更大,他的牙齿都开始磕碰着打颤:“我还…还没有碰…你不要说了,知书听见又该怪我了…”
张景文说不出别的什么了,他不知道这样的蒋文旭还能撑多久?他把那包东西放在自己兜里,疲倦的闭了闭眼:“以后再做傻事的时候…想想知书。”
蒋文旭在家休息了半个月,身上没有新的伤了。他开始收拾屋子,做两个人的饭,看贺知书看过的书和电影,晚上拥着贺知书的衣服入眠。他把自己活在了这个世界之外。
身体稍微好些了之后他翻了很多旅行的攻略,把大事小事托付出去后他就订了远行的机票。
将近一年的时间他去了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遇到过很多人,但无论眼前的美丽和热闹多繁华,只要一转身,蒋文旭还是得重新背负起所有的寂寞。
后来蒋文旭爱上给贺知书写信,他喜欢在长途的绿皮火车上落笔,在淡季去冷门的地方,车厢空荡荡的,蒋文旭提笔落笔,阳光斜斜洒在钢笔尖在稿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那一刻蒋文旭的心口就像被充上了气,满满当当的膨胀起来,那是缺失了很久的幸福感。
那种感觉就像离贺知书很近很近,他们一起分享着隐秘的情感,信邮出去的时候甚至还带着热烈的爱和思念的暖意。
蒋文旭写给贺知书的信一封都没有烧过,在他看来贺知书只是独自远行漂泊。他不填地址,漫无目的的寄信,把希望和真心投进信箱。他希望有一天他爱的人可以看到信回到自己的身边。
蒋文旭对贺知书的感情又与艾子瑜不同,蒋文旭的感情无疑要复杂深厚很多,因为他做过错事,愧疚和悔恨太重,足够让他此生不忘。
站在俄罗斯的贝加尔湖的时候蒋文旭看着蔚蓝的湖面,他在贺知书走后第一次感觉到心间的颤动,他的心似乎与什么隐秘不为人知的世界联通了。蒋文旭第一次问自己如果一直等不到贺知书该怎么办,等一辈子吗?
蒋文旭笑着掬了一捧水,他再等四年,体会一下贺知书曾苦等他回头时那四年的思念和痛苦的煎熬,赎下一些自己曾犯下的罪过。然后呢?然后我就去找你,上穷碧落,下到黄泉,我这辈子都不会放手。
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走下去。
宋助理番外
我十年前大学毕业出来面试,签的第一家公司就是蒋文旭做的那家。那会儿公司的规模远不如现在大,蒋文旭也还不是现在的样子。
那时候我还经常看见贺知书,很细心又温和的人,从不发火,处理事情完美精细滴水不露。他做什么都特别优秀,甚至总是要忙完自己的再帮蒋文旭去收拾一堆烂帐。
有一次无意中在半掩着门的茶水间看见他俩接吻,我才知道原来他们竟是一对同性恋人。倒没什么不能接受,他们都很出色,气场莫名契合,一点都不让人觉得别扭。他们对彼此也真是好到极点,有时看的我都羡慕的不得了。能一起走到这样的程度,无论同性还是异性,都让人佩服。
我看得出来蒋文旭很爱贺知书,眼神骗不了人,他也没有试图过掩饰,每次目光落在贺知书身上都是热烈深情的。蒋文旭脾气很燥,每次他发起火来我都要暂时去贺知书那儿避避,慢慢的蒋文旭竟也不跟我发火了。我当时还能跟他开个玩笑,我问:“蒋总,您怎么学好了?”
蒋文旭说:“我怕你单独跟贺知书待久了起歹心。”
我当时真觉得蒋文旭可爱的没边儿,吃醋都能这么有趣,独占欲强的像忠犬护骨头。 说真心话,那时候我觉得谁变蒋文旭对贺知书都绝对变不了,打死我都不信蒋文旭会变成后来那副模样。
公司越做越好,国家扶持政策多,签下了不少大单子,市中心买了一整栋新的写字楼,招了很多新人。但我也猛然发现,贺知书不来公司已经很久了。
我实在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拐弯抹角问了蒋文旭几次才慢慢自己捋清晰了——贺知书被留在家里了。蒋文旭的意思大概是怕他在外操劳太累什么的,我却只觉得心惊,一个大男人守着家,等另一个男人回来。这算什么?糟践人也不是这么个糟践法啊?况且贺知书怎么能开心,他竞标时的代表演讲做的那么漂亮,穿西装谈合同的时候那么自信,就这样把他自己扔家里这明明就是害他啊!
蒋文旭越来越不听劝了,贺知书在的时候他还能装出个民主和蔼的模样,现在却彻底的暴露了他的铁血手腕和不容置疑的力度。这到没什么,无论什么样子的行事风格,能带好公司就足够了。不过我们的关系还是疏远了,从前还能偶尔谈笑做半个朋友,现在只是上下级。
第一次被我撞见蒋文旭带一个男孩子出去吃饭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事了。那小孩儿肯定也不是第一个跟蒋文旭的了,说起来倒也奇怪,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蒋文旭开始的时候带别人出去会避着我,直到后来看我没有像贺知书告状的意思才彻底破罐子破摔了。
我那时候起就隐隐察觉到蒋文旭是变了,我还傻乎乎的想,他和贺知书的七年之痒都没出什么事,怎么第十年蒋文旭反而弄出了这样的破事?
那段时间蒋文旭格外玩的格外疯,男女不忌,最荒唐的是他有一周竟换了三个伴。这样的日子过了几个月,直到有一次一个年轻的姑娘来公司找他,蒋文旭要走的时候接到了贺知书的电话。
贺知书很少给蒋文旭打电话,这一次还赶在这么巧的时候。我偷偷打量蒋文旭,出乎意料的看着那个男人竟然愣了愣,然后迅速和旁边的女伴拉开距离。蒋文旭接通贺知书电话那一刻就奇异的柔和起来,声音温柔:“知书,有什么事吗?…这段时间公司很忙。…你最近还好吗?…晚上能回去,想要什么吗?…好,爱你。”
蒋文旭挂电话之后沉默的坐了一会儿,那姑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试探的招呼他。蒋文旭摆摆手:“你走吧,以后不用来找我了。”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身边都没再出现过人。
我有些看不懂蒋文旭,他对贺知书的感情没有假,可这不是他做过的那么多错事的遮羞布。一个男人的爱情根本不能把身和心完全分开来看,忠诚是底线。
后来蒋文旭身边又有了沈醉,据说这是蒋文旭在一个高校的座谈会认识的大三艺术生。蒋文旭最喜欢的情人类型就是还没出象牙塔又单纯又漂亮的学生,和沈醉在一起后竟也没再多找其他人了。
我知道有很多事情贺知书肯定是心知肚明的,身边的爱人一点变化他都比我这个局外人体察的细致入微。但贺知书竟一直没闹过,就这么容忍着蒋文旭过了下来。他不说蒋文旭就真以为他不知道,带着沈醉出去的时候还能跟贺知书打电话说公司忙。
蒋文旭从最开始出轨的心虚内疚慢慢变成放纵麻木,我替贺知书心寒。
所以当我最开始知道贺知书离开了蒋文旭的时候甚至舒了一口气。所以最后无论蒋文旭有多痛苦煎熬,我对他最多做到只有可怜,从没有过同情。
当失去之后才学会“自作自受”四个字怎么写,那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最后一次见贺知书是去给他送饺子,那天下雪,天特别冷。可当门打开,我看见那个削瘦憔悴的人的时候,我觉得这个屋子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冷。蒋文旭不知道在哪,大晚上让我送回家里的只有一盒已经渐渐失去温度的饺子。
直到贺知书离开,蒋文旭崩溃一样去杭州找人的时候我才知道很早以前贺知书就得了白血病,才知道的时候我独自愣怔了很久,就一直在想老天怎么就这么喜欢开玩笑?
以至于后来很久我想起贺知书总是心里先控制不住的为他发疼。我见过他最好的样子,儒雅温和兼具自信飞扬,我也见过他狼狈的模样,一个人站在门口接过餐盒,身后是空空荡荡的房屋。
再想起蒋文旭最开始是从他的深情而起——他的温柔全留给一个人,占有欲强,爱别别扭扭的吃醋,会无师自通所有最感人的浪漫。以他的薄情而终——他身边的情人,对电话那头的谎言,对一份真挚爱情的辜负。
贺知书的出走变成彻底的远行,我亲眼看着蒋文旭一点点被无边的黑暗所吞噬,他的痛苦绝望,他的撕心裂肺,他灌酒到胃出血神智恍惚时的一声“知书…”。蒋文旭的痛苦是真的,悔恨是真的,但都抹不去犯下的错。
贺知书过生日前我为蒋文旭从犬舍预定了一条秋田,这只幼犬后来也陪伴着蒋文旭度过了最煎熬的那段时间。蒋文旭对动物的讨厌渐渐淡了,有一次我去蒋文旭家里送第二天谈判时需要的资料,他让我自己开门进去,我进门的时候就看见蒋文旭抱着那只长高了一个脑袋的秋田在看《忠犬八公》,屋里没有开灯,电影光线晦暗不清的投在蒋文旭的侧脸上,那一刻我竟看到这个男人在哭。
电影已经演到了结尾,卖热狗的男人对小八说:“你不要等了,他不会回来了…”就是这样一个瞬间,蒋文旭悲伤的像那条狗。
开灯后蒋文旭的眼泪已经消失了,脸上只剩疲倦的麻木。他站起身,那只秋田很欢快的跑过来跟我撒欢。
蒋文旭自己去拿了听啤酒,问我要不要。我还要开车回去,就拒绝了。他自己喝了起来。
他似乎有话对我说。
“我最近总想起以前的事情,倒是上学那时候想得少,最开始来北京那几年的事想得多。”蒋文旭背对着站在落地窗边,完美的把情绪隐藏:“如果你第一次见我带了人能骂醒我就好了…可你没有,景文也没有…”
我无奈一笑:“我哪有资格管老总的私人事情。况且,那时候贺先生已经不在公司了,您在跟我发火哪有人护着我了?”我说的轻松,心里却如泰山压顶。我其实也后悔。
蒋文旭低低笑着,自嘲的意思很重:“也是…我自己的错怎么能总想着拽别人跟我一起承担?…文件放桌子上,你走吧。”
这天晚上蒋文旭抱着秋田看电影流眼泪的脆弱似乎成了我的错觉。可蒋文旭确实是越来越沉默了,他被无形的负担慢慢压垮。
终于有一天蒋文旭彻底不见了,张景文暂时来接了他的班。我不知道蒋文旭还会不会回来,但我心里一直莫名笃定蒋文旭至少现在不会跟贺知书一起走。
因为他要赎罪,要补偿,要让自己也尝尝等待的滋味。
贺知书也许对于蒋文旭来说只是杯滋味寡淡的白水,开始的时候喝着解渴,后来爱上喝各种滋味的饮料,等水源枯竭的时候才知道丢失的才是生命不可缺少的东西。
人生不能重来,对身边的人好一些,不因失去才懂珍惜,不因错过才追悔莫及。这是我学了十年学到的,也是想告诉所有人的。
李泽坤番外
他第一次遇见程夏是初秋的时候,虽说入了秋,可北京的温度一点都没有降下来,热的李泽坤在家里都不想出门。
那天白天下了大雨,晚上终于见了凉快。李泽坤那些死党轮着番打电话约他出来玩,一群人都来找,李泽坤再懒的出去都得给点面子。他们先去俱乐部玩的,李泽坤兴致缺缺的射了几局箭就不想玩了,于是坐在一边看好友们打保龄球。
玩到十点多的时候有人提议去K歌,周围一圈附和声。李泽坤把烟掐熄了:“那你们去吧,我回家。”
宋宇拦他:“今天哥们儿好容易凑这么齐,你丫说走就走合适吗?”
李泽坤懒洋洋的笑:“得了吧,等你们玩high了,嫖的嫖赌的赌抽的抽,我给自己找罪受呢?”李泽坤虽然年纪轻,但一直都很有分寸,他的爱好和寻常太子党比起来都更清新脱俗——马术跳伞潜水。李泽坤处过几个朋友,都是正经的普通人家的孩子,他有点洁癖,从不把风月场上的人带在身边。他从心底里恶心厌烦那种场所和那种场所出的人。
但今天这群人摆明了不想放过李泽坤,笑着打包票:“今天大少爷您决定怎么玩,你要是看不中什么人,我们也跟着消停。你看怎么样?”
李泽坤料他们也弄不出什么夭蛾子,他也不想回家了,在哪儿待着都没什么区别。
经理已经给他们留了最好的包间,李泽坤自己找地方先坐下来了。他摆弄着手机自己玩,一点不理会好友们已经吵嚷着要经理挑什么好看的男孩子女孩子过来。
李泽坤嗖嗖的滑屏刷微博,耳边听朋友们笑闹着彼此装X。
一个富二代挺豪气,吩咐着已经把账全记在自己身上了,说今晚随便花,他爸刚给了张新卡。
另一个官二代学着他的模样,冲包间里的太子党抛了个媚眼,笑嘻嘻的道:“那你们随便点歌,只要歌手在北京,老子一个电话就能让他来唱现场!”
宋宇要了个男孩子,话筒正递过去先让他唱歌。这是他们出来玩的规矩,第一首歌不用自己人唱。
那男孩点的歌刚出一个音整个笑闹嘈杂的屋子都静了,一旁的服务生打着哆嗦迅速切了歌。
他点的竟是首老歌,大写的歌名和歌手霸占了整个液晶显示屏——《在希望的原野上》,演唱者彭丽媛。
刚才说话的官二代脸都绿了,他刚才的话是开玩笑没错,可也容不得一个MB啪啪打他脸啊!
那男孩子还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根本都没仔细听那群太子党在说什么,他本来就不会唱歌,话筒被硬塞进手里,只能点了首他妈在他小时候经常唱的歌。
包间内气氛正凝涩的时候李泽坤却放下了手机,他慢慢的抬眼看了看那男孩子,噗嗤就笑出了声。他边笑边招呼那男孩儿:“来让我看看,你这是打哪儿来的神童啊。”
这里李泽坤的地位最高,众人看他脸色都没变,也只能把这事当笑话看了。
宋宇把人往李泽坤那边推了推:“去吧,那大少爷很少对什么人感兴趣。”
夜总会灯光太混乱,彩色的光圈闪的人眼晕,李泽坤看了眼前的人很久才发现这人确实是个孩子模样,也就十七八岁,长得漂亮的没话说,他的眼睛是那种特别少见特别标准的桃花眼,眼尾微挑,唇形也是那种让人看着就心情很好的笑唇。
身旁有人递那男孩儿一个打火机:“给李少点个烟啊。”
李泽坤笑笑,倒真抽了支烟夹在了指间。但那男孩儿迟迟没有动作,似乎有些犹豫,有些慌乱,有些挣扎。
李泽坤从不难为人,只是觉得有点没劲,他刚才的那点兴味已经被消磨光了。他自己从口袋里掏了打火机,叮的一声打出了幽蓝的火苗,可他才把火凑近烟,一阵风就吹灭了自己的火苗。
包间再一次寂静,这次连李泽坤都愣住了——那男孩儿估计是怕客人不高兴,但也不知道怎么办,竟然情急之下直接把李泽坤的火吹灭,自己凑过去点上了!
李泽坤直接把烟扔到一边,看着那男孩儿的目光从一开始无害的懒洋洋瞬间变成了侵略感极强的野兽觅食一样的兴味盎然:“你卖吗?”
那男孩儿的面上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与难堪,但还是微微垂了眸轻轻吐了一个字:“…卖…”
李泽坤站起来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环顾了下正看事情发展的朋友,笑:“我带人走了,你们也不用陪我一起吃素了。”
那天李泽坤很罕见的压了个MB,带到酒店去第一句话竟先问:“你叫什么?我说的是真名。”
程夏。听着很温暖干净的一个名字。
李泽坤那时候是特别瞧不起这种人的,他还想,也就是听着干净罢了。对待一个不需要珍惜的MB,李泽坤下手狠的理所当然,他做的很爽,最后停下来的时候竟然把人给弄出了血,一个MB能紧成这样也算天赋异禀了。李泽坤下床的时候腿还有点软,回头看的时候程夏已经累的连眼都睁不开。
“长得确实漂亮。”他自言自语道,从钱夹里抽了三千多现金搁程夏枕边了。他随身没有多少现金,但三千也不少了,红牌最多也就这些。
李泽坤那时候还没想到以后还会遇见这个人。
两个多月后李泽坤再去的时候已经是深秋,天慢慢冷起来。李泽坤穿着薄薄的套头卫衣,年轻而张扬。
引着他进包间的时候那经理一直在努力组织语言,似乎有什么想问却没法开口。最后才扭捏着问道:“李少,您是长期包了Summer吧?最近总不见您来,他可想您了。”
李泽坤对这个名字一点都不耳熟,冷淡道:“我不玩MB。”
经理陪笑:“我就知道您不能,虽然您两个多月前点他出台,但怎么可能就包下了。”
李泽坤突然愣了愣,脑海里隐隐约约有个男孩子,他有点疑惑:“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包下他了?”
经理道:“他回来就不接客了,有人问起来他都拿您的名头回绝了…欠收拾。”
宋宇在李泽坤旁边笑:“这是碰瓷碰上你了。”
李泽坤还没说话经理就附和上了:“肯定的啊,想攀高枝想疯了,也是…第一次出台就遇见李少这么好的客人,也难怪他动心思。”
李泽坤挑了挑眉,第一次?
后来他真的包下了程夏。
刚开始在一起的时候李泽坤觉得程夏最有意思的就是什么真话都敢说,自己问过他为什么会做这一行,程夏半点委婉都没有说因为来钱快。也问过他怎么就认定自己了,程夏当时笑了,说,因为那群人里你最帅。
程夏是李泽坤从没遇见过的一款,喜欢看《动物世界》和《猫和老鼠》的少年,说话的时候总带着孩子气的笑,没心没肺,从不把自己有时候随口的伤人话借题发挥,这种人就像个小太阳,照的李泽坤整个世界都是暖洋洋的。
直到很长时间后李泽坤才知道程夏经历过什么,那个孩子高考考的很好,从偏远的西北考到了北师大,上学的时候母亲查出了血液病。程夏被人介绍过来,一开始做的只是帮着卖酒得提成的活儿,可他长得实在漂亮,经理私下找过了他好多次,一直也引诱着说能给他介绍个大靠山。
程夏犹豫了很久,直到那次遇见李泽坤才决定下来。他那天不是第一次见李泽坤,很久之前他就注意到那个男人了,长得嚣张跋扈的帅,眼神透着玩世不恭的懒洋洋,看着并不正经,可却一次都没有点过人陪。
如果那夜想点他的人不是李泽坤,他可能不会只犹豫那么一会儿就答应下来。可能之前就是有点动心的吧。
李泽坤知道这些的时候程夏已经检查出白血病了,他的血液病是遗传。李泽坤握住他的手,脸色差的像自己得了绝症。
李泽坤那时候是真的喜欢程夏了,他也已经知道程夏最开始表面上没心没肺说着的其实都是假话。程夏,跟他的名字一样,温暖又干净。他宁愿承受着别人鄙夷的目光,也不愿意卖弄自己的悲哀讨别人一句动容。
程夏从始至终都是那个有点笨笨的孩子气的少年,只会唱《在希望的原野上》,手足无措的时候会干点傻事出来,熟了之后会叫李泽坤全名,看他当天的脸色来判断是要给他点甜头吃还是指使他拖地刷碗。
李泽坤当年在病房只跟医生说了一句话:“把他治好,多大的代价我都付得起。”
李泽坤曾经以为自己不会轻易的爱上谁,没想到是他错了。
程夏走后每一次李泽坤想起来都觉得可能是自己的报应,他抢了别人同样需要的骨髓,可一切惩罚自己承担,为什么最后受伤害的还是程夏?
还是最初见程夏的那个初秋的夜晚,李泽坤笑着睨他:“处个对象好吧?”,程夏红起脸。
梦到此突兀的停止,李泽坤猛然惊起,他轻轻揩掉额角的冷汗,叹了口气抱紧了怀里程夏枕过的枕头,他再也睡不着了,盯着窗帘间一小块缝隙直到天亮。
“还真是…有点想你。”李泽坤微弱的喃喃道,重新闭上了眼。
蒋文旭的信
爱妻知书:
愿展信舒颜。
你一个人在外面这么久,过的还好吗?要记得照顾好自己,我一直都很挂念你。
你走之后,我总觉得生活慢了下去,白天和黑夜都很长。有时候我自己在家坐在沙发上,总会想春天怎么还没来啊,家里实在太阴冷了。我其实一切都还好,只是觉得你应该也是很不喜欢北京的冬天。我最近很听话的配合医生在治病,景文跟我说,你大概也是不愿意回来时看我把自己折腾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吧。
日子也就这样滑下来,并不难熬。只是大多数时候我真的很想你,想的太厉害的时候我就抱着你枕过的枕头在家里漫无目的地踱几步,听见门外有响动就控制不住的想去看看是不是你回来了。但你一直不肯回家,我只能自己慢慢数着过日子…后来明白了,你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从前都是你等我,现在也换我久久地等你一次。
知书,我不知道为什么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梦到你了,白天越是抓心挠肝的想,晚上梦里越是茫茫的一片空白,风吹万物,独独没有你。是不是…你其实也是不愿意再见到我呢?我也常常会想起从前的事,不瞒你,我自己都觉得残忍,都觉得对你实在不公平。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对你再好一点,怪自己从来没有真正纵容你一次。我现在说知道错了,你可能都不稀罕再听一声了。
你就这么走远了,没有告别,没有回头,就连一个补救的机会都没有留给我。我现在终于学会该怎么去爱一个人,只给你尝甜,我自己吃苦。
还记得你曾经说最喜欢小狗,我嫌弃脏不肯让你养。现在咱家那只秋田已经半岁了,粘熟人,对陌生人脾气仍是不好,每天我再忙都要抽时间照顾,你这么喜欢动物,什么时候回来把我解放了啊?宋助理都快吃不消了,那狗白天给他带,祸害了不少他办公室的花草和重要文件。
年后我去找艾子瑜了,无所不用其极才把你留下的那件大衣要回来,那件大衣我怎么舍得留给他?我记得那是我七年前给你买的,带你去看雪,大晚上冷的要命,随便买的大衣也不合身,你没正儿八经穿,兜头一裹被我抱在怀里。那之后你把这件大衣穿了七个冬天,我都记得的。
艾子瑜看我的眼神还是冷淡憎恨,冷的扎人骨头。倒也正常,先不说他那么喜欢你,光我曾经对你的伤害,任何一个人都有资格指责谩骂我。但上次我去找他要你的东西时,我是真的难过了。他看我的眼神里有我最厌恶的同情和悲哀。他说让我不要再发疯,他说你已经去世了。
怎么可能呢?你只是不愿意见我而已,你是我的一条命,你如果不在了,那我为什么还活着呢?
但那天回家之后我就在想,你可能是真的生了我的气不愿意回来了,我该怎么办好呢?我能怎么办呢?我想了很久,忽然觉得可以去找你,去你曾经跟我提过而我始终没有机会带你一起去的那些地方。
公司交给了景文和宋助理看着,盈利亏损对我而言也不是多重要的事了,留着也只是因为里面掺杂了太多有关你的记忆。
我上个月去佛罗伦萨那趟在家收拾行李的时候,竟然找到了被你宝宝贝贝藏在衣柜夹板里的画集。还是我高中时候偷偷画下的你,最开始侧脸多,都是上课时你认真听课我看着你画的。后来也有正脸了,是因为咱们在一起后,我终于能光明正大的看你了。
不过你藏的真严实啊,我以为这本画早就丢了。也难为你十四年前从家里出来偷偷跟我走,身上什么都没有,还记得带上我的画。也不知道你是害羞还是如何,从没告诉过我,连我都瞒了下来。那是你的深情,很少说,却一直比海都深。是我亏欠你,无论是生活,还是感情。
从米兰到佛罗伦萨的火车七个小时,我一直在看当初为你画过的画,似乎能看到十六岁那年的你,靠窗坐,有阳光的日子发丝和眼睫都缀着金光。似乎也能看到那时的我,看你时很专注,以为一辈子就是一幅画的时间。
邻座是对来自法国的老夫妻,年龄大了,很恩爱,十指一直牢牢的扣在一起。我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冲我笑笑,用英文和我打招呼。
聊的熟了些后我举着画集冲他们介绍你,他们夸你长得真好看,我很开心,我说,这是我最爱的人。那种感觉真的好极了,你就像陪在我身边一样,有人问起你,有人记得你我曾经在一起,并且一直都会在一起。
佛罗伦萨很美,和你曾经给我看过的画集一样,落日余晖下金闪闪的教堂尖顶,色调和谐温暖的小镇,像是童话。但我没有像故事的完美结局一样等到你。
回国后我在家宅了两个月,景文还一直怕我出什么事,他劝我再去看看心脏。我知道我没事,熬过你刚开始消失的那小半年,心脏上的毛病也慢慢隐匿了。我也不希望它撕心裂肺的疼,因为那往往预兆着并不是什么好事。
再次出门之前一个星期我去捐献了骨髓,倒不是突发善心,只是想到你,我希望最好每个人都去捐一些,如果能用到你身上才叫善有善报。
我这次去了阿根廷,到了伊瓜苏瀑布。你有一段时间特别迷梁朝伟张国荣,看《春光乍泄》看了得有十几遍,我不爱看电影,但久了总记住了几句台词。
我可能真的感性了,站在瀑布下的时候,突然就想起影片结尾梁耀辉独自一人站在瀑布下,我和他都在想,这个瀑布下应该站的是两个人啊。
有没有机会从头来过啊?
知书,一想起你我竟然越来越厌恶旅行。独自看过那么多美景,心上的寂寞却越来越重。因为我总是会想,如果你要是在我身边,那该有多好,我可以牵着你的手走,掌心指尖洇了热汗都舍不得分开,我在握着我的灵魂,滚烫的一束。
所以我会学着耐着性子一直等下去,在你不回来的日子里一点一点赎我的罪,亲身体会一下我曾经带给你的冷落和伤痛,日日夜夜分分秒秒。
我走过岔路,做过错事,也渐渐知道世事不能如自己所愿,回头的可能太晚。我不求原谅,只想等你,用我的未来,用我全部的力气和生命。
我不知道自己作了这么多孽还有没有来生,所以我能做的只有这一世倾进心血和爱意等你。
用我的灵魂去爱你,用我苟延残喘的一口气去等你。
因为你是这平凡世界中我的独一无二。
我爱你。
愿你
安康!
等你回来的人:蒋文旭
2016年3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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