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临江的办公室里, 空气净化器运作发出轻微轰鸣,一杯咖啡热气袅袅地放在桌角。
高斯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藏青色衬衫配黑色西裤, 衬衫的款式和胸前的褶皱暗示这件衣服虽然名贵, 却没有得到主人善待, 它从专柜高金购得之后, 就被主人随随便便地塞进了衣柜, 只等想起来才往身上套。幸好这个男人身材比例极佳, 另有五官为之增色, 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度不需要任何外包装来彰显。
而此时看起来无比自信的他,正不安地打量着玻璃镜面上反影出来的自己。
每次在镜中看到自己, 高斯总会下意识地审视一番自己的五官、轮廓, 他其实并不怎么在意自己的外表, 虽然这幅皮相在融资初期确实带给他过无数便利, 只要有应酬吃饭的场合,王文因就会默认带他出席。可有的时候,特别是遇到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 高斯不自觉就会想,会不会就是因为这张脸,才让那个女人移情别恋。
一段糟糕的恋情,给了他人生之初最惨烈的一次打击。
过了下午两点,他跟公司请假, 把车开回城郊的别墅。
从创业赚到第一桶金后, 高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杭州和北京两地为自己置办豪宅,并且迫不及待地购入豪车两部, 姿态高调,引业内同行侧目, 甚至有财报挖出那年因斯机构的年报,以扎实的数据为这个年轻人的消费能力背书。作为合伙人的王文因并没有因此看低这个男人,他相信,只有对物欲充满蓬勃兴趣的人,才会对赚钱这种事产生更加浓厚的兴趣,他还鼓励高斯多往其他一线城市购置不动产,买巨额保险避税。但是买好房后,高斯的购房欲望自行消退,紧接着他就开始斥巨资装修他在杭州的这栋豪宅。
找了无数设计师,否了近百套设计方案,以确保他作为唯一的男主人住进去时,完完全全地顺如他心意,别墅的装修采用了极简风格,为了清洗那八十平米小屋拥挤的记忆,全屋采用灰黑基调,摈弃了多余的家具,改用简明的灯光和色块区分,以巨幅落地窗营造光影效果,视野开阔的客厅只摆放两条线条简单的黑色皮质沙发,大理石地面光洁,一尘不染。
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高斯去洗了个澡,站在浴室花洒下,他隐约好像听见门铃声响,系着浴袍带子出去,才发现是自己听错了。
看了看客厅内嵌的数字钟表,时间还早,他从冰箱拿了一听啤酒,给自己煮了一碗意面。他不习惯生活中有陌生人的出现,所以除了定时请钟点工来清扫房间,很多事他都喜欢自己解决。
吃到一半,门铃响了。高斯丢掉餐布,起身过去开。
站在他家门口的是个陌生女孩,脸圆圆,长相富态可人,自称是赖老师的同事,给她帮忙送个东西,一看到男人的穿着,不自觉就有些脸红。高斯穿了一件浴袍,露出小半精壮胸膛,带子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光脚踩在通有地暖的大理石地面,露着一双毛腿。
看清来人,高斯也愣了愣。
那感觉,就像是精心准备的一次大考,他反复检查文具确保万无一失,却在开考前一秒突然被老师通知取消这次考试。
他接过女孩递来的拷盘,不动声色地问:“不是说赖老师送过来吗?她人呢?”
女孩说:“她家小朋友今天幼儿园面试,脱不开身。”
他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结了婚的,有孩子的女人,行政楼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刺一样浮现眼前。他抬手捏了下后颈,略觉荒唐地笑了下。
“好的,谢谢你。”
“不客气。”女孩送完东西就走了。
精心筹备的相逢从来不会发生,上帝只钟爱猝不及防的偶遇。
时间拨过两天,高斯已将这件意外完全忘在一边,那天他陪客户在顶楼的酒店露台餐厅吃完便饭,搭中空的露天电梯从三十三楼下来。透过玻璃,整座商厦的内部结构一览无余,这个商厦的设计很秒,环形楼层中间是个悬空的花圃,种满了各色郁金香。越过花圃,高斯一眼看到了对面的赖宝婺,他也佩服自己,快四年多没见,仅凭一个侧影,他还是一眼认出那个女人。
她坐在儿童乐园旁的彩色软凳上,栗色风衣,下面搭了一条黑色阔腿裤,短筒靴。膝上摊了一本书本,也可能是杂志,她低头专注地揽阅。那短短的十几秒里,他目不转睛,随着电梯缓慢下行,她所处的楼层也越来越高,直至不可再见。那一刻,他有种前尘往事和现实交织的错位感。
高斯的记忆中好像就存在这么一幕。
在北京三里屯的一家咖啡厅,他遇到过一个酷似赖宝婺背影的女人,可怕的是连声音都像到离谱,他在那家咖啡厅的南面卡座坐了一下午,看着那女孩跟她的同伴们说话,分食一块芝士蛋糕,语调时高时低地聊着减肥跟男明星,偶尔也会爆出几声女孩们羞怯的快要喘过来气的笑。后来她一个朋友察觉他的注视,捅了捅她的胳膊,女孩回头,看清高斯,脸上闪过一丝意外和惊喜。
不是她。
耳边像是有人突然打了个响指,所有神经齐齐一个激灵。心从高处惊落,高斯有种小睡了一下午,忽然被人从梦中叫醒的恼怒。
怎么可能是她?
女孩在同伴们的怂恿下,鼓足勇气过来跟他要微信号码。高斯淡淡一笑,指了指面前,女孩的正前方是吧台,有乐队在那里驻唱。
女孩的脸霎时红成一片,低声蚊呐说了声抱歉,转身跑回她那些女伴身边。
在那之后,他再也没有来过这家咖啡厅,即便有事经过,他也会选择特意绕开。他的爱跟他的恨并蒂而生,难分难解,随着时间推移越衍越烈。
这就是高斯的爱情观。
他从来没有像爱赖宝婺一样爱过一个女人,他也从来没有像恨赖宝婺一样恨过一个女人,他的恨不是无根之水,滋养它的是一腔无处可去的爱意。
宣讲会开始的前半小时,安嘉璐率领团队到场检查,高斯和两个高层晚了十几分钟才到,院校领导主动过来握手寒暄,高斯扫了人群一眼,脱口就问:“赖老师人呢?”安嘉璐动作明显地看了他一眼。
“赖老师今天身体不舒服,请假了。”系主任解释。
这两天一直都是赖宝婺跟公司hr对接,问到她的情况也很正常。高斯点了点头,好像没有特别往心里去。
等他们入场的时候,主持人刚刚介绍完这次宣讲会的大概流程以及宣讲嘉宾,各家公司宣讲人依次上台,介绍完公司相关文化背景、岗位情况以及薪资水平后,宣讲进入互动环节,场下应届生纷纷举手提问,其中有个关于因斯晋升通道的问题,宣讲人拿捏不稳,笑道:“这个问题交给我们高总来跟大家解释下。”
她面带微笑地示意坐在最前排的几个总。
高斯提了下西装裤腿,从前排起身,全场目光刷刷集中在这个年轻高总身上,他信步走上宣讲台,调高话筒位置,两手撑住台面两侧,微微俯身,年轻人看向场下的这一眼,有种猎豹重新回到原始丛林的感觉。
他脸型瘦削立体,眉眼深邃,中间一段鼻梁高挺,连眉毛长的都比一般男人来的正直英气,就往那里一站,就有女生情不自禁地低呼:“好帅……”
他是真正做技术起家的,职业初期供职于量化期货部门,对投资策略以及指数研究都有独到见解,兼之本身性格稳重低调,长的又跟流量小生没差,很容易引起异性对他的好感。
下面几家公司的hr坐在一起开玩笑,说因斯这次是胜之不武啊,找个这么帅的老板来镇场。
一场宣讲会下来,现场气氛活跃轻松。
安嘉璐站在台下,拎着装有电脑和资料的公文包,笑着随在场学生一同鼓掌:“高总风采不减当年。”高斯从台上下来,一手扯掉领带卷在手,解着袖扣往正门方向走,头也不回。
一步裙迈不开腿,安嘉璐勉强跟上他脚步,高跟鞋声频急,她往上提了把单肩包,同他并肩:“现在回去?”
“有点事,后面交给你了。”
他从裤袋里掏出车钥匙,出会场下台阶,一直走到四月的太阳光里他都没回头。
安嘉璐站在原地看他走远的背影,她笑了笑,心想,这个男人是真的一点都没变。
暮春季节,万物生机勃勃,风也舒服,校园里随处可见红男绿女并肩而行。绕过几弯,高斯把车开进职工楼,停在地面一个公共车位,到地方之后他也没立刻下来,靠坐在车内真皮座椅,一手放松地垂出车外,他歪过头看着那爬满青藤的白灰色墙身,看着有些年代的老式居民楼,他曾经错误地以为自己来看过一眼就会甘心。
但其实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楼房虽然陈旧,安保依然做的很好,进出楼里的都是学校老师,文质彬彬,衣着得体,是他一直敬仰的那一类人。教过他的每一任老师都担的上为人师表四个字,让高斯对教书育人这个职业充满了天然的好感。他并不意外赖宝婺最后会成为大学老师,这是最适合她性格的工作,接触的都是象牙塔里的学生,心思要是再复杂一点,她根本应付不过来。
人在情绪里,烟瘾就有点难以控制,他没在车子的储物格里翻到烟,下来锁好车,走去职工宿舍旁边的超市买。到前台要了包红万,有人推门进来,他正拿着手机等待被扫,顺着声音漫不经心地看去一眼。
那一眼将他整个定住。
消失的一切极速涌回眼前,八十平米小屋,酒店的深夜,医院难闻的消毒水……像走马灯一样闪回,将故事的另一个主角带到他面前。
是四年没见的赖宝婺。
四目相接的瞬间,声音画面都消失不见,万籁俱寂里只剩他自己的呼吸声,沉重无力,起伏之间隔着一段不堪回首的从前。
直到手机叮的一声,提示付款成功,声音才如潮水般陆续回到耳边。
店员的招呼,客户的脚步声,店里放着的快节奏口水歌,一切噪音零碎真实。为高斯托起一个触觉清晰的世界。他低下头,收回自己的手机。
而赖宝婺也像没回过来神,她愣愣地看着高斯。高斯撕开香烟外包身的塑料圈,淡淡又看了她一眼。
她好像一点没变,脸上素净,一点妆都不带,低领毛衣搭一条紧身牛仔裤,打扮地还跟上学的时候一样。
“好巧。”他若无其事地招呼。
赖宝婺比他反应更大,仓促地低下头,将一缕散发掖到耳后,强笑道:“好巧。”
他用大拇指往耳后一指,是她们学校会场的位置:“刚从那里过来,到你们学校来开招聘会。”
“哦。”
无论岁月漏下多少难堪怨怼,回到当下,谁都不愿意承认自己对受过的情伤耿耿于怀,重逢前任,所有真实的情绪反而都被隐藏。
“不住家里?”他口吻随意。
“太远了,上课赶不及。”
两三句下来,彼此之间都带出了一丝老友重逢的意思,连高斯自己都想不到,他跟她还会有这么心平气和的一刻。
所有的话题都由高斯挑起。
“买菜去了?”他用夹烟的手一指。
赖宝婺低头,看看自己手里提着的一些蔬菜水果,她笑了下,眼下是两道熟悉的卧蚕:“忽然想吃沙拉,回去随便弄点。”
高斯点点头,看看她,话锋一转:“对了,方便借个卫生间吗?”
“啊?”
职工宿舍没有电梯,高斯跟着赖宝婺爬了四楼,期间高斯表示要替她拎东西,被赖宝婺婉拒,高斯也不强求,他姿态落拓地跟在她身后,穿过如筒子楼般狭长的楼梯,两道脚步声错落有致,偶尔重叠。
楼道干净,因为前几天下过雨的关系,台阶上鞋印错乱,残留着雨后湿润的痕迹。
四楼,右拐顺数第三个门,赖宝婺低头从包里掏出钥匙。高斯站在她身后,看着她颈后一片细腻的白色,马尾没有扎全的散发落在耳边,显得格外柔弱,他喉结一再滚动,又若无其事地移开眼。随着钥匙串上饰品铃铛的几声响动,锁开了,她推门进去,把高斯让进客厅。
“要换鞋吗?”高斯站在门口问。
“不用。”
一室一厅的装修格局,家具不多,收拾得也特别干净,赖宝婺指给他卫生间的位置,将菜提进厨房。
听见身后卫生间门关上的声音,赖宝婺放下塑料袋,站在厨房里深呼吸。
女孩待过的地方不可避免地总是香气扑鼻,连卫生间也是,香气来自于洗脸台上一些护肤品、沐浴香氛。高斯并没打算上,装模作样地洗了个手,顺便检查了下卫生间的透气孔,到底不是外面那种鱼龙混杂的民租房,安全性和私密性做的都挺好,除了窗户把手那里有点松动,关不牢,多少要漏点风。
他湿着两手出去,过道对面是她的卧室,为了通风开着门和窗。他站在门口朝里看了眼,靠墙一张小床,铺着小碎花的床单被罩,旁边书桌上放了一些课本、笔记本和一张照片,看不出一丝已婚的迹象。
高斯走出来,抱臂靠在隔断处,看她:“一个人住这?”
“嗯。”
他有点控制不住语气中的酸意:“你老公家不是挺有钱的吗,舍得让你一个人住这破宿舍?”
赖宝婺低头切柠檬,不急不缓道:“这里住着挺好的,我本来都没资格分职工房,还是院里特别照顾。”
高斯分不清她是真傻还是听不懂他话里的嘲讽,盯着她背影看了一会儿,忽然从心底生出一股淡淡的无趣。
人已婚已育,自己又是何必。
身后有一段时间没人声音,等赖宝婺回头时,客厅空无一人,房门空落落地开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走了。赖宝婺如释重负,垮下两肩,像闯过一关似地松了口气。
她比高斯更胆怯相遇。
赖宝婺收拾完厨房,去卫生间拿洗衣机里的衣服,一推门,赫然就见马桶上方通风口,有人用条领带捆紧了窗户生锈了的把手,这样夜风再大窗也不会被吹得砰砰乱响。
看着看着,赖宝婺有些悲哀地笑了一下。
他习惯了。
无论她变成了谁的妻子,他都习惯照顾她。
小的时候,她一直在幻想,嫁给高斯会是什么样。她父母早亡,没有摹本让她对婚姻产生具体的联想,偶尔她也会庸人自扰,等她生了孩子,高斯会不会变成那种不负责任的父亲,把孩子的教育全都丢给自己,每天下了班就往沙发上一躺,什么都不管。
现实没有给她庸人自扰的机会,自己一眨眼,也早就过了当初约好跟他去领结婚证的年纪。往事如烟,偶有几个片段闪回眼前,想起当初自己所作所为也只剩羞愧跟难堪,现在再回过头看,她是真想不明白,当年自己怎么会这么狠,一个男人捧出真心来待她,她却狠狠地伤透了他的心。
再也不会有人比高斯对她更好了。
人生动态每往后移一个节点,这种认知就会更加清晰、明确。错过的男人就像错过的风景,他一直都在那里,你却失去了重新靠近他的勇气。
赖宝婺将头埋入膝盖,眼泪静静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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