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她是岑倩
宋连蝉醒过来的时候,窗户是半开着的。
房间里亮着灯,一只飞蛾煽动着翅膀,一下又一下地扑向灯管,发出细小的撞击声。
床头柜上摆着倒流香,深黑色的一尊佛坐在其中。
蓝灰色的烟雾像从高处流淌而下的溪流,沉到佛的身底。
看不到盘坐着的蒲团,像是坐在云雾里。
她对这股香味并不敏感,也许是置身在这里太久的原因。
但隐约能闻到一股特殊的香气,不知道是不是檀香,闻起来沉静灵动,清心寡欲。
香炉与房间的陈设格格不入。
这股味道说不上喜欢,但却莫名地安抚了她的躁郁和恐惧。
她平躺在床上,睁眼看着灯上的飞蛾,神情有些恍惚,以至于苏信端着一杯热水,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反应过来。
“做噩梦了?”
她点了点头,十分平静地坐起来,把自己刚才做的梦跟苏信描述了一遍。
“你之前说过,我的梦境和其他人的梦境不一样,那么这一次又代表什么?”
她不会解读梦境,在这一点上,她还是个新手。
苏信面带严肃地看着她,“那些从水底下伸出的手,在梦境里,你觉得是谁?”
“渔人湾留在海岛上的那些老人们。”她回答地毫不犹豫,“虽然现在想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是在梦境里我就是知道,那是他们的手,这其中也许也有顾老的手。”
苏信交握着双手,引导着她,“现在你要开始回忆在梦境里的感觉,你觉得他们为什么会在水里?”
宋连蝉有些迟疑地说,“因为……他们死了……”
她梦境里的那片海,是黑色的,到处都是死气沉沉的一片。
“那个哭泣的姑娘也死了吗?”
“不,她还活着,但是也已经很危险了,我能感觉得到,她在向我求救。”
苏信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才跟她说这些。
“顾青陶已经在回海岛的路上了,天亮后,他就会知道这个坏结果了。”
宋连蝉诧异极了,“难道顾老他们……难道真的已经死了?”
他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背,“你的梦,往往带着某些预兆,你要学会解读它。前者已经无法挽回了,但是后者,或许还能拯救,你要找到那个哭泣的姑娘。”
他走出房间,关上灯,将自己的面目藏进黑暗里。
“天亮还早,再睡一会儿。”
替她关上门后,他怔怔地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忽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温室里的植物在黎明时分需要浇灌,现在还为时尚早。
暂存在脑海里的制香灵感,最好现在就记录下来,但他无法确保字迹一定工整,他的心绪不在这里。
窗外有几声鸟叫,蝉鸣要到天亮就才能抵达。
缠绕在围栏上的蔷薇已经枝繁叶茂。
盛大的绽放后会迎来漫长的凋零,路过的人可以随意踩踏,反正蔷薇不会说话。
他走在漆黑的小巷里,杂草轻轻地扫过他的腿。
两侧是等待拆迁的危房,松散的墙皮碰一碰就会掉下来。
这里的灯很少,要经过漫长的黑暗,才能见到短暂的光亮。
之后又是更加漫长的黑暗。
在黑暗里,他的思绪也变得鲜明起来。
他的脑海中闪过几个小时前的画面,她离他如此之近,他们互相分享鼻息。
她是那样用力地搂着他的脖颈,亲密而不舍。
他强撑着一丝理智将她从车里抱出来,一头撞进漆黑的房间。
没有多余的手去开灯。
他感觉到了她的温度,从腰间,一直弥漫到嘴唇。
她在黑暗中亲吻了他。
他像一堵危墙,这么多年来,他竭尽全力地去扶稳,去维护每一块摇摇欲坠的砖。
可她只是轻轻一碰,就倒了。
尘土散尽,藤蔓丛生。
他无法抗拒地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去回吻她。
痛苦而又深情。
他闭着眼睛沉溺于其中,然后在突然的某一刻,睁开眼,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小巷尽头的路灯跳动了两下,像垂死前一刻的心脏。
他来到那扇生锈的铁门面前,下一刻,铁门内“砰”的一下传来了撞击声。
这突兀的声响惊动了巷口浅眠的野狗。
野狗不停地叫着,紧接着,更多野狗也跟着叫了起来。
门内的声响没有中断。
所有的东西都倾倒在地上,玻璃碎裂的声音此起彼伏。
男人的谩骂越来越疯狂。
像一场没有对手的独角戏,自始至终,都没有任何反抗的声音。
甚至连哭声都没有。
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推门出来。
她没穿高跟鞋,赤着脚走出来,对门前散落的废弃玻璃渣视而不见。
她看到了站在门前的苏信,笑了笑,反手关上铁门,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
像因为缺氧而窒息的人终于找到救赎,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
吞吐出怪状的烟雾。
苏信始终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无视了她残存在唇角的血迹和面颊上大块的乌青。
“为什么要给她下药?”他质问她。
岑倩靠着砖墙微微弯曲脊背,溢出砖缝的水泥早已凝固,一刻不停地硌着她的脊椎,像是要刺进她的皮肤里。
岑倩吐出一口烟,隔着烟雾看他,忽然就咯咯地笑了。
这一刻,她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组织里的人让她舍弃苏信,转而接近沈尧山。
因为除了小宋,谁也入不了他的眼。
无论今天她以多落魄的样子出现在他面前,他也不会出于同情,说一句关心的话。
她的楚楚可怜,她的搔首弄姿,她一次次失败的引诱,在他面前都是一场廉价又蹩脚的戏码。
真是一个残忍的人呢。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和那个人……真的很像。
她把力量用在支撑身体上,一只脚抵着墙缓解疼痛。
“没有为什么。”她缓缓吐出一口烟雾,连牙缝里都是铁锈的味道,“只是觉得好玩。”
“这次我把她送给你,下次你猜猜我会把她送给谁?”
她笑得没心没肺。
苏信给了她解释的机会。
她却一次次地触犯他的底线。
她以为他会像她父亲那样掐住她的脖子,让她窒息,然后在上面留下乌青的指印。
可是他没有。
他只是问了这么一句,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没有达成任何目的。
甚至没有一句警告。
所以她笑不出来了。
她叫住他,“为什么不杀了我?我知道你有那种能力,用奇奇怪怪的香水,让我死地神不知鬼不觉?你也看到了,我就是这种手段肮脏的下三滥。”
你要把这件事所有人,然后让他们远离我。
无论是小宋,还是……沈尧山……
可他却在黑暗里,折过身来,轻飘飘地丢下一句,“岑倩,你累不累?”
她愣了一下,然后看见脚边那块废弃石砖上,摆着的p组织胸针。
他好像已经知道了一切,所以毫无留恋地离开这片残垣废墟。
他知道她所扮演的,都不是真实的自己。
也知道她是组织里派来接近他们的人。
夹在指缝里的这根烟已经燃尽。
她看着他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忽然哭着说,“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你们能在一起。”
苏信的脚步顿了一下。
然后听到她更加殷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信,你一定要保护好她。”
从那个人的手里。
她蹲了下来,埋着头不断地哭泣。
她满身狼狈,无论是手臂还是小腿上,都是青紫的痕迹。
差一点,就说出口了。
差一点就告诉他,其实,我也不是完全都是假的。
我的酒鬼父亲是我的亲生父亲。
我的死去的弟弟也是真实存在的。
我一直活在家暴中,可怜又恐惧,卑微又渺小,只有这一部分的我,是真实的。
她把灼热的烟蒂按在自己的手背上,她还不够清醒。
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擦干眼泪,再次推开那扇门,走进屋子。
跨过满地的酒瓶尽头,是躺在沙发上醉酒的父亲。
他闭着眼睛,鼾声中夹杂着恶毒的梦话。
“你弟弟就是你害死的,你怎么不去死的!你活下来干什么!”
她没有哭,甚至对此已经麻木。
她像一个努力尽孝的子女,替父亲盖好毯子,尽管他在十五分钟前还揪着她的头发,拳脚相加地招待她。
她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弟弟黑白照片,上面沾染了她的血迹。
细小的,深红色的圆点。
她舔了下拇指,然后擦掉它。
像小时候拿走沾在弟弟嘴角的饭粒般亲密。
最终回到了自己房间里,蜷缩在那张破旧的单人床上。
自始至终,都紧紧地攥着那枚胸针。
她握着它,在贴近心脏的地方,闭上眼睛,想像着每当这个时候,那个人都会让她靠在自己的膝盖上。
温柔地,抚摸着她满是血痂的长发。
可是他已经不在了。
那个唯一能让她靠着的膝盖,舔舐伤口的港湾已经不在了。
她是那样怀念他。
想到这里,她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更为悲怆地哭了起来。
除了他,没有人能安抚她的伤痛。
裴卸。
裴卸。
裴卸。
她在心中默念了无数遍的名字。
对不起。
差一点点,就背叛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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