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apter2

付随歌最后还是答应了许砚的邀约。

        或许是因为酒精的麻痹又或许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她几乎没有犹豫就回复了“好”。路星瞥了她一眼，半是无奈半是意料之中，没有再阻拦就直接改道。

        许砚家在临江区，十年前那里还是待开发的新区，除了新盖的小区四周堪称空空荡荡，十年后也已经成为了繁华地段之一，毗邻商圈，现在也算是如今大热的地段。路星晚上约了男朋友打算挽回一下自己岌岌可危的恋情，送到地方时只嘱咐她掌握分寸别喝太晚，回家记得认真护肤。

        付随歌来过许砚家很多次，许砚讨厌不必要社交，觉得和外人去餐厅就是消磨生命，但又很喜欢请人到自己家里来吃饭喝酒，主要也是为了向朋友们炫耀他养的七只猫。

        她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刚参演电影时，她在进组之前和剧组的朋友们一起来给许砚新家暖房。一进门就被眼前毛茸茸的盛况惊到，然后撞进一双含笑的眸子。

        那人说，“你是付随歌吧，我看了你的试镜，很精彩。”

        按响门铃的时候，付随歌在心里告诉自己，够了，别再想了。

        -

        许砚来开门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只白猫。

        他的猫都是从各个地方捡回来的流浪猫，不是什么名贵品种，统一以捡回来的顺序当名字——她也记不太清这一只是二二还是三三。被捡回来的流浪猫好像会格外听话些，被许砚抱着的时候不会挣扎。

        许砚今年四十岁，虽说在导演里还算得上年轻，眼尾却已经爬上细纹，被一幅金边眼镜遮住。他身形挺拔而消瘦，只穿着简单的棉绸衬衫与长裤，纤细的手腕上绑了一根纯黑的手绳，长发松松拢在身后平添几分阴柔。混杂着某种艺术家特有的流浪气质，又有着山中隐居客一样平静的安逸，矛盾但并不冲突。

        “许老师。”他们很久没有见面了，付随歌下意识露出一个标准而礼貌的微笑来。

        许砚的视线在停留在她的脸上，轻轻蹙了蹙眉，“怎么状态这么差。”

        他侧身让付随歌进来。

        “这就开始试上镜了？”付随歌随口开了句玩笑，熟门熟路地从门厅鞋柜里抽出一双棉拖鞋。像是一切都没有变过，那双拖鞋还是她过去来玩的时候特意买的，粉色带着兔子耳朵，放在鞋柜最角落里，却没有沾上灰尘。

        许砚抱着猫，语调慢悠悠的，“你要是用这种状态去参加试镜，第一轮我就把你淘汰掉。”

        “那今天呢？”付随歌把高跟鞋甩在一边，她穿不惯细高跟，直到双脚被毛茸茸的鞋裹住才觉得舒服一点。

        许砚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许砚其实是个并不过分追求外在的人，又因为家里养猫的缘故很少摆放装饰，时隔多年他的家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单调，冷灰色调占了大半，实木家具古朴而厚重，只有上面的猫爪挠痕看着有几分生活气息，当然，如果让某些评论家来看，这一风格又可以被称之为“许砚氏的侘寂美学”。

        可能是因为付随歌身上的酒气已经够重，许砚没有选择高度数的烈酒，只递给她一瓶迷失海岸酒厂的棕瓶啤酒，付随歌盘腿坐在木椅上，尝了一口，花生酱和巧克力味，带几分太妃糖与咖啡的甜腻，皱了皱眉说“太甜了”。

        他们过去时常凑在一起喝酒，尼古丁、酒精与□□是低成本且合规的快感，许砚需要写作和拍摄的灵光一现，付随歌需要逃避现实还有她郁郁不得的爱情，于是在许砚家里屯了大量的烈酒，伏特加、朗姆、杜松子或者龙舌兰，不管是从超市买来的廉价货还是从楚先生酒柜里搬出来的奢侈品，都凭感觉兑可乐或者橙汁，喝醉了以后许砚钻进书房抱着猫写作，付随歌乖乖等楚先生来接。

        这种神奇的酒友关系从他们第一次合作开始，中断于三年前。恍如隔世。

        “路星不建议接我的剧本吧。”许砚把手里的迷雾快艇推了过去，换过她手里的酒，闲聊一样，他一向说话都是这种不紧不慢的调子，听不出情绪。

        “是不建议。”付随歌的手指在酒瓶上摩挲，“她说的还蛮有道理的。”

        “但你显然不完全赞同。”

        付随歌耸了耸肩，“当一个事业有成却一心给男女主角添堵的恶毒姐姐还挺有趣的。”

        “是吗？然后当一个恶毒小姨，恶毒教导主任，恶毒后宫女官？你就对破坏别人的爱情这么感兴趣？”

        “没有挫折哪儿能有光明未来，我这是为完美爱情添砖加瓦。”

        许砚笑了笑，起身拾起茶几上放着的剧本，递给付随歌。

        封面上写着于无声处。

        “没签保密协议啊许老师，你就不怕我泄露剧本。”付随歌嘴上说着，还是很诚实地打开。

        说是剧本其实只是一套许砚手写的剧情大纲与人物设定，许砚习惯于亲自动笔梳理情节，蓝黑色的墨迹晕在打印纸上，看得出他写作的时候并不顺利，纸上是大段大段被划掉的台词和被烟灰灼烧的痕迹。

        背景设置在民国时代，整个剧情聚焦于男主角霍云亭——出身名流，赴远洋求学，见证时代荒诞而投身于改变这个无边黑暗的世界。以他的视角为导向，贯穿整部电影的是在时代背景下他如火一样的理想主义。

        许砚并不是单纯地想要写一个理想主义者点燃自己照亮黑暗的浪漫。

        女主角名字叫阮瑰，是霍云亭故去兄长的妻子，她妩媚，惑人，往来于上层衣香鬓影，是腐朽阶级的最佳缩影和典型写照，也是霍云亭暗生暧昧而朦胧的情愫的对象。

        阮瑰与霍云亭连直接的对话都太少，他们其实本应多有交集，谈论生意、世道或者只是寒暄，但大多的时候许砚只选择了霍云亭单方面的凝视和似真非幻的梦境穿插其中。一边是至高点上的审视批判，一边是阴暗内心的挣扎。爱与恨都不够纯粹，他心向至高理想，却囿于悖德情愫，因此而备受折磨。

        他的爱意在无声之处。

        付随歌垂眸阅读的时候很安静，长睫垂下在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她的视线久久停留在霍云亭的一句自语上，半晌没有说话。

        ——“我贪恋一朵玫瑰的恣意漂亮，我深知她不是生长于无人之地的坚韧挺拔，她生长在剔透水晶温房中，温房下的泥土浸着骨血嘶鸣。”

        ——“可我还是爱她。”

        她承认自己很喜欢这个故事，不考虑商业化，无关任何功利。

        纸醉金迷，声色犬马，无边繁华的灯火中风云际会，一个外表光鲜亮丽内里却腐烂畸形的时代是故事的底色，心怀至高理想之人暗藏的隐秘情愫是最为出彩之华章。这样的感情是冲动又是克制，像一把随时可以引燃自己的火，你明知它毫无意义，可又忍不住想要靠近再靠近一点。

        付随歌自认是个无药可救的浪漫主义者，她坚信爱情，于是过去的她像飞蛾一样扑向那个人。直到站在当下的视角回忆过去，她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否只是爱上了内心深处的幻觉。

        “可他爱的究竟是想象中美艳动人的玫瑰，还是一朵玫瑰真实的模样呢？”

        像是陷入某种情绪，付随歌低声自语。

        “也许他想象中的玫瑰本来也不是完美的模样。”有人在她身后这样回答。

        心间沉潭掠起涟漪。

        紧接着付随歌一惊，没想到自己读得太专注完全没有注意来人。她抬起头来，看见沙发边站着一个年轻男人，棒球帽的帽檐压得很低，露出那张路上才见过的脸。

        他好像因为吓到付随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紧接着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来，“付老师，我是曲逐浪。”

        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卫衣牛仔裤，还带着一顶黑色棒球帽，那些拼接而成的美好形象在此时得到具象化，裁剪片段中的璀璨耀眼化作眼前真实站着的人。然而比起将用来描述少年感的辞藻堆砌其上的虚拟，站在付随歌眼前的人似乎更内敛些，离得近才能发现他的眼尾有一些微微的下垂，连带着那双黝黑的眸子，添了些沉静的气质。

        “逐浪前段时间过了霍云亭的试镜，我今天叫他过来一块喝一杯。”许砚适时插嘴进来，“正好一块聊聊剧本。”

        “叫我名字就可以。”付随歌敛起情绪朝他笑笑，站起身来向他伸出手，“生日快乐啊逐浪。”

        曲逐浪有些意外，“你记得我的生日？”

        记得？

        付随歌有些疑惑，但想商业区大屏应该不至于出现投错时间这种问题，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于是应了一句“嗯？”

        “没什么，我就是没想到付老师知道我的生日。”曲逐浪握住她的手，几乎只是轻轻一碰就很快松开，“我们是同一所学校毕业的，不如我叫你学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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