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今还夏云浮
天气太热,柳树上的蝉都叫得有气无力,薛恺悦骑在马上也觉得没什么精神,虽然顾琼给他准备了充足的出行衣装,他头上戴着遮阳的斗笠,脸上更是捂着遮阳的冰丝面纱,但是五月中旬的日头实在是太过毒辣,防热的效果很有限。汗水沿着脖颈往下流,有一绺汗珠儿更是调皮地跑到眼睛里,薛恺悦眨了眨眼睛,想把汗珠儿挤出来,可是汗珠儿咸咸的,他挤了两下仍觉不舒服,只好一手勒缰,一手擦额头眼角的汗,这么一忙乎马速就慢了下来。他身后给顾琼赶马车的伙计开口询问:“薛公子是热着了吗?依奴家看,您还是在马车里坐着吧,这马车也不是坐不下你们两个。”
车里的顾琼听伙计这么讲,就也开了口:“薛公子进来吧,这日头毒的,当心中暑。”
薛恺悦听了不在意地摇头,语气颇为倔强地道:“这点热算什么,当年陪妻主打白虎,那也是五月里,石头热得马蹄子都受不了,日头毒得能把人都烤成肉干,我们还不是照走不误?”
薛恺悦这么说,顾琼也就只好不劝他坐车了,只道:“薛公子便是不坐车,也且歇歇,喝口冰水。”
薛恺悦同意了,顾琼让伙计们把车马停在柳荫下,让贴身侍儿把银壶里的冰水和银盒子里的用冰块围着的点心拿出来。薛恺悦接过冰水便是一气狂饮,沁凉入骨,心里的烦躁感多少减淡了些,嫌不过瘾,他又喝了几口冰水,这才随意地拿起一块点心,放到嘴巴里,才刚嚼了两下,便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鸾铃响,他忙扭头去看,见从正南的官道上飞过来两匹马,倏忽之间马匹就到了近前。这马速度够快的,他在心里嘀咕了一句,猛地想起之前所见的那两匹绝尘轶群的马,就睁大了眼睛想要细看下马上之人,然而马匹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他虽是站在这两个女子的正前方,可是只看到骑马的是两个身着红衣的年轻女子,还没等他看清楚两个女子的长相,这两匹马就已经驰到他所站的位置,马头已经越过了他,眼看就要擦肩而过,他忙侧转了身子,想要多看一眼,弄个明白。
马上的两个女子似乎注意到薛恺悦在看她们,两个人猛地一拉缰绳,停住了马匹,毫不避忌地上下打量他,边打量边用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的语言小声交谈,似乎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两个人谈了两句就互相使眼色,而后再一起看向他。
这两个女子年龄都很轻,看样子都不超过二十岁,长相都颇为打眼,两个都是杏眼高鼻,柳眉樱唇,只是一个脸颊上略有肉,一个脸庞的线条更为冷峻。
虽然她们的长相不俗,他也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但这两个女子打量他的眼神和彼此互相使眼色的表情都带着说不出的孟浪和轻佻,薛恺悦心中老大不喜,他咳了一声,正色问道:“你俩看什么呢?”
两个女子听他发问,便格格地笑了起来,其中一个女子语气戏谑地问他:“怎得,只准小公子你看我们姐妹,不准我们看你啊?”
另一个女子又看了他一眼,笑嘻嘻地道:“公子生气了?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你长得好看,我们才看你呀,你要是长成个丑八怪,我们才懒得多看你一眼呢。”
薛恺悦听了就有些语塞,他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何况又是自己观察别人在前,此刻就被堵得不知如何反击,顾琼在车子里听见了,冲薛恺悦道:“公子别跟她们废话,若是歇息够了,咱们就赶路吧。”
大概只有如此了,薛恺悦一翻身上了马,伙计们都很知趣地坐上了车头,准备驾车。
本想着他们起程赶路,这两个女子就该离开了,不料这两个女子也不知哪里吃错了药,竟压住马速,一左一右地和薛恺悦并排而行,薛恺悦加快速度,她俩也加快速度,薛恺悦放缓速度,她俩也放缓马速,她俩马速又贼快,薛恺悦想要甩掉她们,是万不能够的,后面的伙计们想要赶上来把这两个女子给挤到一边去,却因马速不快车技不佳,试了两三回都没成功。从南边来的车马全被她们压在后面,从北边来的车马大多数从容驰过,偶然有一两个骑马的路人向她们看上一眼,但也没什么惊诧的神色,大概是把这两个年轻女子当成了车队的护卫。
这样子走下去,人们会认为他和这两个无赖女子是一伙的。
薛恺悦这火气渐渐地压不住了。虽然官道够宽阔,并排奔驰八匹马,都没有问题,这两个女子也并没有紧挨着他,两个很是自觉地都与他隔着一个马身的横向距离,但有两个膏药一般的人在自己左右方行驶,本就万分影响心情,何况这两个女子明显有调戏之意,薛恺悦一低头,从马鞍下面把银枪给拎了出来,抬手就刺向了其中一个女子,低喝一声:“好好走路,莫来招惹!”
那女子吃了一惊,但她反应极快,不待枪尖沾身,就从马背上一飞冲天,直飞了将近两丈高高,方才重新回落,薛恺悦一枪落空,便变幻招式,枪尖向上一挑,再次袭向女子的双腿,女子“咦”了一声,向旁边飞腾,薛恺悦见状便以为这女子要落在地上了,举枪就向地上刺,哪知另一边的女子倏地越过了他的马头急速驰援这女子,正好在这女子开始坠落的时候及时赶到。两个同时拔出了剑,第一个女子仍旧笑嘻嘻的,第二个女子的脸上却已经冷厉如霜。两个同时看着他道:“公子身手如此好,真让人想不到。我们姐妹今个儿没什么事,公子既有兴致,我们便陪公子玩上一玩。”
薛恺悦听了便收了枪,这两个女子显然都是武功高手,坐下的马匹又极为得力,真打起来了,他未必能占到上风。而况伙计们都是男子,谈不上有什么武功身手,车子中还坐着个一丝武功都不会的顾琼,他不能只顾自己快意。
这两个女子见他收了枪,便又满脸的轻松,两个依旧像刚才一样,一左一右地夹持着他的马匹。薛恺悦努力忍着心里的火气,直到看到了官道边上的驻军路亭。
走到路亭旁边,薛恺悦猛地一拉缰绳,对持枪站在长亭下的两个小队的兵丁高声道:“我们遇到了歹人,请通报驻亭将军。”那队兵丁听了,一个跑到亭子后面的院落中报信,余下的全随着两个小队长站在了官道之上拦住了路,为首的小队长喝问道:“歹人在哪里?”
薛恺悦用手一指左右的两个女子,“就是她们。”
那两个小队长听了,立即各带了一个小队的士兵,将两个女子分开围住。
左边的女子大喊:“你们干什么?他说我们是歹人,我们就是歹人了?”
那小队长喝道:“废话少说,赶紧下马跟我们去见将军。”小队长一喝,士兵们全都齐刷刷地把枪尖指向了这两个女子。
这两个女子似乎傻了眼,彼此看了看,仍旧用不知道是哪里的语言嘟哝了一句,而后两个一脸悻悻地翻身下了马。
见两个女子下了马,薛恺悦微笑了一下,他冲两个小队长抱拳道:“她们不是好人,两位官军娘子好好审审她们。”他说完就准备打马离开,哪知那两个小队长互相看看,忽然道:“这位公子,请你也下马去见我们将军。”
哎?
薛恺悦不解地道:“我又不是歹人,为何要去见你们将军?”
两个小队长异口同声地道:“你指证她们是歹人,我们当然要把你的户籍姓名登记了,不然你信口诬告,我们去找谁对证?”
这话似乎也有道理,薛恺悦一翻身就下了马,对后面的伙计说了一声:“你在这看着车辆,我随她们去去就来。”
然而那伙计却不接话,脸上的神色甚是着急,向内请示道:“怡主子,薛公子要随人去登记户籍了。”
里面顾琼听见了,一挑车帘,探出了半个身子,急切地道:“她们也没做什么恶事,这事姑且算了吧。”
薛恺悦越发地不解:“她们言行孟浪,对咱们尚且如此,对其他男儿不知会如何轻薄,岂可轻易放过?”
顾琼听了,犹豫了一瞬,仍旧坚持道:“毕竟咱们没被怎么着,还是算了吧。”
这样的宵小岂能说放就放?薛恺悦坚持自己的意见,其中一个小队长见状便问道:“这位公子,你还告不告她们两个了?你若不告她们两个,我们顶多把她们关上三天,就得把她们给放了。”
薛恺悦一听就怒了,斥道:“她们明显是歹人,你们怎得只关她们三天?”
那个小队长道:“公子莫生气,听两位公子这口气,她们只是言行不谨,并没有大恶,这样的情形,没有首告,我们顶多关三天,超过三天她们就可以去刑部告我们滥用职权了。”
另一个小队长道:“公子你要是肯出面告她们,按凰朝律法,在道路上调戏良家夫男,轻则关一个月,重则徒刑半年。”
这等轻薄女儿,只关三天实在是处罚过轻,薛恺悦想了想道:“我随你去登记,把她们关上一个月。”
他这话一出,那两个女子还没变色,顾琼先就急了:“使不得,妻主会知道的。”
“妻主知道怕什么?咱们又没做错什么。”薛恺悦回答地坦荡。
顾琼急得摇头,忽然间想到了什么,把腰上的牌子拿了出来,吩咐那两个小队长道:“让你们将军出来见本宫。”
驻亭将军很快就出来了,她先给薛恺悦见了礼:“英贵君殿下怎得过来了?小人不知殿下降临,一时托大,还请殿下恕罪。”
薛恺悦惊讶于这驻亭将军对自己的熟悉,便询问道:“你怎得知道是我?”亮牌子的明明是顾琼。
“末将当日是董侯所率的御前亲兵,常在军营中值岗,见过殿下无数回。”那驻亭将军恭恭敬敬地回答,而后方才给顾琼施礼,请示道:“末将参见怡卿殿下,敢问殿下有何吩咐?”
顾琼肃声道:“这两个女子言行孟浪,请将军好好查查她们,若没有别的罪愆,就关上一两个月,让她们长个教训。另外,皇上日夜为国事操劳,这等小事最好不要烦扰圣心。”
那驻亭将军听了,抱拳施礼道:“末将明白,两位殿下尽管放心。”而后手一挥,吩咐两个小队长道:“把这两个女子押到院子里去。”两个女子早已经呆如木鸡,此时见小兵们上前拉她们,方才清醒了过来,一个女子大声指责道:“你,你们滥用职权,我要到朝廷去告你们。”
另一个女子则大声嚷嚷:“宫里的殿下了不起啊?宫里的殿下就能水性杨花啊?”
最开始叫嚷的女子似乎被同伴提醒了,开始大叫:“走过路过的乡亲们评评理啊,这两位殿下自己轻浮,反怪别人,今个儿勾搭我们姐妹不成,就让官兵把我们抓起来,这世上真是没有天理。”
长亭下本就有路人坐着乘凉歇息,方才小队长们让士兵阻断了道路,南北两边都有车马停着等候通行,见此情形,便有人开始小声议论,“这到底谁对谁错啊?”“宫里的殿下不能勾搭民女吧?”“那可说不好,你看这两位小姐长得多漂亮啊。”“快别说了,宫里的殿下也是咱们能议论的?小心脑袋。”
薛恺悦不由得皱了眉。
好在那个驻亭将军还算机灵,吩咐士兵们道:“赶紧把人带走,磨蹭什么呢?”
士兵们一拥而上,两个女子似乎想要拔剑,但终究没敢,被士兵们推推搡搡地往院子中走。
到了荥阳,薛恺悦的心情都没能好转,顾琼忙着安排货品,也没工夫陪他,他便向顾琼讲了,自己提了剑,在城中酒楼坐着散心。这家酒楼一楼是散座,二楼是木格子隔开的雅座,他自然选择去二楼,点了几个菜,慢慢地吃起来,吃到半饱的时候,忽然听见隔壁格子里有两个女子在说话,其中一个道:“怎得胡姐姐、申姐姐两个还不来”一个道:“她们两个一向爱逛,没准是被哪个青楼狐媚子给绊住了。”最开始说话的这个道:“她们若是今晚竟不来了,咱们怎么办啊?那位雷将军咱们还见吗?”
“见,怎得不见?这也不是什么难事,咱们办下来也让督主知道,咱们能干事。”
薛恺悦听到这里很是疑惑,这声音,怎得那么像在安州和笃州的时候所碰到的那两个年轻女儿?
他这么想着就留了心,那两个女子继续闲谈,但似乎忌讳别人知道她们的身份,谈得话都没什么关碍,谈了谈去,就谈到了男儿身上,其中一个道:“你说咱们那边的人以前是不是傻了,怎得就喜欢小男儿呢?明明是嫁了人的成年男儿更有韵味。”
“谁知道呢?大概是脑袋被门板夹坏了吧?”
“姐,你说上次那个公子他嫁没嫁人呢?”
“听他那口气,是没妻主的。”
“好可惜哦,姐你好不容易遇到个动心的,偏又是没嫁人的。”
“我现在也管不了这个了,只盼着能与他再见上一面。”
“姐,你真被他迷住了?依我说,你还是算了吧,他没嫁人呢,哪里懂得服侍人?想想就知道没什么味道。”
“你不明白,真要是喜欢了一个人,哪里顾得了他有没有味道?再说了没嫁人才好呢,没嫁人才能光明正大地娶过来不是么?”
薛恺悦听得大为迷惑,这两个女儿的意思,她们只喜欢已经嫁了人的男子么?这是什么奇怪的品位?
过得片刻,听得这两个年轻女子起身离开,他便也随着两个女子下了楼,眼瞅着两个年轻女子结了账,他也赶忙付银子,没等老板娘子找散碎银子,他就尾随着这两个年轻女子出了酒楼。
大街上人甚多,女儿男儿都有,他随着人群走,并不引人注目,这两个年轻女子显然也没想到身后有人在跟随她们,她俩拐了两道街,又绕了一个胡同,然后就开始在一个府邸前停住,扣门。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了个管家模样的婢女,这两个女子递上名帖,那婢女看了,神色甚是仓皇,一把就把这两个女子拉进了院子里,又站在院门口左右看看,满脸惶恐地关上了门。
薛恺悦躲在另一条胡同里,看着这情形,暗道其中必定有猫腻,借着暮色掩护,他腾地一下子就跃上了这家的院墙。
飞檐走壁,到了这家的客厅之上,没等他揭瓦,便见有一个青年女子从后院向客厅而来,看这女子走路的姿势,应该是个武将,而且似乎在哪里见过,他正好奇,就听得客厅中那个年轻女子亲亲热热地喊道:“雷葶姐姐,你不认识我,我可是早就听说过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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