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 儿童不解事

已是亥时二刻，薛恺悦犹坐在坐榻上，听女儿有模有样地和江澄探讨问题。他今个儿用过早膳去玲珑殿接二公主萧向辰来碧宇殿玩，正好碰见江澄在跟两位太医谈永乐皇子的治疗方案，他记起女儿所说，便在一边等了一会儿，待江澄跟两个太医商量完毕，方才对江澄道：“辰儿说她有事找你，澄之这几日何时在殿里，我让她去见你。”

        奕辰虽是皇长女，但江澄既是庶父又是当朝左相，怎么着也该是奕辰去拜见江澄。岂料江澄听了，略一沉吟便道：“我正好要找贵君说点事，晚上我去贵君殿里坐坐。”

        他当时以为江澄那么忙，所说的晚上不知道是哪一天的晚上了，哪知这晚刚过了亥时，江澄便不请自来了，两个寒暄过，他还没问江澄要说什么事，奕辰就从偏殿中走进来了。这一来他就插不上话了，江澄和奕辰两个谈论的是经籍上的难题，他对这些向来不大懂，别说一起讨论，便是听，都有些吃力。

        奕辰极为认真，虽然小脸和声音都很稚嫩，眼神和表情却没有小孩子的儿戏感，江澄也很严肃，每个问题都回答得清楚，解释得明白，并没有因为奕辰是个几岁的孩子就随意糊弄了事。两个谈得兴起，奕辰连乳父进来催促都不予理会了，挥挥小手把乳父和宫侍们都赶了出去，道是“别妨碍我向江叔叔请教学问。”

        薛恺悦虽然有些奇怪女儿的脾气怎么忽然变大了，但小孩子探讨学问，乃是正事，任何人都不当打扰的，他也就没说什么。

        亥时三刻，一大一小终于谈完了难题，薛恺悦刚要开口催奕辰回去睡觉，江澄便笑着问奕辰道：“公主找我，怕不是只问学术吧？此处并无别人，公主有话但讲无妨。”

        奕辰郑重地点点头，“江叔叔给父君的小厨房挑厨子，挑了个御膳房中混得最差的厨子，叔叔这么做有什么用意吗？”

        薛恺悦听了，连忙拦阻奕辰：“这厨子做菜挺好吃的，你快去睡，别缠着你江叔叔问这些没要紧的事。”

        他要弄小厨房，江澄就给他安排厨子，小厨房开起来了，江澄却要因为厨子挑得不理想受埋怨，这怎么看都不合理，何况这发问的人还是个小辈。

        江澄的脸上倒没什么不悦的神色，对他言道：“不妨事，辰儿跟我探讨问题而已，贵君且安坐，让我跟辰儿把这件事理理清楚。”

        奕辰也看着他道：“父君放心，儿臣没有不满江叔叔的意思。”

        薛恺悦有些犹豫，纵容女儿跟江澄讨论此事，终究有些不妥，可看奕辰和江澄的架势，是一定要把这件事掰扯清楚的，他拦着反倒不好，当下决定不再管他们。

        奕辰看他不拦截了，便冲着江澄抱了抱拳：“江叔叔担着干系同意父君弄小厨房，辰儿很感谢江叔叔。只是辰儿不明白江叔叔为什么放着那么多好厨子不用，独独用这个混得最差的三等厨子？”

        江澄听了，不回答问话，反问奕辰：“公主何时知道他是混得最差的？”

        奕辰掰着指头想了一下：“十八日中午。”

        江澄点头：“十九、二十、二十一，公主过了三天才问我，还是打着探讨学问的名义，想来公主对此事已经有看法了。”

        奕辰小大人般地点点头：“辰儿想知道江叔叔的意思。”

        江澄微笑，继续问道：“这个厨子做得饭菜，你父君进得香么？”

        奕辰毫不犹豫地答道：“香。”

        江澄继续问道：“公主怎么知道的？你私下问了你父君，你父君这么讲的吗？”

        奕辰摇头：“辰儿看父君每顿都停不下筷，还夸赞过两回菜品的味道，皎儿哥哥也说父君胃口比前好些。”

        江澄面上露出嘉许的神色来，点头道：“你父君进得香，说明这个厨子是称职的，那公主还有什么问题呢？”

        奕辰挠挠刚能扎成一个小揪揪的头发：“可是，可是他是御膳房混得最差的三等厨子啊，还有那么多一等厨子二等厨子呢。”

        江澄笑得比方才欢乐了些，眯了眼睛问道：“他混得最差，那他就是本事最差的么？”

        这下轮到奕辰迷茫了：“难道不是么？父后说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人，哪个上司都喜欢，一定是过得最如意的，就像男儿家，最漂亮的男儿一定是最受宠的。”

        江澄听了，神色瞬间就暗淡了下来，停顿了一下方才道：“不错，最漂亮的男儿像你父后、像你赵叔叔、像你父君，都是极受你母皇宠爱的。这个道理在别的上头也是一样的，那些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人，一定不会被埋没，她们很容易就能受到上司赏识步步高升。”

        奕辰追问道：“那江叔叔为什么不挑个混得最好的一等厨子来呢？那一等厨子做得菜不是比三等厨子做得更好吃一些么？”

        江澄微笑：“一等厨子做得菜是不是比三等厨子的更好，可能是的，也可能不是，不过即便果然更好一些，我个人以为，还是不妨给这个三等厨子一个机会。”

        奕辰有些不乐意了：“为什么呀？为什么要给这个三等厨子机会啊？”

        薛恺悦看江澄的脸色实在是黯然得不像话，猜测他是被那句最漂亮的男儿最受宠给刺到了，连忙对奕辰道：“你哪来这么多为什么呀？你江叔叔既说要给他个机会，那就给他个机会，多大的事啊，也值得驳你江叔叔的面子？”

        奕辰听他这么讲，便换了语气道：“江叔叔的面子，儿臣当然要给啦。可是这个三等厨子需要机会，难道一等厨子二等厨子就不需要机会了吗？”

        江澄轻轻叹了口气：“一等厨子二等厨子当然也需要机会，可她们本就是一等厨子二等厨子了，机会自然要比三等厨子来得多些，没有这个机会，还会有别的机会，这个三等厨子呢，咱们这回不用他，他可能就要埋没了。且不说埋没了可惜不可惜，便是功利一点说，用人和娶夫郎也是不一样的，娶夫郎可以谁漂亮娶谁，只娶那个最漂亮的。用人呢，除非咱们只打算用那些最最顶尖的人才，那就可以不考虑那些差一点的人。但事实上，那些最顶尖的人便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以把所有的差事都承担了去呀，总要有一些位置给这些差一些的人。譬如这御膳房的厨子，是有几个一等的，可他们也都个个身担重任，咱们把他们调过来，大厨房的差事谁伺候？误了大厨房的差事，怕是御史们就要说话了。”

        奕辰点了点头，但显然没有彻底服气，嘟了嘴不说话。

        江澄似乎也没指望三言两语把奕辰说服，继续道：“便是没人弹劾，等你母皇回来，那混得最如意的厨子，肯定要还回御厨房的，这个三等厨子就不一样了。这厨子做的菜我之前吃过，他的手艺在御膳房虽不算顶尖的，却也是个极为出色的，但他为人比较木讷，又是个被妻主休弃的，在御膳房不大受待见，干了七八年还是个三等厨子。可也正因为他是个三等厨子，你母皇、你父后、你冷叔叔顾叔叔他们都不是离了他不可，他在你父君殿里别说待上几个月便是待上两三年都没有人会过问一声的。”

        奕辰的神色松动了，看样子是听进去了。

        江澄却不再看奕辰，转头问薛恺悦道：“这个厨子对贵君的态度是不是格外地恭敬？贵君让他做个什么，他应该是不辞劳苦地吧？”

        薛恺悦一怔，思量了一下答道：“倒也没觉得格外恭敬，不辞劳苦是有的，昨个儿夜里，我想吃蟹肉饺子，这厨子二话不说就起来弄馅了。”

        江澄点头道：“这就是了。那些最聪明最能干的人，她们本就是天之骄女，你给足了她们职位待遇，她们觉得这都是她们应得的，不会特别感激你，甚至会认为以她们的才智功劳，还可以得到更多。那些稍微差一点的人呢，她们自己知道自己是差一点的，你提拔重用她们，她们就会格外地努力，拼命地想要用忠诚与勤奋报答你这份知遇之恩。所以对上位者而言，适当地用一些稍微差一点的人，是只赚不赔的。”

        奕辰睁大了眼睛，显然被江澄这功利十足的说辞给惊到了，江澄却又接着道：“当然若是全用成差一点的人，那也不行的，诚如公主所说，那些聪明优秀的人她们也需要机会的，只用差一点的人，对聪明优秀的人不公平。而且过犹不及，把事情做得过了，就适得其反了。所以真正□□睿智的上位者，都是两者兼用的。不过你目前还不需要管这些个，有你母皇在，你还是先快快乐乐地做个无忧公主，等过个十年甚至二十年再学这些吧。”

        奕辰眨眨眼睛，“辰儿知道啦，多谢江叔叔给辰儿解惑，辰儿去睡啦，江叔叔也早些回去歇息吧，父君晚安。”

        薛恺悦待奕辰一离开，就对江澄道：“小孩子家不懂事，胡言乱语没轻没重的，澄之不要放在心上。”他顿了一顿，想到辰儿的话是从安澜那里学来的，他这么说像是挑剔安澜一般，忙补充道：“她之前也不这样，在我这里住了两个月，被我惯坏了。”

        江澄微笑：“贵君不必解释，我不会生小孩子的气的。我只是，哎。”江澄说到这里，脸上的笑容又敛了个干净。薛恺悦看在眼里，却不知该如何劝解，正焦急，便听江澄道：“不说这个了，贵君明日没什么安排的话，可以陪我去趟顾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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