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空气静默。
氛围是最敏感的传播媒介。
江开不需要看清盛悉风, 也不需要听她说什么,仅凭夜色中她模糊的剪影,就可以察觉到这句玩笑带给她的局促和尴尬。
回忆一下, 他好像也没说什么吧?
这姑娘挺让他费解的, 有的时候没皮没脸, 有的时候却又完全经不起逗。
当然了, 经不起逗的情况少之又少。
他还是比较习惯盛悉风盛气凌人当公主的样子,所以有心破坏氛围:“不愿意你就去睡对面, 反正还有半张床是干净的。”
盛悉风充分见识了一个男人在既定利益面前可以多没有下限。
能指望傻逼直男察觉出什么少女敏感心思,真是想太多。
她走到床侧, 在自己那边坐下来, 顺便跟他探讨育儿观:“不要让金毛上床。”
江开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它自己上来的我有什么办法。”
从他对待宠物的态度, 可以精准匹配他对异性的态度,典型的三不原则,即不主动, 不拒绝,不负责。
死渣男。盛悉风懒得跟他辩论,就着夜色的遮掩, 她脱掉外套,背对他躺下。
他压着被子,导致她这头就不太够。
两人拉拉扯扯地吵了几句, 最后也不知道谁先消停的, 渐渐都安静了,各自占据床的一侧, 中间空出个太平洋。
这红酒的后劲挺大, 在江开平稳绵长的呼吸里, 盛悉风的睡意也重新爬上来。
迷迷糊糊之际, 她觉得有点冷,本能地拉了下被子,被子好好地盖在身上,倒是惊动了江开,他同样扯扯被子以示不满:“别动。”
“你冷吗?”她问他。
他说:“不冷。”
难道是幻觉?盛悉风架不住瞌睡,又睡过去,然而越睡越冷,再有点意识,是因为触碰到了男人滚烫的身体。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跨越了整个“太平洋”,来到了热源身边。
理智尚存,她稍离远些,不去碰到他,但也没回自己的地方,挨在他身边汲取他身上散发的热量。
男女身体差异真是奇怪,明明睡在同一个被窝里,怎么她快冻死了,他却跟个火炉似的。
江开又被她闹醒,发现她越界,当即指责她:“超线。”
这语气和他小时候发现女同桌手肘超过三八线时的反应如出一辙。
因为盛悉风,他小时候视女同桌为洪水猛兽。
“我好冷……”盛悉风也顾不上跟他的嫌隙了,甚至都没敢提醒他这床本来是她的,怕被他赶,她语气很卑微。
她第二次说冷,江开伸出一只胳膊到被子外,感受片刻,确认外面的温度确实有点低,不知道是不是暖气坏了。
他懒得下床检查,只好由着她去了。
盛悉风没睡着的时候,还能克制自己跟他保持距离,一旦睡着,本能便驱使她往他身上靠,四肢全贴了上去。
即便隔着睡衣,江开都能感觉出她手脚的冰凉,她不知足,脚往他裤管里伸,冻得他直接“嘶”出声。
忍着把她扔下床的冲动,他不得已下床检查,出风口吹出来的风是凉的,捣鼓了一会也不见好。
“暖气好像坏了。”他回到床上,告诉盛悉风。
她含糊地回应:“那怎么办。”
江开说着“不知道”,不过没再赶她,俩人离得那么近,他很轻易就嗅到她呼吸间红酒独特的微酸香气,问了句:“喝酒了?”
“嗯,你没看见吗?”
江开奇怪:“我看你干嘛?”
盛悉风闭嘴,用不着他强调他有多不在乎她。
至于没空看她的理由,江开回想一会,忍不住笑:“小孩真的很有意思。”
饭桌上他一直在陪小侄女玩,都没怎么顾得上吃饭,一大一小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分别的时候小朋友都快哭岔气了,非要跟他一起睡。
从高中撞到他和蔡思娅一起吃饭开始,后面形形色色的女生,每一个都在证明着同一件事——他和沈锡舟小时候说的讨厌小女孩,真的只针对她一个人。
她没力气搭腔,蜷缩在他身边,很快便不满足他周遭散发的那点微弱温暖,她牙关都有点抖,终于还是求助他:“真的好冷。”
江开在几秒的沉默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极尽无奈。
盛悉风知道,自己又惹他嫌了。
别无他法,她强撑着坐起身,打算加点衣物御寒,虽说她睡觉穿厚点就浑身不舒服,可那也比被他嫌弃好。
她做不到像小时候那样明知被讨厌还黏着人家不放,这些年她增长最多的东西不是身高,是骨气。
头脑晕眩,她抬手扶额。
等那阵眩晕过去,正要下床,余光瞥到身旁模糊的人影也有了动作。
盛悉风回头,黑暗中,他倾身探向她,拽住她的手腕。
再一个天旋地转,他已经带她躺了回去。
“睡觉。”他语气是惯常的被她麻烦以后的不耐,但手上动作有一点体贴,替她掖好被角,确认不会有冷空气从缝隙跑进去,然后环住她。
知道她衣着单薄,所以只虚拢着她,衣角摩-挲,并未和她挨得严实。
一如婚礼上神父宣布“你可以亲吻你的新娘”时,只蜻蜓点水吻她额头。
抛开别的不说,长大以后,江开对她一直还算绅士,能帮的都帮她,能扛的都替她扛,即便天经地义的便宜都没占过她,就是口头闲不住,总喜欢损她两句。
男性的气息和体温像温暖的海洋将她全方位萦绕,他的呼吸喷洒在她头顶,也是滚烫的,很规律,一下一下拂过她的发丝,无辜的不安分。
盛悉风忽觉酩酊大醉,脑海中混乱不堪,千万头思绪纷飞,难以梳解。
冻僵的肢体关节渐渐回温,她维持着他摆好的姿势,其实不太舒服,一边手臂被自己压着,很快就泛起丝丝麻意。
她一直没有动,也没放任自己立刻陷入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精神终于濒临崩溃边缘,她稍稍变换睡姿,解救发麻的手臂,与此同时,轻轻把额头抵到他肩头。
说是需要一个支点去支撑自己也好,说想在这个又冷又热的夜里依偎着他睡去也好。
反正是他先抱她的,是他先跑来她房间睡觉的。
她充其量只是顺水推舟。
没想到他这么浅眠,她一动,他也醒了。
“还冷?”他问。
盛悉风困顿不堪,过了一会,才小幅度摇摇头。
江开一只手从她背后挪开,在被褥间穿行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轻响。摸索片刻,拉住她蜷在身侧的左手,掌心相接试她的温度。
她的手在他手心衬成很小的一只,柔软到仿佛没长骨头。
不是第一次拉她的手,但仍诧异于这奇异的触感,便没松开,揉捏着把玩。
他对她的身体有种难以言喻的着迷,像小男孩对安抚巾的执念,手是如此,背也是如此,一旦沾上就容易上瘾。
盛家千娇百宠养大的福星,一双手自是柔嫩细腻,唯有左手除大拇指外的四个手指,指尖覆着一层薄薄的茧,平时看不出,但摸得着。
这是十几年的小提琴学习生涯留给她的痕迹。
盛悉风被他搅扰得睡不安稳,想抽手没成功,带着他的手一起推搡他胸膛两下,抱怨道:“干嘛……”
摸背好歹有个帮挠痒的由头,摸手也得有,反正不能承认自己喜欢。
“还冷不冷?”他假意关切。
其实他怎么不知道呢,她的手暖烘烘的,当然不冷。
盛悉风胡乱摇头。
“到底冷不冷?”他非要烦她,心境和小时候和沈锡舟两个人一起欺负她的恶趣味如出一辙。
“不冷不冷。”被吵的不行了,她终于不耐地说,头一个劲往他怀里拱,“你别说话了!”
好吧。
江开较小时候还是有进步的,见她真恼了,勉为其难放过她,但没松开她的手,只是很偶尔才用拇指摩-挲一下,不影响她睡眠。
世界彻底安静下来,时间放缓脚步,腕表走动的声音和彼此的心跳呼吸,都在耳畔放大,偶尔窗户被风晃得轻摇,吱嘎吱嘎,像是夜无意识的梦呓。
江开轻轻松开盛悉风,换回平躺的睡姿,就着昏暗的光线看天花板,天花板很高,屋顶用多根粗壮的木梁搭起来,建成尖尖的形状,屋顶垂下一根长长的线来,麻绳样式,挂着盏仿煤油灯外形的电灯。
身畔的人已经陷入梦境,安静倚在他肩头,搭了只手在他胸口。
她讨厌学琴,可连梦里都在活动手指,五个指尖一记记轻叩于他肌肤之上,也挠在他一时不慎、放松警惕的神经之上。
拂落她小动作不断的手,似乎也无济于事。
他听到自己较平时略重的呼吸,与她绵长清浅的呼吸交织,在黯淡的室内此起彼伏。
不管他承不承认,这一刻,盛悉风确实担得起温香软玉在侧的说法。
他闭上眼睛,喉结轻滚。
盛悉风睡着没多久,先是觉得身上沉甸甸的,盖了两层被子的既视感,她挥手一推,轻盈了。只是很快,寒冷的感觉就卷土重来。
迷蒙间记起,今晚应该有个人型暖手炉在她床上来着,于是伸直胳膊和腿,上下左右全方位探索热源,奈何哪哪都没找到他。
睡意和冷意来回撕扯,她在半梦半醒间浮浮沉沉,听到沙沙的水声。
下大雨了吗?那明天出行很不方便啊……她正如是盘算着,忽而雨声骤停,房间里恢复寂静。
再过了一会,有人回来床上。
她知道是江开,放心贴过去,语气难掩埋怨:“你去哪了?”
他浑身沾着湿漉漉的水气,皮肤也偏凉,以至于她瞌睡都清醒几分。
她狐疑:“你洗澡了?”
江开从喉间挤出一声懒散的“嗯”,顺手从地上捡起被她甩掉的大衣,随手扔到床尾。
他去洗澡前给她盖的,怕她冷,奈何她睡相不好,没派上用场。
“你之前没洗澡吗?”盛悉风又问,语气难掩嫌弃。
“……”江开顿了下,“嗯,睡吧。”
她不肯,纪律委员上线:“你最近怎么老是不洗澡就睡觉?”
她指上回在她家里那回,他喝多了也没洗。
“吵死。”江开不跟她废话,作势推她,“再吵就离我远点。”
盛悉风被捏住命脉,立刻闭嘴。
他身上已经回温,像个暖洋洋的小太阳,源源不断散发热量,带着致命的吸引力,是她此时此刻根本不能离开的温柔乡。
确定她消停了,江开揽过她。
在他的怀里,被他护着,忽然就有了些温存的意味,好像所有的小亲昵都变得理所当然,盛悉风两手攀住他的胳膊,小声诉苦:“刚才你不在,我差点冷死了。”
她声音细细的,依赖感很重,不自觉的娇嗔意味,江开也罕见的好脾气,温声解释:“我给你盖了衣服的。”
盛悉风哪知道什么衣服不衣服,只固执地重复:“很冷。”
“还冷?”
她没力气了,知道他误会了她的意思,想解释但没能说出话来,嘴唇嗫嚅一下,只有眼珠子在薄薄的眼皮下轻轻动了动。
下一秒,原本松垮垮扶在她后腰的手施了力,将她柔软的身体按向他,双臂也随之收拢。
两具年轻的身体紧密相依。
盛悉风陷入昏睡前最后的记忆,是他沐浴后身上清爽的香气,四肢交缠的亲密,血液中沸腾的滚烫,指尖战栗的酥麻,和整个被窝里暖洋洋的温度。
如坠云端的舒服。
翌日,盛悉风一个人在床上醒来,身边已经不见江开的身影,被子折成了两层堆在她身上,因为太厚,不够服帖,边边角角都漏风。
窗帘拉着,房间里光线黯淡,不知时间。
她打着哈欠捞过床头的手机,不算晚,九点多。
外头客厅里传来金毛脚踩在木地板上哒哒的脆声,很密集,有人在陪着玩。
金毛玩归玩,耳朵没闲着,听到主卧里的动静,立刻抛下皮球,跑到门边上蹿下跳。
盛悉风给它开门,它不知道自己闯了祸,咧着嘴往她身上蹭,尾巴狂摇。
她纹丝不动,安静两秒,叫了声“金毛”。
金毛听到语气不对,想逃已经来不及,只得老老实实待在原地,它低下头,耳朵耷拉,脸垂着,五官全皱在一起。
时不时偷偷给爸爸递眼神,想他快点来救自己。
集可怜和贼眉鼠脸于一身。
爸爸装作没看到。
因为盛悉风醒了,所以江开忙着打电话给酒店前台,叫他们赶紧派人过来修暖气和搞卫生。
等他讲完电话,盛悉风还没结束训话,他静静等了一会,看不下去,出声劝阻:“它又不是故意的,再说我们又不是不赔。”
盛悉风稍顿,抬眸。
他以膝撑肘,整个人懒洋洋的,眉眼困怠,精神不济的样子。
因为昨晚一系列超线行为,这是她今天第一次直视他,先前她刻意避开了他的眼神,只敢在训狗的时候,用晦涩的余光略过他周身。
他表现一切正常,吊儿郎当地跟她唱反调。
他哪是心疼狗,他就是单纯喜欢跟她对着干。
盛悉风顺利切回和他相处的正常节奏:“我在训狗的时候你不要插嘴。”
他点头,满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她都不敢回忆的内容,他张口即来:“过河拆桥?早知道冻死你算了。”
盛悉风:“……”
不要指望直男能够体会女孩子的少女心。
直男都是大傻逼。
昨夜种种暗流涌动,都像过了12点的灰姑娘的水晶鞋、南瓜马车和华丽舞裙,魔法失效。
舞会上只留下意犹未尽的王子。
这个点还能赶上早餐的末班车,等接送的摆渡车抵达,二人一道出门,盛悉风走在前头,拉开门的瞬间,猝不及防地,澄明的阳光直射照亮她的脸庞,刺得她眯起眼睛。
空气透明而清冽,远处山影重叠交错,景色深深。
她没想到今天会是个这样的大晴天,依稀记得昨夜的雨势不小。
到这会回过味来了,那哪是下雨,只是江开洗澡的水声。
不过不知是不是她记错了,后面似乎又响起过雨声,但她当时实在太困了,无暇顾及。
“你昨天后来是不是又洗了个澡?”她抬手到额前遮挡阳光,随口问他。
江开慢吞吞走在她背后,听她如是问,反手关门的动作稍顿,阖上了门,他漫不经心应:“没。”
盛悉风:“我是说我醒来之后。”
江开眼睛不看她,仍是单音节回复:“没。”
盛悉风的脑子里,陡然断了一根细细的线,弹在她的神经之上。
她本来没有多心,但他摆出这种避而不谈的态度,以她对她这位竹马的了解,她可以百分百断定,他后来确实又洗过澡了。
甚至第一个澡,很可能也不是第一个。
他没道理不洗澡就睡觉。
摆渡车缓缓驶向酒店主楼,俩人分开坐在后排两侧,窗外,山径沿路都是野生的常青树,树叶被冷空气浸泡得微微发白,阳光透过浅蓝色的窗玻璃和枝桠间的缝隙,斑驳游离在两张年轻但心怀鬼胎的脸上。
盛悉风侧头,偏头打量江开。
他闭眼靠着窗,长睫低垂,盖不住眼下淡淡的青色。
她不是对男女□□一无所知的人,否则行走互联网的时候,也起不出【狼耳给我锁死在床上】这种听着都不像是正经人的网名。
所以她当然不会蠢到不明白,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姑娘睡觉的时候,一次次跑去洗澡是因为什么。
童话故事里,王子虽然没能留住逃跑的灰姑娘,但他捡到了她不慎遗落的水晶鞋,于是举国寻找可以穿上它的女孩。
故事的最后,王子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现在,她也捡到了这样一只水晶鞋。
但她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去找灰姑娘。
她的目光带着浓浓的审视,有重量般落在江开脸上,少顷,他察觉到,睁眼。
在他看过来以先,盛悉风别开了头。
江开只看到她欣赏山间风光的背影。
他用拇指按自己的太阳穴,头疼欲裂。
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未眠,澡倒是洗了三个,此刻咽喉肿痛,典型的感冒前兆。
第一个没什么可说的,每日正常洗漱。
第二个和第三个是凉水澡,拜盛悉风所赐。
从青春期开始,他就不是重欲的人,不能说清心寡欲,但至少相较于其它精-虫上脑的同龄男生(比如沈锡舟),他对女色的兴趣还算克制。
沈锡舟开窍前,他们两个愣头青遵守从小立下的规矩,从不和女生产生不必要的接触,后面沈锡舟为庄殊绝破戒,他也获得异□□友的自由,开始踏足花花绿绿的斑斓世界。
对他示好的女生不少,合眼缘的话,他也默许那些嘘寒问暖,毕竟谁不喜欢身边花团锦簇,还能顺便气气盛悉风,一举两得;但如果没有,他也不在乎,不觉得缺少什么。
再后来他长期泡在练习场上,角逐于大大小小的赛场,每天睁眼闭眼都是输或赢,淘汰或晋级,绞尽脑汁提高那千分之一的转速度、为每一分积分锱铢必较,这分走了他几乎全部的青春躁动。
如阿拉伯的劳伦斯所说,速度是人性中第二古老的兽-欲,风声快撕裂耳膜的恣意丝毫不亚于情-欲能带给他的刺激。
他很少管不住自己。
昨晚第一次失控,他只当男人本性,冲完凉水澡出来,他一点警惕心都没存,又去抱盛悉风。
毕竟那是男人最看破红尘的时候,俗称贤者时间。
怕她冷,还抱得很紧。
轻敌的下场就是败北。
事实证明,贤者时间和安全期一样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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