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乖张
南华道经此一役,损伤惨重,赭玄道君的形象在众弟子心里也变得更加立体起来:
“长昭殿主就是个趁人之危,暗害掌门的白眼狼!”
“好在掌门力挽狂澜,破解驭鬼的幡铃,救下整个道门。”
“掌门举世无双,修为已达登峰造极之境,比长昭殿主那无耻小人可厉害千百倍不止!”
又是哪个蠢东西在被背后说他坏话,什么举世无双的破掌门,不过是个靠他续命的病秧子罢了!
苏纨恨恨地咬了口白萝卜,面色阴沉,抬指间几道凝火真气飞了出去,好在有人桃木杖一扬,替那几个弟子挡下这一劫。
死老头一把年纪该去退休养老,偏要来管他的闲事!
他颇为不爽地瞪向贺景,这山羊胡老头子怒气冲冲,持起桃木杖砸向那几个弟子,中气十足:“尔等小儿不好好修炼,在背后闲言冷语!下次再被老朽抓住,就断了你们的舌根!”
“贺,贺长老……”弟子们被打得抱头鼠窜,看清来人后,吓得跪地磕头。
“还不自去慎思堂领罚!”贺景将他们速速遣散,心想这送去慎思堂总比落在赭玄手里好。
弟子们落荒而逃,苏纨冷笑,把贺景的心思看得透透的:“贺长老怕甚,我虽生气,但也不至于会要他们小命!”
贺景略叹一口气:你是不会要他们小命,顶多也就把他们打的半身不遂而已。
“乱议是非的确该罚,可罚之有道,岂能乱来?”
他捋了捋自己心爱的白胡子,目光投向树影里的清逸翛然的青年,不由笑起来,慈爱难得出现在那张一向古板的面孔上:“赭玄,老朽知道,鹤悬破开那驭鬼幡铃,是得你相助,道门弟子修为不够,目光浅薄,你切不可与他们一般见识。”
“你不用与我说教。”苏纨不想听他浪费口舌,“真想跟我长篇大论,不妨说说我戍云师弟的事罢。”
“那个可恨孽徒!”
贺景一提到秦昭著就火冒三丈,还不忘用桃木杖重重砸了两下地面。
哎哟,这是多可恨,看给老头子气的,别昏厥过去讹他头上了。
苏纨倚在树边,双手环胸,摆了个舒服的姿势。
贺景知道他迟早会问此事,坦然道:“你与那竖子一同拜入师门,他从小就爱缠着你,你平生总愿袒护他,你二人关系比其他同门是要亲近些。幼时他还算听话,行事规矩,谁知后来竟暗怀豺狐之心,为走捷径不惜炼兽,坏了门规,遂被废去修为逐出师门!”
“我怎么不记得这事儿?”苏纨插了句嘴。
“你前阵子走火入魔,损了神思,不记得以往的事情实属常情,再者他被逐出师门那时,你正闭关修炼,待你出关后,这事都过去很久了。因此,他一直怀恨在心,倘若不是这次找上门来,老朽也不知他拜入炼兽门派,妄图挑拨离间,灭我道门!”
贺景发出一声喟叹:“赭玄,眼见道界坚守炼器之法的门派日益没落,南华道身陷囹圄,处境艰难,前有擎霄尊君以一人之力撑起整个道门,如今就靠你与鹤悬支撑。世态炎凉,人心险恶,你生性纯良,不谙世事,莫要被人利用而不自知。”
生性纯良?不谙世事?
苏纨顿时感觉有些好笑,怎么原主在每个人眼里都不一样,南华道弟子眼里他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莫秋折眼里他是心狠手辣的疯狗小人,秦昭著眼里他是遭人陷害的美强惨,贺景眼里他是生性纯良的小白花……
到底哪一个才是他?
这人每句话都说得滴水不漏,有条有理,但终归是真假掺半,他不会全信。
南华道如今的处境确实进退两难,作为唯一一个在道界不靠炼兽而声名大噪的修仙法门,若无修为高深的擎霄尊君坐镇,以让道门屹立不倒,怕是早被那些炼兽小门蚕食干净了。
擎霄尊君乃是南华道前任掌门,原主的师尊,这会儿闭关修炼去了,少说得要个几十年才会出来,多则上百年亦有可能。
听贺景所言,怕是自打擎霄尊君闭关后,前来南华道找事的人就有不少,徐清翊修为是不低,但依他要取原主性命的行为来看,原主跟他肯定是死对头,少不了在门内滋生事端,时不时他还发个病,内忧加外患,南华道没被人偷家已经很不错了。
这大概同样是他当时于魔兽口中救下他的原因之一,少一个赭玄道君,南华道就更处在风吹雨打之地,摇摇欲坠。
看着无欲无求,实则城府高深,确实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贺景见他半天没说话,以为他还在为弟子乱嚼舌根一事生气,忙劝慰道:“赭玄,你因勤于修炼,鲜少与门内弟子有交集,他们对你不甚了解,才认为你性情冷恶,你莫要在意。”
“我不在意。”
说他丧心病狂也好,卑鄙无耻也罢,他都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这些目光短浅之人非要拿他去跟徐清翊比。
徐清翊是什么东西,是个寒毒发作就只能蜷缩在一旁苟延残喘的病秧子,他会连个病秧子都不如吗?
思绪一扯回来,苏纨越想越火气越大,甚至动了把徐清翊从榻上拖出来跟他堂堂正正的打一架的心思。
想到这,他丢下了苦口婆心的贺老头儿,头也不回的往朔微峰去了。
贺景正为他那句“我不在意”分外感动,想发表一番长篇大论夸赞他,刚开个头,这孩子早已经没了影儿。
伏笙殿主院里的那株海棠是开得过于旺盛了些,不过几日功夫,根枝往暖阁的屋檐边攀去,大串大串的花让绿叶显得憔悴单薄。
穿过密密层层的花影,可见寝殿里的人正阖目于黄花梨木榻上打坐。
几经生死之劫,他差些耗尽真元,如今体虚气弱,又需时时防范寒毒侵袭,早是身心俱疲,神识不断在黑暗里下坠,恍惚间,他又梦见自己回到少年时,正沉入冰冷刺骨的湖水里。
混浊的水不断朝肺部灌进来,呛得他不能呼吸,求生欲使他拼命挣扎,还没来得及浮出水面,忽然被人恶狠狠地拽住头发往湖底拖去。
“再怎么努力,不过也是个灵根受损的废物!”那人轻蔑笑道。
这里又冷又黑,一点光也照不进来,只有无数道冰锥从地底生出,散发的寒气冻得他全身发紫。
“像你这种人,做炉鼎我都嫌恶心!”
恶毒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响起。
他才不是废物。
少年睁开眼,打算从这不见光的深渊里爬出去,他伸出冻僵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沿着石壁往上攀援。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他的手流血生蛆,露出森森白骨,终是靠近了深渊的边沿。
要出去了!
他舔了舔干渴到开裂的嘴唇,抱着这样的希冀奋力地爬了出来。
结果看见的,却是另一个黑漆漆的,无边无垠的深渊。
“你就在这儿慢慢等死吧!哈哈哈哈哈……”
刺耳的狞笑声随着那人的脚步渐行渐远。
少年呆愣在原地,忽是一松手,整个人飞速从顶端坠落,“啪”的摔在无数道冰锥上,尖利猛得贯穿他的身体,只余留血水淌落时滴滴答答的清脆声。
好冷。
他睁着眼,眼里渐渐失了神采,冷意逐渐袭来,开始吞没他的意识。
突然,天光万丈,一阵暖意自外界涌来,温柔又缠绵的抚摸着他。
随后有人握住了他伤痕累累的手,丝毫不嫌弃他浑身血污且脏兮兮模样,其容貌隐在光影里,温和又坚定唤他:
“师兄。”
他猛地睁开眼,一张春风满面的脸先钻进眼帘。
这人坐在榻边的矮椅上,手肘抵住锦缎天丝褥子,右手掌拖着下颚,温和无害地仰头望着他。
他稍微晃神,惊觉方才只是缠扰自己的噩梦,忙正了神色:“何事?”
“来看看师兄好些了没。”
苏纨细细打量他,发现依旧能从他身上寻到毫无血色的病态,心下不禁失意:这病秧子啥时候才能好起来,跟他痛快地打上一架?
察觉到徐清翊带着凉意的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
他往自己手腕看一眼,想起了他先前哄着寒毒发作的他弄断的那圈镣铐,笑吟吟地抬头,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师兄,是这镣铐太细脆,一不留神就断开了。”
他极认真道:“即便如此,我可乖了,没有做坏事。”
“你要是不喜欢,那再给我套一个。”
他递出左手,显露出筋脉分明的手腕,隐隐能见其间纤细青紫的血管纵横交错开去。
“明日,你需往慎思堂受审。”
大抵是不想看他胡搅蛮缠,徐清翊冷淡的转移话题。
慎思堂?这地方他知道,是为审理触犯门规的弟子所建,平日大多是犯了小过错去领罚的,鲜少有开堂行审的时候。
看来原主走火入魔之事是避不过去了,该来的总会来。
他都能想到明日站在慎思堂,那群人是如何唇枪舌剑地讨伐他的。
苏纨把脑袋随意往榻边一垂,慢慢闭上眼。
他倒不担心身边的徐清翊会不会趁此机会取他狗命,毕竟这人定是指望他这条恶狗守好南华道的。
苏合香在鼻间萦绕,之前那句“掌门比长昭殿主那无耻小人可厉害千百倍不止”刻在他心头,像鱼骨卡在喉咙,衣上长满了刺,硌得他浑身不舒坦。
等徐清翊好起来需要多久?鼎盛时期的他到底有多厉害?他特别想知道答案,原主这具壳子,他以为已经够厉害了。
该死的,都换个世界做人了,难道还逃不过活在别人影子里的命运吗?
长久积压的郁结让他变得乖张横暴,突然钻起了牛角尖,他不服气地抓住徐清翊的手,替他渡送真气过去:非得让这人快些好起来,然后跟他打一架,自己定然是比他厉害的!
暖意覆上手背,与梦里如出一辙的熟悉,徐清翊清眸一震,彷如被烈火灼痛了似的,忙不迭地想要抽回手,又被狠狠按住。
“松开!”
他眼里结上寒霜,音色冷然。
“师兄,你可想好了。”
苏纨仍旧闭着眼,语气中夹杂些许慵懒之意,“我不像你,能为南华道舍生赴死,若明日又有什么蛇鼠之辈找上门来,全门派是死是活,皆与我无关!”
“既为门中弟子,怎能置身事外!”徐清翊眉头紧锁,冷冷道。
“师兄,我很怕死的。”
他往他身边拢了拢,“你不会以为这次我出手,是为救全门派于危难之中罢?”
苏纨睁开眼,幽黑眸里晦暗难明,咧嘴笑道:“师兄,我是为了救你,才出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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