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收徒
“赭玄。”
贺景先冁然一笑,为他终于“开窍”了感到欣喜。
这声称谓,让场台边的弟子全都反应过来——南华道中除了前任掌门擎霄尊君声名大振外,另有双绝,一绝为清如朗月,凛若霜雪的鹤悬真君。
二绝为命世之才,名动天下的赭玄道君。
鹤悬真君来得早,他们已见过了,尽管匆匆一瞥就不敢再抬望,心中仍余下乍暖还寒般的惊艳。
若前者是霜雪,那后者就是曜日,明明赫赫,璀璨荧荧,散发着令飞蛾扑火的光焰,却又在一瞬,将靠近生灵通通灼成灰烬。
苏纨掀起衣摆坐在莫秋折与李息垣正中的空位处,潦草顾视,发现今日这堂庭峰殿前人山人海,新入门的加上外门内门亲传弟子齐聚一处,人多得很,倒也不杂乱——都按照衣衫颜色分得整整齐齐,各个站得笔直挺立。
场台上的一道目光紧紧锁着他,散发出炙热的情意,像要恨不得将他烧死在眼睛里。
苏纨随着这道视线眺去,少年约摸十多岁,鲜眉亮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与其身后只敢窥望的弟子形成鲜明对比。
这是什么眼神?火热里饱含崇敬与仰慕,似朝思暮想终得见神明,只差跪地叩拜,以表真心,可能,甚至想给他上几柱香?
恰巧贺景传音过来:“此子名唤陈妄,金火灵根,与你气脉颇为相配,他家世不错,是武界毒瀛门门主之子。”
毒瀛门?貌似在武界有些名望,是善用奇毒之流。
难怪这贺老头老是给他倾情推销,目前来看这陈妄着实是这些新入门弟子中条件最好的,与他一同入门的,都是资质与灵根稍弱之辈,矮个子里拔高也就是他了。
不过……他可看不来。
苏纨的理由很简单:这小子一看就叽叽喳喳的,到时候长昭殿有他吵都吵死了;再说他是来这里混日子等死的,又不是来这里体验教习的,就不耽误他求道了,免得误人子弟。
“清和廿日,开山收徒,放银铃五枚于青铜绛云鼎,若得殿主合意,铃必落于尔手。”
孟齐君宣念完毕,徒手朝场台前的青铜绛云鼎施法,幻出五枚精巧银铃,散出烁烁微光。
台下弟子忐忑又心盛,窥望一眼铃铛,想着它会落到哪个人手中,这人会得哪位殿主垂青?
陈妄是其中最有希望的,遂他胸有成竹,晏然自若,久闻南华道赭玄道君眼高于天,至今门下空无一人,他自己金火双灵根,与天火灵根的道君十成相契,不正是为他应时而生的弟子吗?
场台变得寂静无声,就连众人的呼吸都轻了下来,生怕听不到铃铛声响。
只是等了半晌,那五枚银铃动也不动,静静悬在青铜绛云鼎空,平浮无声。
贺景一张老脸逐渐有些绷不住,一怀的希冀产生裂纹,往边缘碎裂开去。
他焦躁不安,眼神不自主往左上挪,急切地看向殿主之位的赭玄道君。
那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散漫地拨弄自己的指尖,像来此走个过场而已。
他这等不上心,贺景是干着急又无可奈何,好不容易让掌门把他诓来了,结果他就来这里露个面?
陈妄这孩子已经是这些年上门求道的弟子中,资质最佳的了,看来只能暂时把他收入内门,日后好好磨一磨赭玄,好叫他改变心意。
贺景安慰自己时,脆亮铃声忽是响起,令其清耳悦心。
百余人诧愕仰目,眼睛眨也不眨,注视着云鼎上悬浮的银铃,首枚铃身发出碧光,顺众目飘行,跟着化为一道极快的绿影,落入一堆外门弟子中。
孟齐君不由得往前走两步,想看清是门下的哪个弟子得了银铃。
灰衣小道士们极有默契地往四周退开,余留下中间手持碧光银铃的人。
少年同样惊诧不已,嘴微微张着,像块木头似的顿在原地,竟有些茫然失措。
“宁师兄!”
小胖墩喜上眉梢,忙叫了他一声,让他快些回神拜师。
宁璇生下意识看向那拨弄着手指的青年,那人正好抬眸,眼尾微弯,没做丝毫动作,他却好似看见青年朝他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他全身被温热灌满,血都热了起来,冲进他心脏里不断沸腾,又突然变成一团熊熊烈火,令他大受鼓舞。
少年昂首挺胸,行至高台之下,面向诸位殿主,毕恭毕敬抬掌跪地,庄肃俯首磕头,高声道:“弟子宁璇生,拜谢郇阳殿主垂青!自此诚入师门,明师之恩,过于天地,弟子定谨记于心!”
怎么宥虚又看中了一个伪灵根的外门弟子?上次方司垣闹出来的事儿还不够让他长记性吗?
贺景本就看不上资质差的弟子,立刻心生不满,撇头瞪了眼神色错综复杂的孟齐君,又望向坦然自若的莫秋折,厉声道:“宥虚当真心意已定?要知收徒一事,乃是重中之重,不可随心所欲。”
人家乐意,你管他干什么!
苏纨暗暗吐槽他一句,见地上跪着的小道士不觉收拢了手,心头的热烈大抵被这盆冷水浇灭了大半。
宁璇生灵根略劣,根骨还是不错的,他跟方司垣其实差不离,唯一不同的是,方司垣脸皮厚,善于主动出击;而他信心不足,认定伪灵根毫无出路,莫秋折又不是闲的没事干,整天蹲在外边捡徒弟,要不是同门欺凌一事,他哪里能发现这朵蒙尘之花。
因为在黑暗里茕茕孑立,吃尽苦头,所以才会想为后人送上一捧星火。
于是郇阳殿主其音铮铮,毅然决然:“银铃已出,无可回转,让贺长老失望了。”
“你!”
贺景怒气填胸,认定这人就是与他对着干,不顾台下诸多弟子,当即要跟他长篇大论。
“既是开山收徒之日,想本君门下空乏,就趁此机遇收桃结李罢。”
熟悉音色入耳,众人纳罕,贺景随即眉开眼笑,把莫秋折收徒一事抛到脑后,目光炯炯地看向他:“难得赭玄一改故辙,想必是这台下有了中意之人?”
新入门的弟子们齐齐凝视着站在最前方的陈妄,刚来道门,这人就雄心勃勃,信誓旦旦地坦言自己定能拜入赭玄道君门下,连贺长老也多偏向他,看来他所言非虚。
陈妄仰首展眉,笑意逐渐在脸上扩大,嘴角的弧度只差咧到了耳根边,他这副欣然自得的样貌,更是让周围弟子都确定了他就是赭玄道君中意的弟子。
高台上的青年是长老殿主等人中坐姿最不端正的一位,他稍微前倾着身子,抬起膝盖用右手肘抵住,掌心托起下巴,好像很认真地将台下的人打量了一番。
旋即眯了眯眼,也不用那云鼎上的银铃,伸出细长如玉的左指,疏懒地点向前方的少年,“就你了。”
虽早知结果,陈妄亦喜不自胜,整个身体不自觉颤抖起来,拼命压着抑制不住的激动,紧张地舔了舔嘴唇,想清一清嗓子,好当着南华道所有人,洪亮地叫出一句“师尊”,从此,他陈妄,就是赭玄道君门下的首席大弟子!
他心“砰砰”地跳,痴痴盯着他仰之弥高的人,上前只走半步,霍然见那人摇了摇手指,刹那间,一股强大且不可见的力量将他拨到一旁,而后听那人沉声说道:“你,过来。”
陈妄难以置信地转过脸,一直站在他身后那瘦瘦小小,头发乱如野草的少年诧然扬目,也跟他一样全身颤抖起来。
可他也跟他不一样,这人不是激动,而是害怕。
四周静悄悄的,所有人突然变成了石头般,不声不响,不言不语,内心早炸开了锅:长昭殿主是不是眼神不好,竟舍弃近在眼前的金火灵根,选了个无灵根的人做大弟子!
瘦小少年被百来人的目光照视着,腿都在打哆嗦,低着头一步一步往前走,上石阶时,还直接被绊了一跤。
这下好了,有弟子忍不住偷笑,笑这人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废物。
长老们的脸色黑一块紫一块青一块绿一块,变幻多端,心中之情难以言喻。
贺景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差点喘不上气,他一边摇晃着手指向少年,一边费力地从呼吸不畅的气管里吐出几个字:“你……你当真不三思而后行?”
少年从地上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没来得及往上走,殿主之位的青年忽是闪身在他面前,炎热气脉袭来,似是日中金乌,将他紧紧围裹。
“小家伙,你叫什么名字?”他笑眯眯地问他。
少年呆呆看他一眼,又慌里慌张地低下头,声细如蝇:“二,二娃。”
“好!从今日起,此子入我门下,为门中大弟子,亦为长昭殿关门弟子!”
百来余人瞬刻按捺不住,沸沸扬扬,为赭玄道君行事如此任意妄为感到惊骇费解,“关门弟子”四字一出,俨然是切断后路,可守着这么个窝囊废又有何用呢?
陈妄更是连连后退几步,色若死灰,如平地起雷,将他击得四分五裂,他心痛如绞,实在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一点不如这孱弱的臭小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不好了!贺长老晕过去了!”
苏纨翘首睨目,知道他是被气晕过去的,一个莫秋折收了伪灵根弟子就够他恼火了,结果他又再接再厉,收了个连伪灵根都不如的弟子,这老东西定是被气的脑溢血了。
这小家伙多好。
他垂首时对上少年那双清亮的眼睛,见他又畏缩地埋起脑袋,由衷诡谲一笑:二娃这名字一听就是个打酱油的,且他因刚入门,所以不受道门内的有心人摆布,其性子又胆小安静,是个好控制的,正好他想把十九换下来了。
赭玄道君收了个废物徒弟的事,要广泛地在道门中传个半月有余了。
“贺老,你说那孩子究竟跟赭玄有什么关系?”比起赭玄道君收了个废物徒弟,岳知更想知道,为何他收的那个孩子,与他身上的气息如此相似。
贺景躺在榻上唉声叹气,听这话七窍生烟,挣扎着爬起来拍打着锦被:“你管他是什么!就算是赭玄的儿子,以他那庸懦潜质,亦不能被收做关门弟子!”
闻言孟齐君一激灵,试问:“难不成,真是赭玄以前惹下的风流债?”
“你这孟狗胡说八道!!”
贺景盱衡厉色,扯着脖子上的青筋吼一声。
“赭玄在我等眼皮子底下长大,他的气性你不是不了解,除了修炼就是与他师兄弟置气,人情世故都不懂,哪里懂得这世间风月!”
岳知一想到他的模样,先略叹一声。
“那他怎么会一眼就相中了那孩子呢?以往他都嫌弃双灵根弟子根骨太差,看不上眼,这回了不得,收了个差到极致的,也不知道是发哪门子疯。”
“掌门对此怎么说?”
“掌门没说什么,主要是,至今我等都未发现这孩子身上有任何异常之处。”
头一次遇到不寻常的情况,几人相视无言,总觉得事出有异,必有灾祸。
别人收徒,教的是剑术,心法,练气等,苏纨与众不同,他让殿里的十九教人家拂尘,浇树,奉茶,擦地,以及绾头发。
小徒弟不声不响,在旁边细致地学,对这些杂事没过两日就轻松上手,别看他瘦小,干活倒利索得很,半点不比十九差。
竹叶被风吹得“唰唰”作响,长昭殿里原本孤独清扫的身影多了陪伴,二人一起忙前忙后,皆寡言少语的,成了苏纨眼里的一道好风景。
他要的并非是徒弟,无灵根更好,反正学什么都难于登天,不如乖乖做他手中的一枚棋子。
为殿内的香炉添上香后,少年拿着竹篓,用传送阵法传往药堂,去领些药草,好填补长昭殿炼丹房里的空缺。
药堂里平时人不多,顶多有些弟子会犯些小痛小病,来开副丹药,不然就是负责打理药草的弟子们趁着岳知不在,围在一起谈天说地。
遂他一来,有人先认出了他:“咦?这就是长昭殿主收的那个亲传弟子?”
“他连路都走不稳,拜师的时候摔了个狗吃屎呢!”
“哈哈哈哈哈,真搞不懂长昭殿主是怎么想的,竟看上这么个窝囊废。”
少年低着头,装作听不见这些话,只迈开了步子想快些取药草离开。
行到晒药草的偏堂时,有人突然拦在他前面,且刻意地撞了他一下。
他被撞得趔趄退了两步,波澜不惊地抬起脸看向前方——这人身着碧绿道袍,头发用翡翠环高束,粉面朱唇,仪表堂堂,身上有种自发的傲气,其眼里满是憎恶神色,像是恨不得将他剜眼剖心。
“凭什么是你?”
他怨恨地盯着他,目光化成毒蛇,死死缠在他身上。
少年不想搭理他,提脚欲走,又被他一把揪住衣襟,使劲将自己身体拽了回来,“你凭什么夺得道君青睐!这个位置本来该是我的!”
“你要是喜欢,就去长昭殿奉茶,浇树,擦地,拂尘,他一高兴,说不定就把你收下了。”
少年面无表情吐出这段话。
陈妄只听出他替道君干了点活后,就心生不满,要是换作自己定是求之不得,别说是干活了,道君让自己摘星星都行!
他越想越气不忿儿,把他的衣襟揪得更紧了:“你懂什么!殿主看上你,是你不知道花了几百辈子修来的福分,没想到你还有脸嫌这嫌那!”
“放开。”
少年面不改色,眼里逐渐显出茫昧的褐金色,尖冷自瞳孔中流窜出来,恰似一头欲要捕猎而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才不想做那劳什子关门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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