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归家
谢从简逃了。
不似辰静双所料,他逃出王宫,已是强弩之末。
谢从简当街夺了匹马,将繁重的盔甲一卸,往城外逃去。辰台城近日戒严,但他另有一去处,借此偷偷出了城,去迎谢暄的大军。他心中有估量,东出长宁门,历经五城,直抵烟韩。
烟韩城风平浪静,全无动兵的消息。
谢从简在烟韩城外徘徊片刻,夜色初降,他的血顺着中衣流了一路,渗入土地,成为酱色的点。他觉得自己四肢已经提不起力气,曾经伴他出生入死的宝剑也显得那样沉重,像死亡,不断将他向下拉去。而前后夜色那样浓重,不知埋伏着多少追兵。
偏偏烟韩城的城门又那样高,几乎耸入暮云,人力不能及。
城墙上有轮值的士兵留意到他,高声问道:“何人在此?有何目的?!”
谢从简已无力言语,又恐烟韩被辰静双布下陷阱,宁可一死,也不愿落入一个后辈手中,因此仓皇打马而去。他只听见背后那士兵仍在呼喝,但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越来越……
□□骏马膝盖软倒,累死在地。
土地向他袭来,而他连每一根手指都是酥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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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队烟韩城士兵追出城墙,在他身边勒马。
为首年轻人扶起谢从简上身,检查他伤势,唏嘘道:“失血太多,已断气了……老人家跑什么呢?”
他转过身,摸着自己的脸,茫然地问自己的同僚:“我很凶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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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将陨落,而谢暄仍不知情。
一个时辰后,他就抵达了烟韩。烟韩守将的夫人与兰飞夫人是手帕交,谢暄在烟韩补充给养,几乎没有一丝阻碍。守将邀他休息整顿片刻,而他担忧辰台内况,婉言谢绝了,继续匆匆西上。
其间有一个护送他出城的活泼的卫兵,还提了一句:“方才有个老人家,我看是从西边过来的,还没进城就流血死了。谢将军西上,要是遇见他的亲属寻他,烦请代为转告。”
谢暄没有多想——在谢家后辈眼里,谢从简老当益壮,与“老人家”这三个字相去甚远。他应下了这个嘱托,却没有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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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大军抵达辰台城外。这批大军以敌军的架势,团团围住了自己的都城。
辰静双手中只有左右两大营,合约两万人马。他自知不是谢暄敌手,因此紧闭城门,只令守军射出一批箭雨,每一支箭上都绑着一个小纸卷,上面写着:
“妖妃反贼伏诛,世子仁政,归降者生,拒降者死”
大军中一片哗然,连谢暄本人都措手不及。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身后又一阵地动——碧瑶宁斐联军已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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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心溃散。
军心散了,自然打不成仗。没费多少功夫,谢暄战败身死。其余将领,一无任命,二无将才,更难力挽狂澜,或死或降。不消片刻,辰静双打开城门,迎接碧瑶和宁斐入城。
城外的厮杀——屠杀,并没有传入门内。这是个好天气,日照白雪。辰台城内因接连的变故,人人闭户,唯有大军随碧瑶涌入。
对面长街空旷。
忽然,一个锦衣华服的人飞奔而至,直到看见碧瑶,才堪堪住了脚。他略略往后一仰,转身扶了扶头冠,抹了把额上热汗,平复了一下呼吸,极尽骚包之所能,然后才回过身,从容走到碧瑶马前。
“我的将军,”众目睽睽之下,辰静双吻了吻碧瑶胳膊的夹板,抬头对她微微一笑,“欢迎归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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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静双亲自为碧瑶牵马回宫的事,飞快传开了。
第二天,碧瑶就从军中消失了。甚至她身边的“跟宠”“容副将”,也一并不见了踪迹——当然,这件事没有人明说,只是帅帐里一声不发,唯有碧瑶那队亲信,军中人所称的“天铁营”,守住帅帐,格外不让人靠近。
军中本有些流言,说碧瑶与世子关系亲密。有了引马、离营两出,更是愈演愈烈。到了最后,甚而有人坚信,世子要迎娶碧瑶将军。这也算是郎貌女才,一番佳话。
但京中的原驻军,左右两大营中,却又传出消息说:世子妃是安乐公主。有铁证:谢妃临死前的怒号,直接点明了世子妃的身份;世子又为那位公主辩护。奈何这铁证自身没有来自另一方的证人,不为他人所信。
两方人马为此约了一架——约了酒架。宁斐江湖习气颇重,一时兴起,亲自坐庄开盘。最终孟军将领方芸芸,以一碗之差险胜陶维副将郭琦,碧瑶党占据上风,赢得盆丰钵满——方芸芸与郭琦大醉一场,夜吐三回,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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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事,宫内的人都不知晓。
碧瑶党的方芸芸和安乐党的郭琦一笑一哭,各自抱着个桶呕黄水的时候,辰世子怀里搂着他的软玉温香,心疼得一宿都没睡着觉。等到方郭二人好不容易睡着了,那对小别的小夫妻已经腻腻歪歪地醒了,正头抵着头,说着私房话儿。
“还疼吗?”
“不大疼了。”
“累不累?”
“昨夜睡得好,不累了。你在京中,累不累?”
“不累。”
“黑眼圈这么重,还说不累?”
“是想你想的。相思不累。”
顿时有人扭了脸,背过身去。另一人抱着哄她,三言两语又劝得人窝在了自己怀里。
“不许再说浑话!”
“真话也不行吗?”
“……总之,不许!”
“好,听你的。还疼吗?”
……这对话没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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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以后,这样的对话便不能进行了。辰静双宋如玥都是没怎么经过事的人,经过白彧的一番敲打,终于得了个头晕眼花的教训:善后也是要紧事。
首先,收拢在谢家手上溃散的辰军。这花了几天的功夫。
同时,碧瑶宁斐联军暂驻辰台。辰台是辰国的王都,宁斐麾下是辰国边军;碧瑶麾下是孟军,于情于理,都该撤去。
但是——
“我私底下想着,还是先留在京中。”
“你又操心起这些事,”辰静双从折子里抬头,只对宋如玥一笑,“为什么这么想?”
他比上次相见成熟了些,话里透露出一丝关爱的责备。
“我的身份,听说被谢妃公然披露,已瞒不过辰恭。我总觉得下一个要打过来的就是他。把我和宁斐带过来的那些人镇在京中,等甘老将军那边整顿好了辰军,两厢汇合,若辰恭发兵,我们的反应还能快些。”
辰静双听了,干脆丢了笔,过来拉着她的手:“此事交由宁斐,如何?”
宋如玥想了想,道:“宁斐入了京后,我瞧着有些不对。”
辰静双顾不上问他是哪里不对,急道:“那林副统领呢?”
宋如玥继续逗他:“林副统领……倒是妥当。可是,林荣奉命保护我,绝不肯离开。”
辰静双果然蔫了下去:“我们重逢还不到一天……”
“但是,”宋如玥忍俊不禁,“天铁营天营统领夏林,为人踏实小心,可用。”
“好啊!”辰静双便明白,用手里的纸筒轻轻一拍她的头发,笑道:“你故意惹我伤心!”
-
而宁斐——他的“不对”,并没有隐瞒很久。这两人笑意还未消去,他就进宫求见。
宋如玥要转入后幕,辰静双将她一按:“无妨,你就在此处听。”
宁斐已经走了进来。他不大懂宫里的规矩,也没见过面具下的碧瑶,只奇怪地看了看一旁紧闭双唇的宋如玥,就将这“细枝末节”抛之脑后了。
“邸下,末将请命辞官。”
辰静双奇道:“你立下大功,正是入仕封将的好时机,怎么要辞官?”
宁斐甚至连行礼也不讲究低头,只朋友似的看着辰静双,大咧咧地一笑:“赵修是末将的好兄弟,当年就靠着他,我才能活下来混口饭吃。参军这些年,要不是他护着,就我这性格根本走不远,尸体都不知道烂在哪了。现在给他报完了仇,我也不打算在行伍里打混,干脆辞了完事。但有一点,我想跟你讨点赏,盘个店子,也算个生路。”
挟功邀赏,这是不大光彩的事。宁斐虽然为赵修仗义出头,却很有些市侩的算计,宋如玥不十分喜欢。但辰静双听说他是赵修的朋友,心就软了一半;再想想此人为了给赵修报仇,出生入死,另一半心也软了,当即应允下来,允他辞去官职,并以厚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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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要安抚朝臣,尤其是那些曾投靠谢家的臣子。这一点由白俊出面,他向来见人三分笑,做这事是最妥当的。
这时候便有好消息找上门来:那坠马昏迷的华英醒了,一醒来便请人递话,说自己遭了谢家暗害,自此要为世子效力。
——说起各诸侯国的官制,与皇朝内相仿,只不过官低半品。永溪皇城的文官官制,是丞相一人,统领六部尚书;诸侯国内,则设首辅一人,统领六部侍郎——名义上都是如此。事实上辰国兵部为谢家所把持,早已名存实亡。
华英以下,户部乔季,被辰恭安排了一场重病,只差一口气了;吏部白彧,如今已旗帜鲜明地站在辰静双这边;工部钟肃,从来不理党争之事;刑部丁慈和礼部李业,早被辰恭冷落,说到底是两棵人微言轻的小白菜;上一任兵部侍郎是谢家人,已死,刚上任的这位叫毕廷,名字秀气,人也秀气,偏是最有朝气和胆量的,新官袍还没穿热乎,递上来的第一篇折子就是请世子善待军中将领,以安军心。
辰静双当庭没有发作,下了朝,直请他到王宫书房去,把折子往他面前一拍,似笑非笑道:“这不是你兵部的事。”
毕廷“哦”了一声,不怕,也不理那折子,又当面央求:“这虽不是臣分内之事,却是辰国当务之急。臣身为辰国子民,自当为辰国打算。请邸下恩准。”
辰静双翻了脸,厉声道:“你上任才数日,便如此大胆,把胳膊直接伸到武将那边去了!长此以往,国将不国!你递这折子,可曾知罪?!”
毕廷愣了愣,动手一层一层把官服脱了。辰静双始料未及,还没问,毕廷已经埋头跪下了:“天下将乱,草民为长远计,哪怕辞官请罪,也要邸下恩准!”
半晌,只听有人一声轻笑。毕廷微微抬起眼睛,却见辰静双站在他面前,伸出一只手。他顺着这只手,又忐忑地往上看,竟然看到的是温柔的笑容。
他试探着握住那只手,被辰静双用力拽了起来。
“你为辰国,舍身直言,我为何治你的罪?”年轻的世子拍了拍他同样年轻的臣子的肩膀,目光灼灼,仿佛看着即将到来的盛世,“但你资历尚浅,有使不动的人,就去叫甘老将军,说是我的意思。你只管放手去做,务必办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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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靠谢家的武将,就此被安顿下来。有这些真正动了手“谋了反”的人做先例,那些只动动嘴皮子的文官们更安了心,朝堂就此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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