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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初雨


“碧瑶,留步。”

        年轻气正盛的辰王,又一次叫住了他的女将军。

        几个朝臣恨不得拼死劝谏了:

        ——碧瑶将军可是王妃亲自请回来的!

        ——王妃虽然出身颇有争议,可到底是正妃!王上答应了人家不另纳妃了!

        ——王妃每回请碧瑶将军过来都元气大伤,一时半刻醒不了酒不说,还要闭宫多日休养,王上您有没有心呐!

        在白俊真正心知肚明的暗笑中,自以为心知肚明的毕廷把他们一个个按了出去:“是碧瑶将军说,不愿住处为他人知晓,故而在我们之后出宫……王上怎么会背着王妃和碧瑶将军有私,王上是那样的人吗?!”

        倒是辰静双宋如玥,冷眼看着他们出去,不发一言。直到脚步声散了,殿门关紧,宋如玥才将面具一摘,冷冷淡淡道:“说吧。”

        辰静双咬了咬牙,却未与她细说“自己所想”:“你给萨仁留了一条出宫的路子,把它撤了。”

        宋如玥在面具上敲了敲,道:“你不信她,故而不准她走。我信她,故而给她留了一条路。子信,咱们两个的分歧不在这条路上。”

        辰静双当然比她懂,可他性子温柔,直则伤人,他绝不可能做到宋如玥这样直白,乃至于尖锐。

        “你为什么……这样信她?何况,若她真无辜,早走晚走都罢。待西夷事了,我亲手放她,不也可以吗?”

        “我没有理由怀疑她。”宋如玥道,“而她要回西凌,是为了救她母妃。待西夷事了,她母妃还有没有命在都是两说。”

        “你们相识不久,去年此时才见了第一面,往后就是在王宫里了。青璋,谢家待我,比辰恭和母妃待我都亲厚,十几年相处,这都能背叛!甚至父子之情……辰恭与我,燕王与燕鸣梧,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宋如玥忍了忍,额角突突跳着,把口边的“你我相识也不过一年”咽了回去。

        “萨仁不是那样算计的人,也没那么大野心。”

        “回去后,她要当西凌的王,可不是她自己说的?能说出这样的话,谁能保证她没有野心?”

        “——你适可而止一点!”

        这句话宋如玥是大喝出来的。所幸宫内没有不相干的人。辰静双睁大眼睛,愣了片刻,好像渐渐笑起来,却有点心酸的样子,他轻声问道:“你也受不了长长久久地和我在一处了么?”

        宋如玥有些看不得他这样的神色,一时哑口无言。

        “你先前在沔溪同我说,我变成什么模样,你都心里有数,都会不悔爱我。如今,你反悔了么?”

        宋如玥想摇头,可摇头好像就有些服软,她的脖子先擅自梗住了,她只道:“那个时候,我信钟灵,而你肯信我。”

        其实想来,那时候辰静双也未必是真的肯信。只是钟灵势单力薄,宋如玥身边高手环伺,她翻不出什么浪来。

        辰静双也不肯说话了。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情绪太差就要闭嘴,否则难免会说些令人追悔莫及的话。

        宋如玥道:“我知道,你不能人人尽信,可也不能人人尽不信啊。”

        “我担不起萨仁别有用心的风险,”辰静双一个字一个字,几乎把它们挨个掂量碎了,才敢出口,“辰国担不起。”

        宋如玥深吸了一口气,才把声音平静下来。

        “你还是不肯信她。”

        “如果你信错了呢?”

        “那我就为我的错信粉身碎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不行!”辰静双又惊又怒,拍案而起,“这又岂是你一个人粉身碎骨能当得起的?!”

        “粉身碎骨都当不起,”宋如玥笑了一声,“殿下还想我怎么样呢?”

        她说“殿下”这两个字的时候有些微的生涩,就像一个不需要介绍自己的人说出自己名字的那种生涩。

        “不,青璋,我是说……”辰静双忽然慌了手脚,“我是说,这不是一己之力当得起的。”

        “她若是别有用心,便是我错了,我便亲手将她擒回来,叫她杀人偿命。她偿不够,我的命便也抵过去。一笔清楚账,什么当不当得起,这有何难?”

        “青璋!”

        “——殿下!”

        “你只需把那路子撤了。”

        “我不肯。”宋如玥说完,敷衍地一躬身,“末将还要去召集天铁营、打点望凤台,恕不久留了。”

        她抬步就走,辰静双浑身发颤:“把萨仁的钥匙留下!”

        -

        宋如玥换回宫装,半路上领回明月,才回望凤台。

        她今日总惦记着个什么事,但一直没能想起来。原以为是辰阮的事,后又觉得是萨仁的事,都一并压着。此刻怒火攻心,辰国边疆又处处告急,终于忍不住了,问了明月一句:“今日什么日子?我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明月猜了几个,宋如玥听着都不是,心里愈发烦躁。直到明月忽然想起来,试探道:“娘娘,明儿是七月初三,顺娘娘生辰。往——”

        往年,都是卫贵妃和静嫔带着四个孩子,一并去给她贺寿的。

        宋如玥一怔,步子都忘了迈。

        辰静双自然不知道这事。他不是和她从小一起在宫里长大的手足。年年一起庆寿的七个人,除了一个她、一个生死不明的宋珪,其余五个,竟都已不在人世了。

        大哥宋玠死在她眼前,生母顺妃也死在她眼前。

        顺妃活着时,与她实在不大亲近,否则明月也不至于猜错数次。

        宋如玥眼圈一下红了。

        -

        她回了宫,直奔侧殿,把人都撵开了。

        萨仁正对着一本书练习中原话,头困得一点一点的。宋如玥一阵风似的扑进来,把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伊勒德坠马了,”宋如玥言简意赅,“不要多问,我送你出去——哦,你信不信我?”

        萨仁懵了一下,眨眨眼睛,笑道:“有什么不信的?”

        她眸光璀璨,在烛光下,灼灼地看着宋如玥。

        她却不知道,这时候说这话,无异于往宋如玥心上捅一把软刀子。宋如玥险些就掉了眼泪,忙一低头,半跪着去研究她手脚上的锁。

        可她终究不是溜门撬锁的行家,对两把玄铁大锁无可奈何。此事兵贵神速,她低唤:“林荣!”

        林荣应声进来,将锁看了一看,也自称无能,出去叫人。宋如玥又叫明月准备轿辇,“本宫要去奉先殿,看望顺妃。”

        明月心领神会,也出去了。

        萨仁将宋如玥肩膀一按:“你眼睛怎么红了?”

        宋如玥擦了擦眼睛,摇了摇头,塞给她一袋子银子:“你快去收拾两件路上的衣裳。”

        萨仁问她:“你和辰静双吵架了?为我?”

        宋如玥用力瞪她,没好气道:“他要纳你做侧妃,我不准!”

        萨仁一边翻出一件厚衣穿上,一边噗嗤笑了:“长能耐了。我在你下面做小,你还摆起谱了?”

        她理好衣服,手往宋如玥肩上一搭,不着痕迹地把一丝水迹蹭掉,又轻声问了一遍:“你不会后悔?”

        宋如玥握了握她的手,没立刻回答,林荣恰好带来了一个会撬锁的亲卫,并禀告宋如玥:“外面解决了。”

        是指那些盯梢萨仁的人。这倒是宋如玥方才没想周全的。

        萨仁也没有再多问。

        亲卫一言不发,只拿了一根细铁丝,不知怎么鼓捣的,片刻后,“咔哒”一声,锁便开了。

        他又去撬另外的锁。

        正撬到最后一个,明月跑进来道:“轿辇备好——阿嚏!备好了。娘娘,下雨了。”

        “下雨正好,”宋如玥一怔,伸脚把地上的锁链拨开,“——林荣,取一套甲。”

        林荣已经在门边放了一套甲,好像猜着了她的用意,甚至肩甲上还吊着一张面具。

        宋如玥催着萨仁把甲套上,上下看了看,才叫上明月到另一侧,给自己换了身宫女衣裳,从群英殿出来刚描的妆也擦淡了。

        “太仓促了,殿下……两位殿下又刚吵过架,”明月手脚麻利,一边摆布她一边小声劝道,“辰王殿下会发现的。我方才出去,听说外头已严了。”

        “先把人送出去再说。我方才说的不对,不去奉先殿了,而是派人去送碧瑶出宫,你放机灵些。”宋如玥唇角绷得紧紧的,抬高了声音问另一边:“好了吗?”

        萨仁道:“好了。”

        林荣也回了同样的话。

        明月找出数件防雨的斗篷,给各人披了。

        萨仁指着面具问道:“这岂不是欲盖弥彰?”

        “今日不同,今日有位大人物在宫里。”宋如玥将她往外头一推,“走,上轿子。”

        萨仁先出了去,而后是明月、宋如玥。林荣依旧隐入暗中。

        明月做事周全,这轿夫是个脸生的,认不出宋如玥的声音。宋如玥吩咐道:“娘娘的令,走东宁门,送将军出宫。”

        轿夫得令便走。

        如今已是七月,这小雨也算是秋雨,淅淅沥沥地凉。明月还穿着夏衣,当即发起抖来。

        宋如玥看着,于心不忍,小声道:“明月姑姑回去吧,此处有我们照应。”

        明月只摇头,把斗篷裹得更紧了些。

        -

        一行人在宫内便遇着了数次盘问,皆靠着明月和望凤台的徽记,得以混过。出宫门时,却遇到了些麻烦。

        辰静双仍在群英殿走不开,但命令当然发得出去。今日宫门落钥晚,外头多了一批人,对出宫的人挨个检查身份。

        明月瓮声瓮气道:“这是做什么?”

        她是宋如玥贴身的宫女,阖宫上下都认得。守门人便笑道:“明月姑姑,这是王上的旨。今日外头进来的大人们太多,走得又晚,王上说出入都得排查,以防出现什么变故。”

        明月笑道:“原来如此,有劳。我奉王妃娘娘之名,来送那位将军出宫。”

        说着,掀开轿帘,给守门人看了一看。后者见里头端坐着一位穿着甲、戴着面具的女人,神色一肃,低声问道:“是……碧瑶将军吗?可有信物?”

        “信物在此。”宋如玥亲自上前,递了一方印。

        她在王宫中,许多事不用亲自出面,守门人反倒认不得她,只见她跟在明月身后,便理所当然以为她是个齐整的宫女。他接过印一看,上头果然刻着“碧瑶”二字,又是旧物,带着不少金铁擦痕,可知是真货,便肯放了行。

        几人都暗出了一口气。

        谁知,宫门外仍有一道卡。且对方上来先施礼,才彬彬有礼道:“王上有旨,任何人出宫,都要验明身份。万请将军配合,摘下面具一观。”

        这些人都是亲卫,就像天铁营从前在皇帝身边一样。宋如玥心头一紧,道:“将军在战场上,素来是面具示人的。方才在望凤台,娘娘面前,也未摘去面具。”

        那人看了看她,重复了一遍:“王上有旨。”

        萨仁听了宋如玥的暗示,心里稍安,出声道:“你说是王上有旨。本将军在王上面前,是摘了面具还是戴着面具的?”

        她的中原话已经流畅了许多,听不出是个西凌人了。而这句话隐约带着笑意,像是一句反问。

        那人哑口无言:“这……”

        萨仁轻轻笑了一声,放下了轿帘:“信物已给你们看过了,莫非还不能确认本将军身份?”

        她嘴里轻描淡写,暗地里却摘了面具,蹭了蹭额头的汗。

        那人却不让开身子,只拱手道:“……实在冒犯。但请将军揭开面具。王上旨意,只需验明出行者皆是大豫子民即可。我等也是奉旨行事,请将军不要为难。”

        “这是什么意思?”宋如玥开口呛他,“连王妃娘娘都认过,这就是碧瑶将军。何况王上与王妃都允准将军不揭面具,送碧瑶将军出宫更是娘娘亲口旨意,你要与王妃作对?”

        拦轿人一皱眉,被如此阻拦,他更起了疑心,略抬起了眼睛:“我位卑人轻,不敢逾越,但更不敢有违王上旨意。请将军不要为难我一个小人物,也给王妃娘娘留些体面。”

        他说着,那些巡查的人已悄悄围了过来,尽数挡在轿前,冷铁亮了刃,显然也不惮见血。明月急得发汗,暗暗去瞥宋如玥。

        但被逼到这份儿上,宋如玥一时也没别的办法;萨仁也不动不言,只伸手按住了腰侧佩刀。雨依旧碎碎地下,是极静谧的声音,而夜越来越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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