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弃乱
辰静双说完这句话,就意识到了不妥。这是战场,连海外话本中的话本子都知道“临到阵前,谁不想死谁先死”(注)。
他说这话,极易压低宋如玥的志气。生死相搏,刀锋一线,这是很危险的。只是方才鬼使神差,看着宋如玥半身血迹斑斑,想着她亲口说要推了古城墙,他心底忽然涌上说不出的怨愤——他忽然发现自己也不是圣人,付出去的心,总是渴望着被人珍视的。
他补救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自己——”
——你自己小心。
但这句话被宋如玥抬起一只手,打断了。
他看见那只手上,绷带已经都拆掉了。伤又绽裂开,凝着一道一道的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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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玥止住辰静双,也没有多想。她就不是那种行动前会深思熟虑的人。
她看着他,大脑还没有冷下来,只是本能地察觉了辰静双还没能习惯战场。也难免,辰静双虽然数次亲征,但从不曾上过正面战场。因此一个西凌军师就使他发了慌,因此这样的战场上还指望她毫发无伤。
——得想个办法让他适应。
最快的方法,当然是让他直面敌军先锋。
宋如玥听了听城墙上的动静,此时战场上并不十分危急,甚至堪称是今日最和缓的了。她便对辰静双道:“随我来。”
她将辰静双领上城墙,谁知一个垛口失守,数个西凌兵冲了上来,几乎就在他们眼前,将守军砍翻一片。她来不及多想,紧盯着那里,问辰静双:“信任我吗?现在!”
辰静双一怔,才露出一个笑,还未及开口,交锋处已经容不得宋如玥等一个回答——她猛然把辰静双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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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静双太过注意她,对此毫无防备,步子还没稳住,劈头就见一刀,顿时毛发悚然,只那么一愣,鬓发已被劈散。所幸他受过正统的训练,闪过第一刀,剩下的就几乎是条件反射,迅速杀了一人。
命悬一线间,宋如玥的问题话音还未落地。他心头闪电般劈过一道疑窦:这是什么意思?要害我吗?
不过这仅仅存在了一刹那,他心惊胆战地发觉了这个念头,一咬牙把它驱散了,举剑抗住那几个西凌人的围攻。
之后,他再无暇关注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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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宋如玥紧攥着枪,时时刻刻盯着他,随时准备救他。所幸她对辰静双的身手倒有准确的估计。
而再靠后一点,赵春山已经疯了,狂怒地要冲过去捞回辰静双,被苟易拦住:“将军此举,别有深意,不会害了王上!”
赵春山却听不进,辰静双在他心里的地位和皇帝在林荣心里的地位是相同的——他见有人阻拦,顿时横眉立目:“再不让开,休怪我不客气!”
苟易太熟悉这样的人,叹了口气,身子一矮,骤然伸腿去扫他的下盘。赵春山岂能让他扫到,却果然被激怒,与他动了手。他心急如焚之下哪会留手,苟易本就稍逊于他,身上顿时挂了彩,只咬住一口气,力求撑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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苟易实在是没能拖住多久,一个暴怒的不计后果的人,总是很难拖住的,尤其苟易的压力不光来自赵春山,还来自战场——总不能叫他死在这吧?林荣平日里说的不能与辰人交恶的话,总有些道理的。
他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赵春山杀向宋如玥。他企图示警,奋力大喊:“将军!将军!!”
可是宋如玥都无知无觉。
他实际上发出的,只是几声含糊的、□□一样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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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山刀锋到了宋如玥一寸之内,后者才察觉。但赵春山的攻击配合着周围战场,也没那么好躲。
她匆匆一格,将刀错开,左臂上又留了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她痛得头皮发麻,看清来人,骂道:“你他——疯了?!”
赵春山紧咬着牙,不说话,又一刀砍去。
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辰静双被那些西夷蛮子团团围住。赵春山不是从小跟着辰静双的,只以为帝王家的人各个不通武艺,碧瑶此举无异于弑君。
他眼睛都红了,一句都不敢质问,只怕自己当场哭出来。
宋如玥尚不及苟易,但赵春山顾忌她是主将,她得以周旋,又骂道:“你抽哪门子风?!你们家王上——”
好像是报应一样,她先前打断了辰静双的话,此刻自己的话也被打断了。地上忽然震起隆隆的声音,她一听,脸色大变:“不好!”
她扑到城墙上——
西凌军比方才足足多了二分之一,看这架势,那些攻打城池的是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调了过来。方才的和缓,竟不知是西凌主将躲在哪整军。如今他气势汹汹,城下黑铁压城,西凌打头的都是重甲,已经在攀墙而上。
宋如玥也不知是自己腿软了,还是古城的城墙都震颤起来。
辰静双是第一次亲身杀敌,在这场面下新兵死亡率很高——她慌忙叫道:“快去救——!”
谁道她此刻空门大开,被赵春山一刀捅了个对穿,直至没柄!
眼角瞥见刀光一闪,她凭着直觉尽力拧身躲了,堪堪避开了心肺。但她没穿盔甲,这一刀更显得格外触目惊心。她咳嗽着握住刀,拼命转身道:“辰静双还死不了呢,别和我周旋,快救他,到内墙去……等西凌……就来不及了……!”
赵春山听到一半,浑身一震,拿血红的眼睛一望,果然!
王上虽左支右绌,但还活着……无大碍!
他瞠目欲裂,冲杀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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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春山还算有点良心,没拔刀,没让她血溅当场。
只是那刀太凉了。
宋如玥靠着城墙跌坐,发起抖来。她没看见苟易,便勉力唤了两个小兵,一条条地吩咐下去。
她在疼痛里艰难地集中精神,第一反应是:
夏林呢?
夏林是方才率军追击西凌的人,怎么西凌重来,他不见了?
另外,攻城的西凌人转道过来,守城的林荣他们呢?
那样的局面,林荣不可能输!
“传令各处,再守住半盏茶。半盏茶之内,不能露怯,露怯者绝无生路!半盏茶之后速撤,来一出空城计,不必遮遮掩掩,直撤向内墙……但队伍半点不能乱!我们……攻势越猛,撤得越整肃,那时生机越大!”
“传话给城下,半盏茶后,推倒外墙!”
“通告……通告各处将士,西夷人攻城不下,主将已乱……我们援军将……至,又有王上亲征……焉能……不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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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玥到底是稳住了阵脚,但半盏茶不到的功夫,她已经撑不住清明。
她最后只记得,自己靠着的城墙发出剧烈的震颤,前后摇晃,砂土坠落,她正拿着剖风去锯登城的飞爪,几次脱手,多亏事先把剖风绑在了手里。
混战中,不知由谁发了令,辰军开始撤退。脚步声潮水般地远去了,她身上很重,眼前发黑,视野里只有那么一根绳子——她就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终于锯断了那绳子,她连西凌人坠墙的惨叫都没听见,眼前一黑,再也不想动一根手指。忽然有人急匆匆地过来抱她,怀里都是血味,她知道不会是辰静双,因此剧烈挣扎起来,没能挣脱,绑着剖风的右手便毫不犹豫地往自己脖子上抹。
当时宋珪就是被俘,生死都不能自己左右……绝无可能!
“殿下!”那人忙叫人握住她手腕,对着她耳朵唤道:“殿下!殿下!!”
她一怔。
“林荣救驾来迟,殿下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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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荣率援军赶到时,已救不了千疮百孔的外城墙了。他终究不放心宋如玥,带着几个人闯进包围,在城墙上细搜,果然,发现了只吊着半口气的苟易。
然后顺着苟易指向的方向,他们发现了宋如玥。
也不怪他们眼力差,宋如玥当时伤重,被几个辰国士兵团团保护起来,直到最后他们战死的时候,都尽力往宋如玥身上倒去,用自己的盔甲护住她,只叫她拼命挣出了一只手,还是伸向墙外的。
她因此没被撤退的辰军发现,直到林荣到场,才被人从下面刨出来。而她也到了极限,一认出林荣,就松了口气,人事不省了。
林荣无暇多想,运起轻功沿着城梯跃下。这一小队人前脚才离开,后脚,外墙就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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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推墙的将士眼睁睁看着林荣抱着宋如玥跳下来,此战唯二两个没穿盔甲的就是辰静双和宋如玥,一男一女,很好辨认——他以为自己险些酿成大祸,被吓得魂不附体:“这这这……将将将军……”
“没你的事!”林荣喝道,“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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援军既到,战局便一边倒了。
西凌主将本被宋如玥好一番戏弄,几次三番功亏一篑,恨得牙根痒痒,所率兵将见左攻不下、右攻也不下,已没了士气;林荣援军又是逮着攻城失败的西凌人追击,救主心切,二者高下立判。
若非赵春山,此战只失踪了一个夏林,整体伤亡不大,多折损于西凌最后一次反攻前后,就连弃外墙的时候,折损都未超出十中之一,算是一场漂亮的胜仗。辰静双受了伤,但他的伤虽然多,却都不重,一醒过来就可以下地走——他是被赵春山劈晕了背下去的,后颈反而是浑身上下最疼的地方。
但偏偏赵春山,宋如玥和苟易两个人都险些死在他的手上。
苟易重伤,一直还没醒。
宋如玥醒过一次,意识朦胧,挣扎着问“子信呢?子信呢?”,直到钟灵好容易听清了那名字出去问,辰静双闯进来攥住她的手,她才哭着说了句什么,流着泪又昏过去了。
又过了一天一夜,才醒。
辰静双没在,但他衣服上的熏香还没散,显然是刚走不久。钟灵接班拉着她的手,她一动,钟灵就醒了,揉着眼睛笑问:“将军醒了?”
宋如玥眨了眨眼。
钟灵取了水,一小勺一小勺地喂给她,喂完了才问道:“将军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宋如玥想了想,挑了两个最难受的:“头疼,想吐。”
“是缺血所致……”钟灵道,“药里有补血的药材,您喝下后,或许好些。也是不巧,您恰好赶上信期,更难熬些。”
宋如玥算了算,她信期好像不是这几日,已晚了大半个月了。但出永溪后,她月信不准已是常事,再加上连日奔波,倒真说不准。
钟灵一边蹦着出去给她端药,一边吩咐帐外候着的卫兵:“将军醒了,请王上过来吧。”
宋如玥一听,忙连敲床板。动作大了些,又扯到胸前伤口,疼得她五官都皱了起来。
幸好钟灵听见了,回头一看,见宋如玥在摇头,便按住那卫兵,道:“将军好像还有事,你晚些去。”
又端着药回来问道:“将军怎么了?”
宋如玥摇了摇头。
辰静双显然是刚刚回去休息,晚些再见也不迟。但她现在太累了,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她喝完药,借着那点暖意,便昏昏沉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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