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番外四广成(三)
广成王在外头野着,愈□□荡,后来连年节都不大回宫。
虽然如此,到了宁禧三十年,他粗略一算,发现自己已三四年没回京城去了,也得回去点个卯。
恰好,不久就是千秋节。
谁知他路上又被绊了一绊,怎么赶也不能及时了,只好先托人把礼先送回京城,由宋珪转交,自己稍后……
他忽又起了倦怠的心:“左右这次是赶不及了,不如下次再……”
一位朋友劝他:“左右这次赶不及,趁着热闹尽了,清清静静地回去看一眼,也算点卯呗。不过前儿有人说你是个亲王,我还以为是因你姓宋而牵强附会,看来你还真是个大富大贵的?家里规矩这样多,难怪你不愿意回去长住呢!”
广成王反被劝得愈发坚定了心思——他回去点卯,本就是做给人看的,怎么能不挑个热热闹闹的时候?
不去贺千秋了,他反往远离京城的地方走。
谁知走到一半,又听说辰恭叛乱,其势汹汹,动静远超以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折回了永溪看看。
幸好如此,他堪堪救下了宋玠。
当时宋玠已被割喉,宋如玥被林荣拽走,城墙已破,四下混乱。广成王趁乱探了宋玠的“尸首”,发现尚有一丝生机,忙把他背下城墙,一路瞒天过海,好容易保住了他小命。
其间他数次暗探皇宫,帝后他是偷不出来,原想着再偷个子侄辈也好,谁知,宋珪被牢牢关押,宋如珏宋如玥姐妹亦不知所踪。
幸好宋玠知趣,没见其他人,也就没再问。
他朝地上浇了一碗酒,一切,也就尽在不言中了。
那个除夕,两人在永溪城外,过得冷清。
宋玠的意思,既然世人都以为自己已死,不妨就以此为遮掩,再做些什么。广成王也始终不死心,希望能再救人出来,是以二人都没有远离。
他们终等到了些好消息。
皇帝的小女儿宋如玥,原来是被偷送出去,嫁了辰国世子,辅佐了那位世子登基。
而这新辰王也已铲除了辰恭旧党,“废”了辰恭王位,公然与他割席。
这是第一则好消息。
过完除夕,斩烟刀到了京城,这是第二则好消息。
直到几个月后,战局变化,辰恭忽而下令,要腰斩宋珪——
广成王与斩烟刀二人劫了法场,救回了活生生的二皇子、诚王宋珪,这是第三则好消息。
广成王救下宋珪,即不再停留,而是通过江湖路子,四人一并远走。
果然,法场被劫,辰恭大发雷霆,永溪当即成了铁桶一块,水泄不通。
这个时候,广成王四人已经到了广成封地。
亲王封地与诸侯王封地不同,诸侯王在自己的封地上就是有实无名的“副皇帝”,而亲王封地不过是他们的经济来源,他们手中并没有实权。
选择广成封地,只因这里离永溪不远,已被辰恭势力盘踞,是个富庶的“灯下黑”。
斩烟刀推开窗,四下望着,啧啧赞叹:“无怪你常常一掷千金。”
广成王笑道:“沾了家里的光。”
说到这,他回头看了一眼,宋珪脸色惨白,尴尬地和宋玠站在后面。
宋珪脸色不好,一来是身上有伤、奔波劳碌,二来,也是因为宋玠。
他当时醒过来,一睁开眼,就是宋玠,当场眼眶一湿,嗫嚅道:“皇兄……”
而后,才想起来,是谁“杀”了他的皇兄。
他脸色一白。
宋玠将他的反应尽收于胸,淡淡道:“我们是骨肉兄弟,我既没有死,你也不必多想。”
这就是说,他知道了真相了。
宋珪更涨红了脸,连宋玠手里的药都不肯接。宋玠把东西放到他手边,示意他自己包扎,便出去回避了。
他如今话不多。
因为……他曾有一把如珠似玉的嗓音。
至于宋珪,原本已知道自己荒唐,自那以后,更无颜面对兄长,一避再避。
广成王不明所以,正为此发愁,终于没忍住,伸手把宋珪揽了过来:“皇叔怕鬼,珪儿今晚同我睡一屋吧。”
宋珪一哆嗦。
广成王暗自称奇,愈发好奇、愈发决定要把他的话套出来。
“皇叔,”宋玠道,“我还想请皇叔继续指点我武艺呢。”
“跟他学有什么前途!”斩烟刀横刀夺话,“左右我也闲着,我来教你!”
宋玠一怔,只好笑道:“就劳烦前辈了。”
单论外家功夫,斩烟刀十几年前就罕逢敌手,如今更是博众家之所长,足以开宗立派。
她的功夫,人称“蜉蝣撼树”,人若蜉蝣,而刀锋无匹,非常值得一观。
宋玠也看得津津有味,不时发问。他虽耍不动斩烟刀那数百斤的大刀,却也以同样的手法,在自己佩剑上尝试。
可是很快,斩烟刀就发现他有些神不守舍。她干脆停了刀,道:“静心。”
宋玠道:“前辈怎知我心不静?”
“我不知道,”斩烟刀弹了弹他的剑,“但刀剑知道。”
宋玠暗自苦笑。
他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自认在这一方面很有造诣。谁知这些江湖高手这样玄乎!
他干脆放下剑,坦荡道:“我做了不坦荡的事,坑害过我的弟妹。”
斩烟刀一怔,难以置信地笑了起来,半晌,抹着眼泪道:“我原以为,你们皇室,手足相残,唯有宋纾是个例外。怎么,这还是一脉相承的吗?”
宋玠渐渐脸红起来:“究竟是手足兄弟……”
斩烟刀揉了一把他的脑袋。
“寻常人家,兄弟、姐妹,也少不了争执吵闹。你既然自己也说了是手足兄弟,又何必在意?”
另一边,广成王听宋珪说了自己一时起意,派人在城墙上刺杀宋玠、导致京城失守的事,重重叹了口气,拍他的头。
他用了些力道,宋珪不敢揉,只好低垂着脑袋。
“玠儿从小太过出众,你和他一起长大,心有不平,这是人之常情。你用些小手段争宠、发脾气,也都无可厚非,可是你——可是你——!”广成王恨铁不成钢,说一句,就打一下宋珪:“重兵压境,你怎能如此不辨是非?!兄弟一场,你怎能如此绝情,也下得去死手?!”
他又重重叹了一叹,推开宋珪,自己走到窗前,不看他。他瞪了半天星星,终于缓不过这口气,又转身骂道:“从小玠儿得了什么偏心,珏儿和我都尽力为你弥补,自问待你不薄!玠儿也从未仗势欺你压你,有什么,就与你分什么,究竟何等深仇大恨,让你不惜冒着国破家亡的风险,也要杀人?!皇叔为了让你稍感平衡,年年只联系你,只把玠儿冷落在一边,你怎么还是走到了如此地步!”
哪知宋珪原肯乖乖挨打,听了广成王这几句骂,骤然抬了头,眼圈红得吓人,恨恨道:“年年只联系我……除了这次千秋节!我连只言片语都不曾得到,皇叔给父皇的礼却托给了皇兄!皇叔岂不是和那些宫人臣子们一样,觉得我实在没指望,转向皇兄了吗?!”
广成王一怔,语气又轻缓下来:“皇叔……这么多年,始终是向着你的,何曾转向你皇兄?皇叔送了童嘉亲手所画的屏风一架,不仍是交给你进献给皇兄的吗?”
宋珪摇着头,苦笑:“这屏风,若是真被送到了我手上,我也做不出那……”
那伤天害理、人神共愤的蠢事。
不过这事,没人主动提及。哪怕斩烟刀这个唯一不是出身皇室的,也已见过太多人心善恶,这不是双方由长辈拉着坐下来,“握握手,好朋友”就能解决的事。
但经过这一夜,宋珪的态度,不同了。
得知屏风事件之前,兄弟二人相处,宋玠冷淡有礼,宋珪如临大敌;此事之后,宋珪竟和宋玠是一样的疏离客气。
宋玠何等玲珑剔透,一顿早饭没过,就猜着了缘由,拉着广成王,寻了个无人处:“不瞒皇叔,我愧对珪儿。”
广成王一听就明白了,只等着看他如何说。
“千秋节前,我和珪儿在争权。皇叔母族杨氏,至今声望极高,因皇叔与珪儿亲厚,杨氏也倾向珪儿多些。说来惭愧,我从小得父皇偏爱,自视储君,近几年父皇逐渐一碗水端平,珪儿起了争宠争权的心,我便对珪儿有恼,因此屏风一事上……”
他没有把话说实,广成王也知道,这事若要说实,不是三言两语的功夫,背后又不知要牵出多少人来。不过,他要看的也不过是个态度,宋玠如此坦荡,他喜欢,因此,顺势止住了他的话。
“你们都长大了,兄弟间的事,皇叔不会插手。”
宋玠一怔,微微睁大了眼。这么大一个男人了,瞳仁还像小时候一样清澈。
哪个当长辈的,也扛不过被宋玠这样看着。
广成王也难免像小时候一样,端起稚嫩的皇叔架子,轻声道:“皇叔可不打算多管闲事,待珪儿伤好,你们在广成站住了脚,皇叔就走了。”
宋玠急道:“待我重整山河,皇叔就是大功一件,莫说我,就是父皇也不会再忌惮皇叔。皇叔何苦把自己远放乡野,风里来雨里去的呢?”
广成王笑道:“你以为我当年是被迫离京?”
“难道不是?”
“玠儿……你在宫中,见的人都大同小异,那些人哪怕原本不为权势折腰,也要顾忌身家性命。你没有过过这种所谓‘风里来雨里去’的日子,不知道它可贵。”
“可是——哦,皇叔不必担心斩烟刀前辈,到时候,前辈自然也是——”
“——玠儿,”广成王摸了摸他的头,“你幼时本是个通透的,如今,更要多看看市井里的百样人。活在乡野,自由自在,比宫里可快活多了。皇叔和你前辈,也不想做什么功臣。改朝换代,功过是非,实难掌握,你看你父皇,还不明白吗?皇叔救你和珪儿,只出于亲情,也担不起什么功,只想实实在在的,行侠仗义,心里痛快。”
宋玠垂下眼睛,只觉有人在自己脸上轻轻掐了一把。
“等玠儿重整了山河,若心里还记着皇叔,皇叔也就感到与有荣焉了。”
他对广成王这哄孩子的言行不置可否,只轻轻笑了一下:
“等到那一天,若皇叔想从我手中拿走皇位,我也绝无二话。”
之后一直无话。
广成王成功买到了一座合适的宅子,离开客栈那天下了好大一场雨,把夜空洗刷得澄明透净。
宋玠择床,没睡着,索性披着衣服到屋顶看月亮。谁知,这天齐刷刷的,几个人都在屋顶上。
不过宅子阔大,屋顶也广袤,广成王和斩烟刀都成了两个举杯的影儿,不提。
宋珪在屋脊上坐着,宋玠也颇意外,但没有避,站到了他身边。
——宋如玥的性格,很难说是来源于谁,但这位璀璨的兄长,必定在她成长中,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
宋珪瞥见是他,暗暗一惊,立刻扭回头。宋玠瞧着,他全身紧绷,连锁骨都比平常明显了几分,还偷偷掐起了指尖。这小动作,叫宋玠一下子想起了小时候的事,见他衣裳单薄,不由得暗叹了一声,把自己的衣服披给了他。
这倒霉孩子又是汗毛一乍。
指望他先开口是不可能了——宋玠问道:“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宋珪抓着衣襟,缓了半天,低声道:“我想……去找皇姐。”
果真是个天真重情的。宋玠与宋如珏是同母的姐弟,尚只提“重整山河”……因为,宋如珏已经几乎不可能活。
宋珪顿了顿,头和声音一并埋得更低,宋玠只听他蚊蚊讷讷:“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珪儿,”他听见自己说,“皇姐……当时没有出宫,宫中发生过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是的,辰恭那些……那些伪豫军在宫中所为,宋珪知道。
他势单力孤,沦为辰恭的阶下囚。那些狱卒,不过都是些作践人的东西,见他是昔日的皇子,更起兴,打骂也便罢了,时常还将军中流传的污言秽语往他耳朵里倒。
他当时手脚尽折,只能拖着镣铐,徒劳地大放悲声。
他才只不过是听。
宫中女眷,……
他拿后脑勺对着宋玠,不肯松口:“……死要……见尸。”
“……珪儿!”宋玠叹了口气。
这一声“珪儿”,宋珪听得饮泣吞声,愈发不敢抬头。
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整个宫里,他最喜欢听皇兄叫他。皇兄是那样好的人,星目剑眉、倚马千言,父皇每每考校功课,皇兄都从容不迫、对答如流……皇兄还是那样潇洒的人物、那样细致的兄长,每每叫他的名字,都那样意气风发:“珪儿!”
他都数不清皇兄这样叫过他多少次。
“珪儿,这是父皇赏的月白毫笔,天底下就三支,除了父皇一支,你一支,我一支。”
“珪儿,我母妃说皇姐宫里又研究了新糕点,我们去吃吃呀?”
“珪儿,皇兄刚听你背书,许是太傅教得不同,但皇兄以为,这里该做此解,不知你怎么看?”
“珪儿,……!”
他少年时曾无数次发愿,要奋发刻苦,做皇兄那样的人;待宋如玥,也要像皇兄待自己一样耐心细致,喊她“玥儿”的时候,最好也能像皇兄一样意气风发,给妹妹做个高大的榜样。
可是,如今皇兄的嗓子几乎是毁了,同从前一样的“珪儿!”,从那残破的嗓子里爬出来,嘶哑艰难,像行将就木的蜘蛛。
他咬住衣料,默默流泪,不敢在宋玠面前吭声。
是他善妒,险些杀了皇兄,害得永溪城破。
最后,还没有一身本事,眼睁睁被擒,看着宫墙陷落。
他怎么没能死在辰恭手上,怎么还配好端端坐在这、和兄长说话呢?
“……珪儿,”宋玠见他久久不出声,只好又叹了口气,揉了一把他的脑袋,“哭一场吧。哭完,就别倔了。”
宋珪摇了摇后脑勺,眼里噙满了泪,唯独嘴里咬着的衣领发出一声忍无可忍的啜泣。
他已如此退无可退,宋玠好像犹嫌不足:“珪儿,别太愧疚。是千秋节前,皇兄截了皇叔托给你的屏风,否则,皇兄知道你,你是不会对皇兄下这样的手的。”
“皇兄……”宋珪继续摇着后脑勺,哭腔愈发浓重,“皇兄,皇兄不知道……我恨不得把嗓子挖给你……恨不得把命还给你!”
宋玠一怔,愈发放柔了力道,去拢他的头发:“珪儿,你没有欠皇兄什么。”
宋珪嚎啕大哭。
广成王和斩烟刀何等耳力,闻声望来。只见宋玠温柔地安慰着宋珪,画面和谐极了,只差栽上几株棠棣,做一番艺术上的美化。
斩烟刀幼时坎坷,没将这两兄弟的境遇放在心上,只摇头笑道:“这个做兄长的,还真事事强过弟弟一头?也太……”
宋纾笑道:“不怪你不信,起初,宫中人也觉得匪夷所思。珪儿毕竟不是个傻的,虽然处事木讷些……这么多年,却真只有武艺强过玠儿。”
“他的压力一定不小。”
“所以,我冷静下来想想,倒觉得他情有可原……也怪可怜的。”宋纾喝干杯中酒,被辣得眯了眯眼睛,“希望他以后别再做什么糊涂事才好。”
斩烟刀大笑:“这一次,还不够他吓破胆?前几年北边何家那小儿子,不也是一时糊涂,如今还不敢出门,跟个大小姐似的!”
两人就此聊开一番江湖事,片刻酒尽杯干,斩烟刀微醺,半闭着眼睛趴在桌上,问宋纾:“方才听见宋玠问宋珪以后有什么打算……我也想问问你,你应该不会回去做个富贵王爷……那么,你又是什么打算。”
宋纾也有了醉意,摇着酒壶道:“没什么打算……还和从前一样吧。若有机会,南下看看宋如玥那丫头,也就没什么了。”
斩烟刀不消停,支颐起身:“就是你们家那个……嫁了个侯王,那个?我倒听说那王爷手下有个女将军,我喜欢女将军,不喜欢你那个王妃侄女。”
面都还没见上一面呢,就先论起喜恶了——宋纾失笑:“也不必与我说,你惯是如此,我还不知道么?”
另一边,宋珪也稳定了情绪,能和他二哥面对面好好说一番话了。
“说起以后的打算……还能有什么呢?”他咬着牙问,“皇兄难道不想夺回永溪、手刃辰恭么?我既然也是宋家子孙,皇兄所想,难道不正是我所想么?我自知没有皇兄那样的才能……此身所有,但凭皇兄驱策。只是,皇兄……我仍想找回皇姐、接回玥儿,救回父皇和——救回父皇,我们一家人仍像小时候那样……”
他一抹眼泪,看见宋玠一言不发,向他竖起了手掌。
时隔多年,他依然领会了宋玠的意图,在衣服上蹭了蹭湿漉漉的手,与他击掌。
“夺回永溪,手刃辰恭,重整山河。”宋玠放缓嗓音,用尽量贴近从前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发誓,“愿为此诺,不惜此身——不惜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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