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相见
看见玉玺,皇帝脸色惨白如死。
偏偏颧骨处还留着两块酒逼出来的酡红,看着滑稽极了。
他前后晃了晃,猝然咯血,一发不可收。辰恭当然不可能叫他死了,当下一招手,亭外就进来一个宫人,为皇帝止咳。又不足片刻,一个太医快步跑了进来,为皇帝号脉。
这位前任辰王在皇宫里,真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皇帝很快被稳定下来,全脸成了一样的白,就听辰恭问:“看来,皇帝真是将他视若珍宝,否则怎么一见玉玺,就激动成这样?”
皇帝眼前阵阵发黑,将牙咬了又咬,冷冷道:“如今玉玺已到了你手上,你留着朕,也是无用!”
辰恭将玉玺端起来,在皇帝面前晃了晃,满意地看见皇帝目光避着它:“陛下不再好好看看?从此它就再不是你们宋家的了。啧啧,本王可是费了不少功夫……或许上面还有姓宋的血呢。”
皇帝拼命忍住眼泪,死死盯着亭外海棠,集中精神,好像要数出每一片叶上的脉络。
“陛下怎么不说话?怕死?”辰恭收起玉玺,一笑,在皇帝耳边压低了声:“陛下莫怕,虽然有了玉玺,皇上依然是个金贵物件,孤哪里舍得弑君啊……”
说罢,他竟风度翩翩地一起身,道:“陛下既然身体不适,就先回去将养着吧。本王……改日再去探望陛下。”
他笑着走了,得意得脚底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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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恭竟然真把皇帝晾了三天。
这三天里,除了太医,他不准任何人接触皇帝。皇帝毫无办法,只得被困死在无边的惶恐悔恨之中,偶尔燃起一线火星似的希望,再熄灭,只留下焦黑、绝望的遗迹。
他痛苦得想寻死,可是,他连寻死都做不到。
到了第四日,他行将崩溃,为免丑态,只好令自己僵硬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他不敢去想宋如玥……自己的小女儿,再心大也不可能会交出玉玺。她现在活着还是死了?还是像皇后那样,被……
还有玉玺,玉玺易主,莫非,天下真要改姓了吗?
那么,珪儿,好不容易逃出去的珪儿……
他绝望地闭上眼。
就是在这个时候,太医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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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恭唯恐给皇帝一丝一毫的可乘之机,这几日太医一天一换,有些甚至不是原来宫中的太医。皇帝已经万念俱灰,听天由命,对此也不理不睬。
今天的太医却有点怪。
他带了两个徒弟——当然,也是被辰恭一党重重盘查过的人——而且,他的手一直在抖。
所幸皇帝也没有留意。
中途,太医发现自己少带了一味药,新收的小徒弟手脚又不利索,于是暂时告辞,只将两个徒弟留在了这里。
那两人并肩而立,看着帷幕里的人影,其中一人颤抖着拨开纱帐,低声唤道:“……父皇?”
皇帝以为这是自己的幻觉,没有理会。直到另一个声音也颤声叫了一句“父皇”,他才皱起眉,缓缓看去。
宋玠宋珪兄弟,并肩站在他面前。
他猝然扭头,顿了一会儿,忽然,宋珪上前抱住了他。触觉实实在在,不能作假。
宋玠又叫了一声“父皇”,过来拉住了他干枯的手。
皇帝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止不住的,但才片刻,他又发起抖来,直把二人往外推:“快走,你们进宫来做什么,快走……”
“父皇!”
“——啊,是了,朕……哈,不然怎么能看到玠儿?珪儿,却苦了你……”
他苍凉地笑起来,老泪纵横,终于起身回抱自己的两个儿子。
“儿臣还活着呢,父皇。”宋玠也忍不住落泪,忙擦去了,“珪儿也没死,您也健在……我们兄弟二人,已经重归于好……”
皇帝艰难地稳住情绪,拍了拍两人,怕时间来不及细细打量,只问:“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安全吗?”
安全倒暂时安全——几个月前,京中眼线来报,潜入皇宫一事终于有了一线希望。他们一路紧赶慢赶,终于赶上了入宫的时机,几番打点,几番惊险,听说了皇后的事也未能露面,幸好,终于见着了皇帝。
不过,个中细节,二人瞒得死死的,只说了被广成王搭救的前因后果,道:“回家一趟而已,哪里会不安全?”
“好好,那就好……”皇帝听宋玠的声音听不习惯,越听越心疼,但宋珪也在旁边,他只能道:“你们好好的,爹也就心满意足了……”
说着叹了口气:“如今,皇位已经不要紧了。玉玺落到了辰恭手里,爹已经没有指望了。早知如此,爹也不该……”他仰面不语,半晌,将眼睛一盖,屏着气道:“也不该,把玉玺交给安乐那丫头……爹一时私念,竟害死了她!”
宋玠宋珪对视一眼,宋玠反应快些,皱眉问道:“玉玺何以落到辰恭手上?!”
宋珪也忙问:“玥儿,何时遭了不测?!”
他反应总归是慢了一拍,说完才反应过来:“辰恭从玥儿那夺走了玉玺?!”
皇帝自然都看在眼里,又暗叹了口气,对宋玠道:“听好,爹不知道辰恭如何得知玉玺在安乐手上,也从没想过玥儿会因此而死,但前几日,朕亲眼所见,辰恭拿出了玉玺。玥儿已经凶多吉少……你们不要再搭进来了。且随他去吧,辰恭不忠不义、心狠手辣,在乱世当中,笑不到最后……你们就躲起来,做个富贵闲人,啊。”
宋玠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才低声道:“可是父皇,儿臣和珪儿回京前还在辰国,民间听说辰静双待玥儿甚佳,乃至于不设后宫。而且自宁禧三十一年,辰国多了个女将,与辰静双关系……几近暧昧,儿臣和珪儿还观察过那女将麾下一人,那人身边有当日林荣所辖禁卫二人,那女将怕就是玥儿!这几个月,辰国无有变故,那女将前些日子才出征西夷,玥儿怎会不测!”
“那玉玺——”
“儿臣斗胆,”宋玠声音愈发低:“玉玺真的在玥儿身边?”
“朕令林荣亲手转交,再不许经他人之手,这当然不错!”
宋珪急了:“以玥儿的性格,怎会将此等要物拱手让人!”
“玥儿的确不会——”宋玠瞄了他一眼,令他莫名有些瑟缩,可宋玠分明还是温文尔雅的,眼里没有凶气,甚至全无一丝寒光,“可是,辰恭手中的玉玺,真是真的吗?”
宋珪:“……啊?”
皇帝:“他伪造了玉玺?”
“不错。不过,到底是不是赝品,还要问父皇有没有看清。”
皇帝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那时他连日宿醉,眼前模糊一片。初看见那玺,一懵之下,竟双目发黑。好容易缓过了那口劲儿,却再不敢细看了,虽然也生过一转念的疑心,可辰恭当即就把那玺怼到他面前逼他……他自然更不疑有假。
“那就请父皇放宽心,若有机会细看,自然不能错过;若无机会……至少,玥儿是安全的,请父皇放心。”
皇帝这才吐出一口浊气:“好。”
-
宋玠宋珪与皇帝见上一面,十分不易,但话也多说不了几句,又要避嫌。
临走,皇帝忽然伸手,抓住了宋玠手腕。
宋玠回头看他,他却不说话,嘴抿得紧紧的,目光灼灼看着宋玠,又下定了决心般瞥开,可是,又忍不住看向他……带了一些不舍和愧意。
宋玠闻一知十,道:“请父皇示下,儿臣一定尽力而为。”
皇帝又看了看宋珪,仿佛有些难以启齿。可是,他知道自己多犹豫一分,两兄弟在宫中待的时间就越长,被辰恭发现的危险就越大。
他万般耻辱地开口:“当年……朕把玉玺交给你妹妹,本也不指望她借此复国,只是当时,实在没有可托付之人,朕不愿玉玺落到辰恭手上……”
宋玠心头一动,微微颔首,安慰道:“父皇,此乃人之常情。”
皇帝道:“朕此身已然无望,但玠儿,珪儿,你们仍是自由身。你们自可……另起炉灶,我大豫,依然得以存续。”
宋珪大骇,目光在自己的父皇和皇兄之间游移不定,半晌,见两个人都没说话,忙道:“可是,玉玺、将相、兵马……我们一样都没有,怎能……怎能……再说,各诸侯国,如今各个野心勃勃,哪能——”
宋玠抬手打断了他。
他的手掌,修长,清瘦,五指并拢,手心向外,隔在了宋珪和皇帝、和自己之间。
“父皇的意思,”他缓缓走近帷幔,语气轻缓,“是令儿臣,同天下诸侯一样,起兵逐鹿……不顾及永溪,也不顾及安乐。”
皇帝咳嗽起来,宋玠拍了拍他的背,眼中光芒变幻莫测,只道:“父皇,儿臣相信,父皇当年送走玥儿,是真心希望她求生。如今这般,是因为见到了我们?”
皇帝深深看着他:“朕以为,你是个狠心的。”
宋珪依然不明情况,宋玠却听懂了,笑了一声:“父皇,当初那是太平世,为天下人,牺牲一个妹妹,不可惜。如今,一个乱世,辰恭已经疯魔,又如何值得我如此?”
皇帝沉默半晌,拽过他衣襟,凑在他耳边道:“这乱世,因你而起。”
宋玠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回视皇帝。
当年,他于愧疚之下,曾主动向皇帝坦言……自己一度勾结了辰恭,令他生出了些非分之想。这些非分之想,恐怕,也是辰恭造反的诱因之一。
那是扒心扒肺的话,没想到被自己的亲生父亲退回来,成了锥心之言。至于眼前这个抓着自己衣襟的老人……他的眼里,是不是有恨?
皇帝知道自己此言会伤他的心,依然说了,便知道自己该承受他的怨恨。他胸口起伏,目光却不闪躲,静静看着宋玠,逼着他的答案。
那神情,好像在说——
当初是你,助长了辰恭的野心。
宋玠颤抖着嘴唇,冷笑一声:“早知父皇一直为此怪罪儿臣,儿臣早该在城墙上死了干净!”
宋珪本就等得惴惴,猛然一听这话,腿一软,忙道:“皇兄,别说气话!我们该走了……父皇放心,皇兄始终盘算着,自北方起兵,赶走辰恭,夺回永溪,到了那时,各诸侯理当俯首称臣!”
“——北方积弱,如此又要多少年、又会有多少变故?你们这一代,又有几成把握?”
宋珪被一句话问住,愕然看向宋玠。
后者说不出话,显然,他也不似宋珪天真。
“这是朕当年的懿王金印,以此为信物,或许会有一些忠心志士投奔你们……至于朕和永溪,不必执着,两年前,朕就做好了准备,只求一个了断。”
皇帝把金印收到宋玠手里,拍了拍:“自己惹的乱摊子,也要自己把它收拾好。是不是,玠儿?”
宋玠面无表情,好像随时要把那金印扔开——皇帝就知道,他是气极了。也未必是□□帝,而是气他自己。
“……儿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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