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疑隙
辰静双这一觉,直睡到天色昏沉。起身的时候,白俊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烛火,明明暗暗的。
他抬手挡了眼睛,道:“这是做什么?”
白俊侧脸沉静,他缄默了一会儿,说道:“我方才在想,人对着烛火明灭,便觉得晃眼;对着星辰明灭,便张口歌颂。这就是远近之别么?”
辰静双心下了然:“你家里给你定的那门亲事,你不满意?”
“我还是想着萨仁。”白俊直白道,“或许哪一天,战事平了,世道盛了,我就会收拾行囊,往西去,一路出关,走到那片草原上去。到时候,或许她也老了,我也老了,天地却还是这样年轻,我就问一问她,愿不愿意放下西凌王的尊位,与我相伴着,老死在年轻的天地之间。”
他给自己斟了杯酒,嘴边忽然浮起一个浅笑:“那个时候,她大概都不记得我了。恐怕还要请一封王妃的手书,为我牵线搭桥。当然,最好是王妃亲自随行,但是呢,恐怕我们的辰王殿下不会同意——”
辰静双:“……看在你我多年相识的份上,我和青璋可以拨一封信的时间给你。多的,别想了。”
“看吧,辰王殿下如今就将人看得紧。”白俊笑道。
辰静双也自斟了杯酒:“我看,你也别耽误人家杨家姑娘了。明日我就与你叔父说,保准你西行的时候,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完璧身。”
白俊与他碰了碰杯,一饮而尽,酒意熏得眼睛发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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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偷得了半日闲情,但死去的人当然还是回不来,局势当然还是那样紧张——更紧张了。
回宫后,辰静双才得到消息,宋玠宋珪齐晟、燕、穆,数支大军全数冲着辰国来了。而交锋前线,辰国仅有谢时蒙望所率的三四万大军。
辰国袒露的国境线广袤,没有人能在十余倍的兵力下寸土不让。前线节节败退。唯一可指望的,就是西疆战场,碧瑶大军已经攻入西凌境内,距离西凌大都,仅剩一步之遥。
没有人知道,他和宋如玥共同做出的选择是对是错。若是对了,辰国从此再无后顾之忧——若是错了,辰国便将为人刀俎,他最后一代辰王,将成为一个永远的、天大的笑话。
然而,北境战报中却有一处异常——
宋玠所率兵马,绕路平辽。
平辽是辰国与大豫之间的一处富庶地,这没什么好说的。但它位于辰国西北,是大豫到西凌的必经之地。
西凌……有宋如玥。
宋玠是为此而去的吗?
以辰恭之性情,让宋玠去杀了自己的妹妹,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辰静双正琢磨着,忽然发现底下还压着一封灰色封条的信报。这样式的信报都是些无关战事的绝密情报,和军方上呈的战报是两条路子,难得赶在一起送来了。
里面的内容也简单:辰恭与手下亲信闲谈,明言要取宋如玥性命:“朕倒要看看,‘天命’究竟在不在她头上。”
这话是平平无奇,可是辰静双心念一动,忽然想起先前宋氏兄弟指认辰恭伪造玉玺,檄文中便有一句“叛臣贼子,岂是天命之所终?!”
这一指控,其实早就不成立了。辰恭弑君,天下人都以为,他必定是得了真玉玺——至少,得知了真玉玺的下落。否则,皇帝是搜索玉玺的唯一线索,他如何舍得杀之后快?
但辰恭毕竟是辰静双的父亲,哪怕情分断绝,辰静双依然了解他。同样,他也相信宋玠宋珪所言,辰恭伪造了玉玺。辰恭弑君,更是带着一丝恼羞成怒的味道,坐实了这一猜测。
这是合理的。
皇帝落入辰恭手中,已经两年。足足两年,他都没能逼问出玉玺下落,可知皇帝是怀着大仇怨、下了大决心,绝不肯将玉玺拱手送与辰恭。以辰恭的性子,未必不敢杀。
而宋氏兄弟,他们夺孟是为了与辰国决裂、投靠辰恭。但投靠辰恭又是为了什么?辰恭又怎么会轻易接纳他们?
辰恭并非善类,投靠他,必要拿出筹码。宋玠宋珪二人,当时兵败如山倒,唯有“皇室正统”值得一提,好似奄奄一息的火苗。可这又如何?旁人或许顾忌,辰恭已然公然弑君,又怎会饶过两个失势的皇子?
这两个皇子与他,还有着真假玉玺之争。
若是辰恭……能打动他的,恐怕就只有,真玉玺的下落。
那么,宋玠究竟知不知道玉玺下落?
——他该知道!
辰恭伪造玉玺,必定费了大心思,不会轻易被人识破。宋玠又如何能凭借一张盖印,就笃定玉玺是假、洋洋洒洒列出十余点可疑之处?
除非他知道,真玉玺在别处,辰恭不可能得之。
前些时候,宋珪与宋如玥见面,宋如玥欢欣雀跃,言谈中,似乎得知了自己兄长探视过皇帝。
皇帝,当然知道玉玺下落。
那么,他于辰恭把控的宫闱之中,猛然得见自己本应死去的两个儿子,在那巨大的惊喜之下,面对着自己原本的继位者,他还能守得住口风吗?
事后,宋玠任凭辰恭以皇帝性命相挟而不退让、间接放任了辰恭弑君,他……会不知道玉玺下落吗?
好,辰恭手中玉玺是假;宋玠向辰恭投诚,是玉玺下落的知情人;宋玠曾以“天命之所归”指代玉玺下落,如今,辰恭却说,要看看“天命,究竟在不在宋如玥头上”。
只言片语,电光石火,辰静双几乎被自己推断出来的信息逼到窒息。
他梦游一样坐回王座,抬眼见信使还在,挥了挥手叫他下去。
他想起很多蛛丝马迹……想起自己信口一问“那你手上究竟有没有皇室秘宝呢”时宋如玥一瞬间的僵硬,想起暗卫曾向他禀报,王妃忽然命林荣去找出了当年出京时的穿着,问他:“旧物安在啊?”
过去的种种细节,串起了一条线。方才吃下去的小菜热粥,好像都成了冻满冰的海绵,沉甸甸地撑在胃里,丝毫不肯往下消减。
玉玺,在青璋手里。
而他旁敲侧击数次,次次都被青璋否决了。
否决得那样逼真。
那么,她知道宋玠知道玉玺在自己手上吗?
——还是说,这一切,本就是她和宋玠的计划?!
可是如今辰国大军尽在她手中,哪怕此刻下令调回,也要七八天功夫,该凉的早就凉透了。
所以,无论信与疑,当务之急都只能是先剿灭西夷。
辰静双强迫自己坐在原地。但是,呆坐原地,反而使得他内心的无力感油然而生,唯一能思考的事情,便是宋如玥究竟可不可信。
若是换个时候思考,他或许会相信宋如玥。可是如今,孟衡新死、大军压境、谎言戳穿,他的心静不下来,越是恐惧什么,越会得出什么结论。
从当年谢氏谋反,到后来种种真正的背叛和误会,如今,对待枕边人的欺瞒,他已经不能乐淘淘地揭过去了。
但是,辰静双自知疑心深重,便将这疑心压下。只剩下一份冰冷的窒息感,如鲠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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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朝会论军情,仍有人质疑。但事已至此,再多质疑都无用,不过是徒劳的口水仗罢了。
倒有一人越众而出,彬彬有礼道:“臣愿往前线,助谢小将军和蒙将军一臂之力。”
辰静双一看,就皱了眉:“甘慈。”
这正是甘元亭生前无比宝贝的独子甘慈。甘慈体弱,颇当得起海外话本中那一句“行动处,似弱柳扶风”,此刻施施然出列,更显得弱不禁风。
甘元亭本是个甘家的怪胎,自他去后,甘家再无武将,为甘慈谋的也是个文职。偏他心有志气,认为既然生逢乱世,就该像自己父亲一样,在战场上谋事业。频频请战,都被甘家按了下去。
不想他看准时机,怼到了朝堂上来!
几个甘家人急得抓耳挠腮:“殿下!甘慈体弱,甘老将军在时,就不准他领军职……甘老将军已然殉国,万一独子也有个三长两短……于心何忍!”
甘慈虽知好意,但也拒绝得烦了,听着已经有些恼:“各位对怀仁厚爱有加,怀仁自当铭记五内。但怀仁如今已经三十有七,该做得自己的主。”
甘家官职最高的那位一跺脚:“那也要爱惜自己才是!”
甘慈道:“若家父尚在,想必也不忍我爱惜一己之身,眼看着国土沦陷!”
说罢又向阶上叩拜,大声道:“请殿下恩准!”
辰静双倒是不反感这样的人,也像对待宋如玥一样,不认为以“保护”之名悖逆他们自己的意愿有什么值得称赞。他道:“怀仁,你是甘老将军独子,甘老将军生前如何宝贝你的性命,你应该心中有数。北境战场凶险莫测,稍有不慎就是马革裹尸,你想好。”
甘慈:“臣,去意已决!”
甘家人:“殿下!——怀仁!!”
甘慈充耳不闻,只看向阶上。
辰静双终究不忍:“甘怀仁,孤知道你心忧天下,但你尚有亲人在世,这也要你想好。”
甘慈再度重复:“臣通晓兵书,心存黎民百姓,如宝剑生灵,却三十年不得出鞘!今国土危急、生灵涂炭,臣,去意已决!”
“——好!”辰静双道,“既然如此,甘慈,你若身死边疆,孤加封你为大将军,加封你夫人虞氏为奚定夫人,赏黄金百两,从此她余生极尽尊荣,绝不叫你九泉之下不能瞑目!”
这话未免太绝情了——这是认定了、也赞成甘慈去送死吗?
甘氏人面面相觑的不忿之间,唯独甘慈再次大礼:“谢过殿下!”
这不忿甚至牵连了甘家以外的人,华英霍然出列:“殿下,若论领兵,军中未必不能择出更好的、经验丰富的!甘慈乃甘老将军独遗子,若非要从军,大可不必在此凶险之时。万一真有个什么山高水低,想必甘老将军也将魂魄不宁!请殿下三思!”
甘慈向他深深揖礼:“多谢华英大人。但这是甘慈主动请缨,倘或家父当真魂魄不宁……想必也是甘慈不孝的缘故,与旁人无关。”
辰静双道:“甘怀仁,孤的话还未说完。”
甘慈:“请殿下示下。”
“以上尊荣是好,但是你若活着回来,除这些以外,孤还会加封你母亲;允大将军爵位荫及你后世三代;从此你甘慈一脉,特允佩剑上殿,殊荣无尽!”
甘慈一怔,明白了辰静双用意,眼中忽然蒙上一层水雾:“殿下仁爱,臣……谢殿下!”
辰静双起身,隔空虚扶了他一把:“前线凶险,前去之人,必不止你一人。孤不忍驳你建功立业、为天下舍身之心,但孤希望……你们,都能活着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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