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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请君入瓮(2)


挺立起来的青铜扣在桌面上方三四厘米处悬浮围成一个圆,有錾金花纹的一面冲外,从主体脱落断裂的一面冲内。它们的排列顺序像是一口青铜钟上环绕一圈的钉帽。

        “……归来!”兆琼之喝了一声,她眼中白翳雾气一般逐渐消散,青铜扣凌空颤抖,不多时纷纷掉在桌面上,人仰马翻的,砸出一片脆响。

        “完事了?”月不开刚想说“不过如此”,只觉得身后一凉,一眨眼的功夫鬼董茶屋不大的堂屋里多出来几十号人头!

        仔细数数,一共有49个人,男女老少都有,全员无一不是脸色青白、眼窝深陷、双脚离地的阿飘。

        全部是兆琼之召唤出来的。

        明代著名的道教学者涵虚子,也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第十七个儿子宁王朱权,所著书中记载过“过阴”之术。

        “过阴人”专指一类“能自由出入阴间的阳间人”,民间也叫“落阴”或者“牵魂”,或者干脆叫做“阴阳先生”。

        过阴人和黑白无常一样,都是阴阳两界之间的使者,但他们的职责和黑白无常正好相反——他们能把魂魄从阴间牵回阳间问话,俗称“喊魂”。

        “还不错吧?”兆琼之身前环抱手臂,晃脑袋甩了甩发尾,沾沾自喜,像一名等待老师夸奖的优等生。

        阴沨略略点头,抢在月不开张口损人之前道一句:“凑合。”

        兆琼之站在群鬼之间,对比一看便觉得她的眉眼、脸型和左右阿飘们有几分神似。

        “都是我家亲戚,”兆琼之在鬼魂中串行,“曾太爷”、“曾曾祖奶奶”的一通介绍,被点到名字的鬼魂自觉上前飘一步,脸上挂笑,与兆琼之打招呼。有几位格外懂礼,见到阴沨在座,主动行礼,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阴沨能听懂“鬼话”,知道他们在喊“大人好”。他们能感知到阴沨也是从地府来的,但不知道他就是“铁面阴煞神”,不然这49头被召回阳间的鬼都要齐刷刷跪地磕头,就算把头磕掉、磕烂,他们也不敢站起来——

        不为别的,只因为“过阴”的行为在地府是明令禁止的,以防被召回的鬼魂作恶,惊扰到阳间人。违反地府禁令的鬼都会发配到偏远的地狱中干苦力,不能参与“投胎转世”摇号,下场很惨。

        兆琼之在阴沨面前展示自己过硬的“过阴”技术,等同于违法者在执法者面前反复横跳,还要扭头问一句“我厉不厉害”。

        阴沨回她两个字“凑合”,已是相当宽容了。其实他心里对兆琼之说的是:“干得很好,下次不许再干了。”

        但表面上阴沨还一一点头,向阿飘们回礼,在月不开眼里简直是神恩浩荡。

        “除了有兆家血脉的人,其他的鬼魂能召吗?”阴沨问。

        “不能,只是我们家的人,局限性很大,”兆琼之有些丧气,“我爷爷告诉我:过阴使只能召过阴使。”

        兆琼之说兆家每隔一辈都会出且仅能出一位过阴使。而且召唤的途径只有利用“青铜扣”这一种。

        她从小得知自己有资格成为过阴使的时候,感觉自己就是手握一沓库洛牌的百变小樱,每一个青铜扣里都能召唤出不同的式神为自己服务,呼风唤雨、无所不能。

        但当她真正接管了那只漆器匣子,才发现自己手里的不是百变库洛牌,而是一个家族的移动坟冢。

        动画片里那些炫酷技能和甜心特效根完全不存在,为数不多的用途就是帮助兆琼之弄清楚庞大家族体系中的辈份和称呼,再就是帮她辅导中国历史、文言文之类的功课。

        兆琼之从小跟随爷爷学习过阴术,从一只半只鬼魂,到十几只、二十几只,直到能把四十九位先祖全部召唤出来,她花了十三年时间,学成了,爷爷也离世了。

        不过祖孙二人还可以经常见面,隔着阴阳偶尔聊上一二句,也算是一种独特的慰藉。

        正当此时,群鬼中传来一声压抑的嘶号,兆琼之闻声头皮发紧,“我没太注意,怎么把她召出来了……”

        一位女子从众鬼中挤了出来,一身短衣襟、小打扮,板带杀腰,袖口裤腿都有缚带收口绑好,看起来像是习武的行家。只不过她个子很矮,比一般的鬼魂要矮一个头。

        因为,她没有头。

        没有口舌声带发出声音,女鬼只能依靠用力呼吸抽动单薄身体的空腔发出一点声音。

        她挤到阴沨面前,弯腰垂首,用自己已经不存在的眼睛打量阴沨,脖颈处的断面正对阴沨的脸,残余的食道、气管、脊椎的截面看得一清二楚。

        她脖子上的创面参差不齐,是被生生撕扯开的,一道刻骨深的抓痕从胸前撩向上,直至脖颈的断口。抓痕有三道,像是某种性格凶悍、体型庞大的动物留下的。

        月不开下意识拉住兆琼之往后退了几步,“这是哪位啊?死得挺惨烈……”

        兆琼之甩开月不开,这是她祖宗,是她从小亲到大的鬼,除了样貌血腥一些,没有什么不好。她拉过女鬼的手,安抚地拍女鬼的手背。

        “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头没了,没有鬼魂知道她长什么样,无法判断身份。她着急站出来,恐怕是有话要对阴大人说。”

        那无头女人似乎听到了兆琼之的话,重重弯了两下腰。

        阴沨掌心盖在女鬼脖子的断口上,掌中似有微弱的金色流光,像火焰燃尽后的火星。

        “这是干什么……”兆琼之好奇,她感觉到女鬼的手逐渐有了温度。她从未触摸过灵魂的温度。

        阴沨说:“帮她找头。”

        他掌中画的是追摄符。阴沨本来想像上次利用陈阿狗的魂魄一样,利用无头女鬼的魂魄,穿越回到相应的时空亲自探查。

        但那样实在劳神,他保不准自己会不会一秒变猫,如果一只猫被困在过去,那是决计回不来了。阴沨察觉自己变猫的频率逐渐频繁起来,那是他无法抑制的。

        阴沨心里有数,仅使用局部追摄,让女鬼的身子短暂回到过去,身子主动找头。

        “好了,”他扬手,一颗散发淡金色流光的金属质感头颅接在女鬼颈部。

        她一侧面容线条柔和,嘴角含笑,但另一侧的脸被三道抓痕抓烂,那痕迹和脖子上的相衔接。但她眉眼如何却看不出来——上半部分的颅骨被利爪抓烂,已经无处可寻了。

        月不开咋舌,悄声问:“阴大人,你们地府里是不是全是这样惨烈的鬼……”

        阴沨和兆琼之一通点头,“差不多吧。”

        女鬼张口“嗯嗯啊啊”的说起来,阴沨准备同声传译,听到女鬼的第一句话,不由得多问她一遍:“姑娘,你说你是谁?”

        “我叫兆金秀,1882年生人,家中排行老大,下有妹妹兆木秀,小弟兆水秀……”

        她是兆五常的大女儿。

        上一次追摄穿越1900年前后,月不开只见过尖嘴猴腮的兆水秀、兆五常和陈阿狗,对兆金秀没有什么印象。

        兆金秀说:“我听小弟说过阴大人曾救我妹子木秀,谢谢。”

        这份迟到的谢意淡去了激动,多了几分淡然。兆金秀说她是兆家那一辈的过阴使,从小留在祖父身边。祖父传授她过阴的法门,重拾兆家老本行,干熬山盗墓的勾当,爷孙二人常年在外漂泊,很少进京城,一般是水秀、木秀他们出城来看望。

        后来,父亲兆五常死于宣统三年,也就是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国运震荡,各系军阀萌动滋长。那年夏天鄂、湘、川、粤等地爆发反帝运动的大浪潮,在大清根基盘踞的四九城内逐渐掀起波浪,为最终爆发的海啸蓄力。

        又二三年的光景,兆木秀不再是当年那个胡乱喊“扶清灭洋”口号、去教堂放火的小姑娘。她作为大学社团的组织教师,参与了学生运动,一群进步青年游行,兆木秀当街被捕。

        而这一次,再没有阴沨这样的“神人”救她出狱。

        兆水秀和陈阿狗为了救出二姐想破了头,最终木秀惨死狱中,兆水秀救人不成,也被捕入狱。

        当时典狱长向陈阿狗开出了条件,想要兆水秀活,拿50枚青铜扣来换。陈阿狗这才明白在几十人的游行队伍里只抓兆木秀,不是因为她是带队教师,而是为了引兆水秀和自己上勾。

        青铜扣是陈家代代相传的东西,他爹陈大白被刺破肚腹,还要强行吊一口气把扣子托付出去。陈阿狗拿青铜扣单刀赴会,换兆水秀不死。看到手足兄弟泡在血水中的样子,他忍不住失声痛哭。

        桌上除了典狱长,还有三日本人和一个翻译,其中两个日本人军装,另一个却是僧侣打扮。

        陈阿狗小时候听兆水秀说过大姐有一个宝贝匣子里全是青铜扣,但他一口咬定自己只有一枚青铜扣,也只见过一枚。

        日本人不信。一旁的翻译解释道:“据你们古文中的记载,陈家历代铸钟只有一种形制,上缘五十钉,錾金刻左旋纹路。”

        陈阿狗说自己听不懂。

        那个日本僧人取出一个直径约十五公分的粗大纸筒,从中小心取出一卷图纸,纸上所画是一口大钟的构造。他告诉陈阿狗,此图是根据古籍记载推演出的复原图,希望陈阿狗可以合作,重铸青铜钟。

        复原图上记录了钟上铭文:“……丹山多金玉,有鸟焉,名为凤,山中有灵,天地所生,日精月华滋养所化,终日与林鸟池鱼为伴,福泽千里,名为凤虚……

        ……旱魃为虐,如惔如焚,赤地千里,凤虚请战,斩魃百头于丹穴山下。乡民香火供奉,是以凤虚为山神……

        神与山相辅相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神陨,则横灾百里,丹山不复……世代守护丹山……”

        铭文是隶书体,古籍原本上写青铜钟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是碎片状,钟上文字磨损严重,只能推测出一部分内容。

        陈阿狗妥协,同意上缴青铜扣,用祖传手艺帮日本人重铸青铜钟。兆水秀被释放的时候,他亲自送行。

        兆水秀扯着尖利的嗓门嘱咐他照顾好自己,记得回家过年。二人一个站在台阶上、一个站在台阶下,斜阳擦过红砖监狱的檐口,照进陈阿狗的晶亮的眸子,他们闹着告别,一如儿时他们在南横胡同的街角相见。

        那时兆水秀一跟头把他压进了雪泥里,现在陈阿狗也想从台阶上跳下去,和兆水秀摔在一处。但,那是不可能的,隐藏在长裤下的脚镣不允许他那样做,顶在他背后的|枪|口也不允许。

        那一别,兆水秀再也没见过他的狗弟儿。陈阿狗也再没见过屋外的太阳。

        兆金秀说:她记不清当年自己在什么地方,分不清自己是死、是活。直到多年以后,下一任过阴使将她召唤出来,她才知道人世间的变故。

        过阴使给她看了陈阿狗写在衣服里衬布上的信,信中将铸钟的事情,以及铭文记录下来。这是陈家人对先辈最后的了解,陈家铸钟錾金的手艺从此断绝,“錾金陈”的名号不复存在。

        陈阿狗是最后一代铸钟人。

        从他以后,再无人知晓青铜钟上的秘密,无人能解流传千年的铭文中,究竟描述了怎样的神话。

        诉说往事,兆金秀木然,她没有眼睛,没有办法为故人流一滴泪。兆琼之将祖宗的魂魄送回青铜扣中,扣好匣盖,“阴大人,过阴使的传承就像一场解密的接力赛,这一棒现在被交到我手里,我……”

        “我想把这场历时千年的比赛完结。我这一棒之后,即是终点。”

        阴沨拇指拨弄着小指上的指环,目光低垂,“好。我可以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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