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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曲水亭街大葬(3)


我揣摩她的意思,点头回应:“大娘,我不是个爱多嘴的人,别人告诉我什么事,我一向都守口如瓶。”

        既然她趁着家里没人的时候过来,一定是要告诉我秘密的话。我表明态度,她就好做得多。

        “你也卷一支?”官大娘把烟盒递过来。

        我摇摇头,举手挡住:“大娘,我不吸烟。”

        黄昏暮色渐重,我们没有开灯,只有灵前桌上那两根代替长明灯的蜡台散发出微微的黄光。光晕只能照亮半个灵棚,所以我和官大娘的身体几乎已经被暮霭湮没。

        霓虹灯、狂热夜、车水马龙不夜城是属于芙蓉街、泉城路、泉城广场的,隔了几条街,这片老城区全都藏在光明城市的暗面,已经被外面那些红男绿女们忘记。这里和外面,两下里的夜隔着几个世纪一样,外面纸醉金迷,这里古朴陈旧。

        “大娘,该记住的我都记住,不该记住的,就当耳边风。”我又说。

        “好孩子,够聪明。”官大娘说着,转头看看南面老墙的残破墙头,忽然若有所思:“石头,从小到大,有没有人教过你,暗夜里听见陌生人叫你的名字,千万不要随口答应?”

        我点头:“大哥教过我。”

        大哥说过,那些陌生的声音被称作是“勾魂野鬼”,尤其是在桥下、河边、废墟、树林之内,它们的邪术尤其厉害。它叫,你答应了,魂魄立刻被勾走,整个人就变成了伥鬼,任由它们摆布。

        从小到大,我没遇到过这种诡异的情况,所以只把它当做怪谈。

        “那就好,那就好。”官大娘说。

        南面的老墙只有两米高,防盗性能极差,但像我们这种破旧的院落,小偷是很少费力光临的,因为他们也很清楚,到老城区来收获很小,就算连偷十几家,恐怕也凑不够一万元。所以,我一直都没有修葺院墙的计划,任由它破败下去,墙头的面砖也被狗尾草、燕子蓑衣、马齿苋拱着、裹着,十有七八已经残破松动,大风一吹就有跌落的危险。

        同样,老宅的三间北屋也年久失修了,下雨渗漏、刮风落瓦已经是常见现象。我想过,忙完了爷爷的丧事,真的得请工匠来家里抹灰补瓦,免得大暴雨来的时候,弄得我无处容身。

        “老城区里怪事多,夜里还是多加点小心才是。”官大娘又说。

        两盏长明灯中间的香炉里插着长命香,此刻三支香已经燃到了底,我自然地起身去续香。守灵一夜的话,至少要续十次香,换两次长明灯。这些工作对于一个人来说,实在是艰巨之极,因为到了下半夜人人都会打盹,必须得有换班的人。

        唐晚离开前,曾留下话,今晚值上半夜的班,到凌晨两点时,就会回来替我守灵。

        一想到唐晚,我心里立刻暖融融的,酸软的四肢也有了力量。

        “石头,唐医生对你不错,抓住机会,别错过了。”官大娘在我身后说。

        我背对着她,深深地点头:“谢谢大娘提醒,只不过我们也是刚刚认识,交往不深,很多事还需要时间的考验。”

        官大娘一拍大腿,发出啪的一声响:“你这孩子,唐医生是‘神手’唐家的人啊!这送上门来的金娃娃还需要考验吗?只要你跟她好上了,就等于是浑身贴满了护身符,还有谁敢打你的主意?就连大娘我,也得沾你的光啊!”

        我点上香,恭恭敬敬地向着爷爷的遗像鞠躬,然后把香稳稳地插在香炉里。续上香,我又双膝跪下,连磕了三个头,个个额头触地。

        “夏天石——”身后有人叫我,那声音颇为陌生。

        我正保持着额头触地的跪姿,很自然地抬眼,由胳肢窝下向后面看。

        后面,除了地上的草席、灵棚的帐幔、官大娘之外,就是那道灰色的南墙。灵棚上搭着的帷幕并未垂到地面,而是四面都留着一尺高的空,以作通风散热之用。

        这种情况下,如果有人进来,我就能从那一尺高的缝隙里看到对方的腿脚。

        事实上,我什么都没看到,院门方向并未有人进来。

        “石头,石头,夏天石?”那声音又叫。

        既然对方叫我的小名“石头”,自然是街坊邻居或是熟人朋友,我立刻出声答应:“哎,我在这里呢,谁来了?”

        一句话出口,我突然意识到有些不妥,马上双手撑地,弹身而起,转身向南。

        “怎么了?”官大娘问。

        “我……我听到有人叫我,就随口答应了一声。”我不敢怠慢,实话实说。

        官大娘霍地站起来,抬手把身边的帷幕撩起来。

        小院横向十二米,纵向十五米,即使是在雾霭之中,也能让人一目了然。

        院门在东南角,是老式的门楼式双推木门。此时,门虚掩着,半尺宽的门缝里透进来外面的路灯微光。

        “没人叫你,我没听到任何人声。”官大娘沉声说。

        我情不自禁地攥紧了双拳,目光由南墙上缓缓地扫过去。

        “是一个什么样的声音?怎样叫你?”官大娘问。

        我清了清嗓子,低声回答:“那声音挺陌生的,起初叫我的本名,我没理会,接着他又叫我‘石头’,我以为是熟人,就答应了一声。大娘,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南墙顶上的狗尾巴草随风摇晃着,不见人影,只闻风声。

        墙外面,偶尔有人骑着电瓶车经过,留下几声短促的车铃声。

        “没有人。”官大娘很肯定地说。

        我咬着唇,拉开供桌下的抽屉,拿出手电筒来,对着南墙墙头,突然揿亮。

        这个三节电池的手电筒亮度极高,雪亮的光柱横扫至墙头,将狗尾巴草的叶子照得碧油油的,如同一把把磨好了的柳叶刀。

        我连照了七八遍,又起身去开了院子里的电灯,最后确信没有人靠近,而那声音也是突如其来的,如同幻听,不知所踪。

        “真的没有,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邪魔鬼祟趁着你丧事压头、行运衰弱的时候上门来讨便宜。孩子别怕,大娘在这里哪……”官大娘说着,拿起三支香点燃,绕着我上下挥舞,嘴里还念念有词。

        到这时,我才觉察自己背上已经满是冷汗。细细回味,叫我的那个声音里竟然充满了说不出的邪恶意味来。尤其奇特的是,我分不清那究竟是男人的还是女人的声音,甚至连它是苍老还是年轻都说不出来。在我耳中,那只是一个“声音”,一个叫着我名字的“声音”,没有一点感**彩,冷冰冰的,不带一丝人味。

        官大娘绕着我走了三圈,转身向外,香头直指南墙,低声叱喝:“过路邪魔鬼祟听着,夏家一门良善,从未做过亏心背德之事,更无苟且奸邪勾当。故此,过路的只过路,干事的只干事,不要打搅了夏家老太爷的魂魄升天。济南城四门内外神灵法眼全都看着,无妄生事的,天雷霹雳火伺候!”

        从她话里可以听出,那叫我的古怪声音绝非善类。

        院内、门外、墙头没有任何异常,似乎那恶意呼唤我的邪灵已经远远遁逃。

        “好吧,好吧,没事了。”官大娘吁出一口气,轻轻拭去额头的冷汗。

        “是我大意了,但在这院子里住了那么久,从没遇到过这种事。”我说。

        这片老城区里没有新房子,房龄最短的也在三十年以上,所以老邻居们都在旧房子里住了很久,该经历的年代怪事、生活怪事也都经历过了。

        “行运衰弱,怪事就会找上门,这是正常规律。就像一个人身体虚弱就会生病那样,同样一种流行传染病,有些人得有些人得不上,正是这样的道理。”官大娘解释。

        她把那三支香掐灭了,放回到供桌上。

        虚惊一场之后,她的脸色也不太好看了。

        “石头,石头——”又有人叫我的名字,但这一次对方一开口,我就听出是邻居沙老拳头那中气十足的声音。

        沙家上溯三代全是练摔跤散打的,沙老拳头的爷爷据说是大清朝光绪爷御前的相扑手,跤术相当了得,跟戊戌变法中死难的谭嗣同谭爷、逃亡的大刀王五爷都是至交好友。可惜的是,大清朝一亡,沙家逃出京城,家业全都沦陷到八国联军手中,一穷二白地在济南重新扎根,遂沦落到栖身于老城区的旧宅里。

        大门一开,沙老拳头那魁梧健壮的身影便晃晃荡荡地进来。

        虽然还在暮春,气温只有十几度的样子,但沙老拳头已经穿上了短袖摔跤褡裢小褂,半敞着胸襟,露着一胸的黑毛,浑身都散发着勇武之气。

        “石头,石头?怎么听不见答应?”沙老拳头撩开帷幕,大踏步进来。

        看见官大娘,沙老拳头一愣,黑脸上有些不自在起来。

        “老沙叔。”官大娘站直行礼,态度恭敬。

        “哦,你在这里啊?我以为就石头一个人在呢!”沙老拳头走过来,给爷爷的遗像上了三支香,又弯腰鞠了三个躬。

        “老哥哥,我来看你啦。你走得急,身后事就算不交代给我们,我们也不能袖手旁观。从现在起,我们都会把石头当自己孩子,好好照看着,不让他吃外人的亏。”沙老拳头说。

        我站在一边,鞠躬回礼。

        今天一天我在灵棚里磕头回礼至少数百次,膝盖已经不能打弯了,只能采取鞠躬的变通方式。

        沙老拳头转身看着我,又看看官大娘,长叹一声向外走。

        我有种直觉,他一定有话要对我说,但却碍于官大娘在,不能畅所欲言。

        “老沙叔,你要是找石头有事,我就先出去。”官大娘反应快,***着说。

        沙老拳头头也不回地摆手:“我没事,就是来看看老哥哥。你们聊吧,我明天再来。”

        看着他的背影,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猛地,我感觉眉心里粘上了什么东西,火辣辣地疼。

        我伸手一抹,手背上立刻多了几道血痕。

        “大娘,我脸上怎么了?”我转头问。

        官大娘的视线挪移到我额头上,立刻僵硬地停住。

        “大娘,我脸上出了什么问题?”我问。

        “似乎是……应该是‘伥鬼’……在作怪!”她的手伸向我的额头,声音与身体一起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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