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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知更相逢何岁年8


翼州督军府的一间会客室内,地上铺了细软的大红金边地毯,富丽堂皇。

        翼州统帅严荣廷正坐在会客厅的太师椅上,他侧边坐着的人,正是中灜文化交流协会的会长竹中友江。两人中间的茶桌上,放着一对精妙绝伦的鼻烟壶。

        严荣廷从鼻烟壶上收回目光,笑道:“这东西像是清宫里流出来的。”

        竹中友江点头,赞美道:“严大帅果然好眼光。实不相瞒,我们中灜文化交流协会根基深厚,收藏了许多古董,清代皇家的秘宝,更是不计其数。”

        说是收藏,事实上不过就是趁乱抢走中国的瑰宝以谋私利。清廷灭亡之际,这样的乱世窃贼比比皆是,而今不过短短几年的功夫,这帮匪徒便光明正大地出来招摇,还打着交流协会的旗号,当真是不知廉耻。

        严荣廷略微滞了滞,抬手轻轻摸了摸鼻烟壶光滑的外壁,心中有些鄙夷,不由自主地想给竹中友江一点难堪。

        “你们收藏中国的秘宝做什么?”

        “当然是做文化交流的研究之用。”竹中友江毫不在意地诡秘一笑,把鼻烟壶往严荣廷面前推了推,“万国博览会召开在即,翼州出展的东西,如果能在会上一鸣惊人,想必翼州的经济、军事实力也会因此如虎添翼。”

        严荣廷自然知道万国博览会意味着什么,也听出了对方话里的意思,当即接过竹中友江的话头,顺着说道:“是啊,不过参加‘万博会’,劳心劳力,还不见得能入得了洋人的眼。”

        竹中友江从口袋里拿出一份礼单,递给严荣廷。

        “严大帅,这是我预备送去参展的珍品名目,严大帅可以判断一下,能不能打动那些西方人?”

        严荣廷略微瞥了一眼,心中便是一惊,好容易才压下诧异——竹中友江窃取的东西,远比他想象的要多,也远比他想象的要珍贵。

        “竹中先生果然实力非凡,这些珍品送去国外,势必能吸引洋人的注意。”严荣廷手上太过用力,把礼单捏出了指痕,“只不过……不知道用什么条件,才可以换得竹中先生代表翼州参展?”

        竹中友江谦和地点了点头,客气道:“严大帅,作为会长,我必须为了协会着想。想请您允许我们协会深入了解翼州流传下来的古典技艺,并作出一定的配合。”

        竹中友江能拥有这么多中国珍品,中灜文化交流协会必定不清白,他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抱有别样的目的。严荣廷犹豫了半晌,笑道:“可否容我考虑几天?”

        竹中友江倒是很和气,当即站起身同意了。

        “没问题,严大帅,您尽可以考虑。不过要和您说明一下,我们只是想学习中国的古典技艺,并没有任何恶意。”他顿了一下,刚刚的诡秘笑容再次浮现在嘴角,“我正巧有一些事情,要去荥州走一趟,先不打扰了。”

        “等等,既然竹中先生已经说明没有恶意,我再不答应,岂不是有些不近人情了。竹中先生请坐,我即刻安排人带你去翼州各处参观,你对什么感兴趣,只管去看就是。”

        陈煜棠坐在房间里,身上还穿着大红的嫁衣,唐明轩也是一身红彤彤的衣裳,正在屋里转来转去地收拾东西。

        这桩婚事,压根儿不操心的约莫是唐明轩才对,他哪里带了什么“嫁妆”,连换洗衣裳都只带了一身,十分敷衍。陈煜棠眼看着他假模假样地将周围的东西拿起了又放下,挨个过了一遍,都没有说话。

        唐明轩见陈煜棠稳如泰山,自己的威胁没能得逞,有些跳脚,只好又绕到陈煜棠身边,理直气壮地强调道:“煜棠,我好像没有什么可带的,那我直接走了啊?”

        陈煜棠“嗯”了一声,点点头。

        唐明轩只好往门口挪了挪,又回身道:“你可不能后悔。”

        这时候,门忽然被人打开,一排捧了各色瓜果用具的丫鬟鱼贯而入,唐明轩给她们挪开道,走在后头的几个,却迎了过来,为他整理衣冠。

        唐明轩愣了愣,这才去看陈煜棠。

        陈煜棠正从托盘里取下之前盖在头上的红盖头,搁在手里左右看了看,才迎上唐明轩的目光。

        “不是要重办婚礼么,这么吃惊做什么?”

        其实在唐明轩提起重办婚礼的瞬间,陈煜棠便想起了自己去见唐源彬时,唐源彬的异常反应。

        从唐家开罪清廷算起,如今已过十年,其间陈家没有和唐家有半点来往,当年唐家落难时陈家做了什么,陈煜棠已经猜到了七七八八,八成是没有向唐家伸出援手吧?

        这样的事情在大户人家十分常见,也不难理解——交情固然重要,但一大家上百口人的身家性命,又何尝能放下?

        当年陈家愧对唐家,现在她不能再这样委屈唐明轩。

        陈煜棠权衡之下,同意了重办婚礼的事情,让佣人将正堂的摆设悄悄挪到了她小院的小堂里,吩咐其他人归位。

        唐明轩这才明白,陈煜棠表面上这般沉稳,竟然暗中安排好了一切。他有些愧疚,走过去拉了拉陈煜棠的衣角,嘿嘿笑道:“煜棠,你真好。”

        却不想,陈煜棠神色僵了僵,有些不解风情地一扬手,将盖头盖回了头上。站在她身后的两个丫鬟嬉笑着给陈煜棠整理盖头,唐明轩看了这两个丫鬟的反应,才后知后觉——陈煜棠莫不是害羞了?

        他心下一软,当下拉着陈煜棠的手腕,扶着陈煜棠来到小堂里站定。

        陈煜棠不能视物,站在原地犹zì模索了一番,唐明轩便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一边指挥道:“当时咱们就是在这里被打断的。现在该三拜天地了。”

        陈煜棠嗤声笑了,却很配合地和他拜了天地。

        “嗳,然后呢?”唐明轩偏头去问一旁上了年纪的佣人。

        佣人含笑道:“该去洞房了。”

        唐明轩了然,跟着重复了两个字,尔后顿住,脸颊上微微有点泛红。

        几个观礼的年轻丫头窃窃笑了起来,簇拥着送陈煜棠去新房,不忘回头催促道:“姑爷,快走吧!天色都快黑了。”

        唐明轩脸色越发不自然,愣了愣,似乎也无处可去,只得远远跟在后头也去了新房。

        陈煜棠已经在床边坐定,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一片,四下里还撒了许多染得红彤彤的枣子、桂圆和花生。

        唐明轩暗自觉得有些好笑,拿了佣人递来的挑头,挑下了陈煜棠的盖头。

        他顺势坐在陈煜棠身畔。

        “煜棠,你今天的装扮真好看。”

        他这话说得很真诚,仿佛刚刚陈煜棠并没有揭下盖头跟他去七星楼跑一趟似的。陈煜棠镇定地笑了笑,也配合地回了一句。

        “你今天也很精神。”

        这时候佣人端了合卺酒上来,两人双双喝下酒,一套仪式才算走完。

        唐明轩将门关上,陈煜棠没太在意他的举动,便坐在梳妆台前卸妆,她刚刚将头上的饰物拿下,就听唐明轩低低叫了一声“煜棠”。他嗓音低沉,和平常不太一样。

        陈煜棠没有回头,平平“嗯”了一声。

        “嗯,啊……煜棠……不要……”

        陈煜棠头皮一阵发麻,当即站起身来,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唐明轩。只见他正一个人在床上翻滚,叫得欢快。

        陈煜棠从小跟着父亲接触过不少人,面对形形色色的人,大多时候都可以做到游刃有余,可唐明轩这样厚颜无耻的,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她想保持冷静让唐明轩住口,脸上还是难以自抑地红了红,羞愤之下,声音都有些发颤。

        “你、你干什么!”

        唐明轩赶紧回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指,指着窗畔的黑影,又yín荡地叫了两声,才从床上爬起来,挪回陈煜棠身边。

        陈煜棠则是冷着一张脸孔看他,睫毛微微发颤。

        “嗳,你不是要我假意和你结婚,骗过你二叔吗?做戏要做全套,我这么贴心,你可要好好奖励我。”

        陈翰文得到陈煜棠派人送来的消息,见木质器具厂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一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想到陈煜棠的婚礼被打断,又觉得失了面子,有些气恼。想了想,吃了晚饭,便决定去陈煜棠的小院转一圈。

        他进了小院,看见新房房门紧闭,便要佣人不要声张,自己悄悄走去了门口,听里头的动静。

        正巧唐明轩的叫声落进了他的耳朵,他一心以为两人木已成舟,当即欣慰地离开了。

        陈翰文来时,陈煜棠没有察觉,走时却是被她看见了一抹影子,陈煜棠无奈地看了一眼唐明轩,一语双关。

        “没想到你还挺有经验的。”

        唐明轩正在屋里四下打量,闻言顿住,咳嗽了一声,紧跟着又嬉皮笑脸道:“还好,还好。”

        陈煜棠莞尔,从床底下拖出一床被褥,道:“今天就委屈你了。”

        唐明轩早已寻摸到房间靠里的一处小门口,拉了拉把手,将小门打开一隙,朝里看去,他背对着陈煜棠,大度地表示接受。

        “不委屈。我看你这床挺大的,你身形又这么细溜,咱俩睡不算挤。”

        他故意曲解,陈煜棠没了脾气,见着唐明轩将自己工作室的门打开,当即过去,一扣把手,将门重新关上。

        唐明轩见着她神态不太自然,故意问道:“嗳,我看里头好像挂了不少红绸子,怎么还不让人看?”

        她明明嘱咐佣人不要进这间屋子的,难不成有人忘记了,动了她的东西?陈煜棠怔了怔,怀疑地看了唐明轩一眼,当即开门走了进去。

        小屋里很黑,陈煜棠打开灯,发现里头收拾得利落,和她上次离开时一样,哪里有什么红绸子?

        陈煜棠回头,看见唐明轩大摇大摆地跟在她身后,这才意识到唐明轩是在诈自己,眼眸一沉,大方道:“想看的话,进来看就是了。我难道还会防着你不成?”

        唐明轩也不客气,当即绕到了木质工作台边,摸了两把垫木。

        “你家不是转行了么,怎么还专门弄了个工作室出来?而且,陈家的女孩子允许学这个么?”

        陈煜棠默然。

        她祖父陈文渊醉心木雕,她父亲和叔叔却志不在此,以为木雕没有前途,转而经商谋生。祖父没有办法,只好将目光转向孙辈上,可她的堂兄堂弟也没有愿意吃苦学木雕的。唯独她喜欢,每天一有空就去看祖父雕刻,一看就是许多年。祖父犹豫很久,为了家族技艺延续下去,才咬牙打破传男不传女的祖训,将木雕技艺传给陈煜棠,临终时,还将一套珍藏的雕刀留给了陈煜棠。

        想起往事,陈煜棠轻轻叹了口气,猛然想到唐明轩就在身侧,怕他看出一二,急忙收敛了神色。

        唐明轩并没有在意,他看陈煜棠正在出神,便拿了陈煜棠桌上的雕刀看。

        有四五十把之多,每一柄都打磨得亮晶晶的,看样子经常使用。

        唐明轩将刀柄搁在手里,只觉得入手温润圆滑,十分舒服,才发现木质手柄上已经包了一层浆。

        木头包浆需要手掌长久的接触打磨才能做到,唐明轩禁不住多看了两眼,见着手柄上有一道熟悉的水波纹。

        他嘴角翘了翘,往陈煜棠身边凑了凑,问:“这工具是你爷爷留给你的?”

        陈煜棠有些惊讶,正要发问,唐明轩便已得意地解释道:“这套工具可是咱们两家当年订婚交换的信物,这上头的水波纹,就是唐家独有的。你这么爱重它们,想必对我觊觎多年了吧?”

        陈煜棠面对唐明轩的调戏,表面镇定,心里却大大吃了一惊,同时有些后悔答应唐明轩要将信物还回的事儿,暗暗盘算用什么法子能让唐明轩放弃这套工具。

        翌日一早,陈煜棠带着唐明轩去同陈翰文商量参加友谊赛的事情,陈翰文并不太在意木雕上的事情,便也没有反对,又将目光投向唐明轩,叹道:“你在荥州城的名声不小,不过么……”

        他忍了忍,目光在唐明轩身上扫来扫去,到底忍了下来,没有出言数落唐明轩,只隐晦叮嘱道:“最近就不要出门招摇了。”

        唐明轩笑眯眯道:“二叔,我从不招摇。况且,我是煜棠的男人,这么大的事儿,我必须要陪她一起参加。”

        陈翰文当即反对说:“这怎么成?‘出嫁从妇’,要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才是!”

        唐明轩嘴角一沉,又颤抖着扬了起来。

        “二叔啊,我又不是女人,现在也不是往日,哪里有这么多的……”

        陈翰文却发了怒。

        “这就是陈家的规矩,你要是不肯,为什么嫁入我陈家来!”

        陈煜棠笑道:“二叔,唐明轩跟我去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陈翰文态度却很坚决,抬步便往门外走去,一边转头对仆从道:“都听见了吧?看好姑爷,没有我的允许,不准他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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