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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九十一章 陛下,军国大事岂可儿戏!


当日章越在中书值宿。

        处理了一下午陕西各经略使路送来的军情,急报,章越一一作了批示及回疏。

        主要是沟通的问题。

        地方将帅及经略使,转运使,知州等官员的消息和来报,很多都是十日甚至十五日以前的消息。

        章越再如何批示,也是有一个时间差的问题。

        所以说他才主张在陕西设立行枢密院,来解决沟通的问题。

        中事急事枢密院就可以拍板了,但大事缓事中书可以下决断。

        但处理一下午的公务,章越觉得自己有几分精力不济,以往有挂的辅助,读书几个时辰也不觉得累。现在没有挂了,自己又近不惑之年,加之在家赋闲懒散了许久,一番操劳之下,觉得难以为继了。

        章越不禁有等刚才上班,又想放假的念头。这就是人闲久了的通病。

        这时候宋用臣至中书向章越道:“陛下知道丞相今日留宿,故在摆了一桌御膳,独赐于丞相。”

        说完内侍入中书摆了一桌御膳,十几个内侍挑着大大小小几十个食盒入内,由此可知宰相贵重,天子器重。

        章越看了一眼问道:“陛下身子可稍缓?”

        宋用臣道:“陛下午后都不曾理事,如今方才进些药膳。”

        章越道:“正好,余正要入宫奏事。”

        宋用臣道:“丞相不如用毕御膳再去。”

        章越道:“事急不敢逗留,回来再用。”

        章越当即便起身入宫。

        宋用臣看着一桌御膳有些发呆寻又心道,章丞相以直侍君,我有些明白为何官家让他作宰相了。

        宋用臣看了一旁发呆的宫人道:“还想什么,立即送至御膳房热着。”

        章越来道天子寝宫,官家正在躺在榻上,由宫人喂着药膳。石得一见章越入内,立即摆了一张交椅于天子榻前。官家挥手示意喂食药膳的宫人也是退下。

        见打断了官家进膳,章越告罪一声方才入座。

        以往为参政,因顾忌宰相权威,不能经常单独面见天子。而今成为宰相后却没有这个顾忌,君臣大可说些私密话。

        官家道:“你这行枢密院之议,甚好!朕却没有想到,早知有此主意,朕又何必事事亲力亲为。”

        章越听了官家之言,不由汗颜,什么行枢密院,这是自己借鉴后世制度。

        行枢密院是金国发明的。还有行中书省,乃元朝发明,此制度被简称为行省,如后世各个‘省‘的称呼,都由此流传下来。

        为什么有行枢密院?行省的制度?

        其实与最高权力斗争和央地矛盾相关。类似还有明朝设立的巡抚总督,这相当于都察院的分支机构。

        皇权和两府在权力上有博弈,官家对西北用兵,但枢密使冯京及不少官员却集体反对,同时皇帝对文臣也不信任,所以让王中正和高遵裕这一外戚和内宦领兵。

        最后鄜延路的失败,证明了外戚和内宦不是领兵人选。同时中央遥控战局,确实难以处置瞬息万变的战局。

        官家任章越为宰相,接手主持对夏战事,若章越直接插手,又容易引起皇权和相权的矛盾。

        所以从枢密院中选一个官员。

        如此中书可以管,枢密院也可以管,皇帝也可以管。

        金朝也是这般,金朝最高军事机构为都统帅府,这是部落制遗俗,而枢密院是由皇帝直接掌控,作为削弱都统帅府权力,将权力收归中央所用。

        章越向官家道:“陛下谬赞了,臣也是考隋唐时行尚书省之制。地方自治则粗放,中央理之则精致……”

        官家道:“甚好,朕之前担心,以行枢密院处置六路经略安抚司是否权责过重,但如今看来确有道理。”

        “至于韩缜这个人选,也是深得朕心。”

        章越道:“行枢密院只领兵事,调度兵马,此外于地方民,财,人事不得过问,同时不给予任何一州一路为治。”

        “臣以为,管得小,则予以放权,管得大,则予以分权,这是祖宗制度。也可消除前朝行台和刺史之弊。”

        章越向官家说了一番如何如何中央集权的办法,官家听得入神。

        要不怎么说,从古至今法家一套都深受皇帝喜爱,也是官员晋身之资呢。

        说实话章越精于此道,又排斥此道。

        行枢密院好在哪呢?

        一路经略安抚使都兼任本路一州知州,兼管一路兵马,如熙河路经略使,同时也是熙州知州,鄜延路经略使,也是延州知州。

        经略安抚使既管一路之兵,也管一州之政。

        比如水浒传里,宋江最后所授的楚州安抚使兼兵马总管,你不兼任楚州知州,根本没有过问民事政事的资格,安抚使只是说得好听而已。宋江真正实职只是楚州兵马总管而已,这仅是州兵马总管,还不是路总管。

        卢俊义还是副总管,这更是放屁都不带响。

        六路行枢密使,管得大,但实际作用如同那楚州安抚使,乃是无源之水。少了上面支持,你一兵一卒都调不动。只是宋江管得是一个州,行枢密院管得是几十个军州而已。

        章越阐述行枢密院之策,深得官家之意,听得他是龙颜大悦。

        说完了此事后,官家道:“朕听说兰州之捷,中书要上贺表,此事实无必要。”

        章越道:“依制度攻取一州,两府大臣都要上贺表,更何况兰州以后是熙河路重镇,路治所在。”

        官家摇头道:“朕前日接到童贯消息,董毡攻凉州本要得手,但从俘获的党项一首领言,西人掘黄河七级渠水淹灵州,城下的泾原路兵马今不知如何?”

        章越听了一脸震惊,难怪泾原路兵马五六日没有消息。

        “如今青唐部已从凉州城下退兵。童贯如何劝也拦不住,本待仁多崖丁不在城内而取之的,是了,听说仁多崖丁正在这灵州城内。”

        章越看着官家沉默不语。

        从凉州至汴京,这最少已是十五日前消息。

        官家道:“这时候,朕无心受什么贺表!”

        “卿真可谓是受任于危难之间,奉命于败军之际。”

        这是出师表上的话,章越连忙离座道:“陛下,臣岂敢比武侯。”

        官家示意章越坐下:“卿不比也当比了。”

        “若泾原路兵马也是全军覆没,这也包括章直两万熙河路兵马,一旦此事成真,西北几近崩盘。以后守住西北都难,更别说灭夏了。真是好大一个烂摊。”

        “比武侯七出祁山还难,卿可否收拾?”

        章越听了不知说什么才是。

        青唐擅自从凉州城下退兵,可知他们只是打顺风战,一旦局势不利,马上又要投夏。

        章越道:“陛下,臣以为此事尚未可知,或者是西人故意煽动军心。”

        官家勉强笑了笑。

        反正官家一副已对西夏战局一点都不抱有希望了。

        章越心道,此岂是成大事者所为。

        章越正色谏道:“陛下误矣,谋事之时,信心十足,办事之时,些许挫折都受不了。”

        “古今中外成事之人,无不是心力极强,岂有受到挫折半途而废之辈。陛下难道视军国大事如儿戏!”

        章越的话说完,官家闻言也是一呆。

        一旁石得一也惊到。

        官家闻言沉默良久道:“章卿所言极是。那卿如何看西边之局?”

        章越道:“陛下,臣以为眼前之局,攻夏肯定是败了,但兰州确是攻下了。”

        官家摇头道:“攻下一个兰州,又如何灭夏?”

        章越道:“陛下,岂不闻为术日益,为道日损!”

        石得一道:“章丞相,咱家只听过为学日益,为道日损。”

        不论别人怎么看,章越拿道德经当作成功学来看。

        为就是有心为之,无为就是无心为之。

        道德经原文,读书的事,你每天有心为之每日都有长进,但求道,有心为之就是每日皆损。

        这里章越改了改。

        为什么道要无心为之?因为‘道’不能定为目标。

        事情还没有办,就整天挂在口头上,宣扬到处都知道,这样的人一般都办不成事。

        而聪明人才知道要办的事,任何人都不要讲。

        常批评一个人办事‘目的性’太强,大臣明明想得到皇帝的赏识,结果却表现得太刻意了,反而弄巧成拙。

        这个就犯了‘为道日损’的毛病。

        ‘无为而无不为’,不是叫你不要去得到皇帝赏识的‘无为’,而是表现得自然一点,讲一个水到渠成,这就是‘无为胜有为’。

        官家的毛病,如同念了几句佛经,打了几个时辰坐的小沙弥,就缠着师傅,问自己得道了没有?

        好高骛远,以办成难事为能,却对能办成的事不屑一顾。

        章越正色道:“陛下,如今我西军攻克兰州有余,灭夏则不足。”

        “臣之所以出山,乃陛下允臣浅攻之策,此乃‘积小胜为大胜’,今日打下一个州,明天再打下一个州,为术求道,完成一个个小目标,以求灭夏之大目标。若陛下再执意毕其功于一役,那么是臣力不能及。”

        官家听了虚心道:“丞相所言极是。是朕又心急了。”

        “如卿所言灭夏之事,当为术求道,切不可为道求道!”

        官家听了不知为何有些感伤,目望窗外露出些许无奈。

        章越忙道:“陛下春秋正盛,何愁不能见灭夏之事。”

        “臣即便千难万难,亦为陛下完成此夙愿!”

        说完章越离坐,郑重其事地向天子下拜道。

        官家笑道:“是啊,是朕多虑了。朕一意中兴我大宋,雪祖宗之耻,有卿这等贤相相辅,何愁大事不成呢?”

        “以朕看来,朕或不如太宗玄宗,但房杜,姚崇皆不如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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