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两百五十六章 大风!大风!(两更合一更)
第1271章 大风!大风!(两更合一更)
听了王珪之言,章越忙道:“老师,岂敢如此。当初学生就说过,老师是中书令,学生如何敢窃据中书之责呢?”
王珪笑道:“你这一声老师可是有些时日没叫了。”
“还记得你入相第一日,我便与你说官场是个讲人情的地方,不近人情的人是走不远的。”
章越道:“老师之言,学生终生铭记。”
确实如王珪所言,不讲人情之人,就算一时身居高位,但也坐不了太久。
人情味三字,今日被不少年轻人嗤之以鼻,却是王珪这一辈官僚最看重的。
“学生还一直记得,学生为相第一日,老师便拿出堂簿共论之。”
王珪欣然地道:“度之,皇太后也是以‘人情’二字来治理天下。”
章越道:“可是要改制便不可太讲人情,要太讲人情就不可改制。”
“学生另一位老师欧阳文忠也曾说过,道理自人情而出,就看其中如何取舍。”
王珪道:“是极,是极。”
“上一次朝野反对与辽国媾和,便是太学生引起的舆论。如此太学上议论政策之声颇多,实令仆担忧啊!”
章越道:“舆论舆论,舆人之论,非肉食者之论。
“自古圣贤乐闻诽谤之言,听舆人之论,刍荛有可录之事,负薪有廊庙之语故也。”
“本朝乃天子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太学生者,士也,日后之士大夫,听一听也是无妨。”
王珪道:“听闻蔡卞上疏,要改革武学,不再以士为武学生,而是以武夫为士?”
章越道:“战国时言武士武士,武夫亦为士也。”
王珪问道:“那么蔡京所议,以后各州各县设立官立州学县学,以县学举士入州学,州学举士入太学可乎?”
章越故作不知道:“这几日我在病中不知此事,有何不妥吗?”
王珪道:“担心以后士之难操也!”
章越道:“学生是这么想,州学县学之中一半取之寒门,即三代以上无官身者,只要是寒门,料想无碍!”
顿了顿章越道:“如今士风甚慰,横渠先生的四句之教,天下读书人口诵言传,只要读书人各个效仿如此,何愁吾辈之后,天下后继无人?”
王珪道:“士风都是如此,固然是佳。但如此激昂之下,朝廷如何能与辽议和?”
其实自庆历兴学起,朝廷鼓励甚至强制地方设立州学县学,范仲淹就意识到要用学生这个阶层,来打破政堂上闷闷守旧的风气。
而王安石熙宁兴学,改革太学学制将太学生扩招至两千四百人,再到另一个时空历史上蔡京的崇宁兴学,都有这个打算。
章越也是这般。
设立太学,州学,县学三级体系,这也是崇宁兴学的内容,蔡京通过章越,提前地拿出这个方案,将原先州学生县学生的阶层,都纳入太学生的体系来。
县学生优异者入州学,州学生优异者入太学生。
其中一半的名额必须三代以上无官身的寒门。
除此之外,章越还开辟了一条,武将入士的途径。
以后的武学,不再是士出为武将,而是武将入士,作为后世军校一般的存在。
因此隐晦就有一条线,就是太学生中的武学生出仕为武将,再通过武将身份再进入武学,最后跻身高官。
这两个手段都可以壮大‘士’这个阶层。
加上钱乙所办的医学生,章越还打算从商人,工匠,农人中选‘士’。
王珪从中看到了担心,章越则从中看到了希望,这是二人角度不同的缘故。
而‘士’这个阶层是,永远是社会中最有理想,最有抱负,最有献身精神的阶层。
历史上的六贼,就是太学生陈东上疏被打倒的。最后陈东也杀身成仁。
一个组织要不断有新鲜血液的注入,才能继续革新进步。。
之前太学生们大举反对对辽国议和,不惜血谏,连天子和皇太后也动容改变了初衷。这一次王珪担心与辽国议和,太学生再次出来捣乱。
王珪认为是章越本人是幕后推手,拿出中书侍郎的筹码,让他配合。
不过这舆论之事,章越也只能因势利导,根本无法逆转。
王珪道:“度之,老夫读范文正公的《南京书院题名记》及王荆公的《慈溪县学记》,皆言明天下政教之法,当以导引归流为先。”
“这些学生则既是能明道理,亦不明道理。如今天下官少而士多,虽说学而优则仕,但为士之人日增,朝廷已不足以养士。而这些多余的读书人又不甘于下流,日后必为朝廷之乱。”
章越道:“老师,乱即是治,治即是乱。”
“小乱则生大治,小治则生大乱,其中不可不辨明。”
“老师说学生既明道理,又不明道理,这话不错。但偏偏不少事都是他们做成的。”
“其实庙堂上所言所谋都是高明事,高明话,但不免离得百姓太远了。”
“而士者能上能下,办事虽不免激进,但百姓也不甚高明,由他们对百姓说些糊涂话,反而走到高明的路上。”
顿了顿章越道:“学生又听说有官员要禁茶馆说书,民间小报。”
“甚至又将科举文字,弄得诘屈聱牙,故作高深,这些都不利于寒门取士。”
王珪道:“那么到了这一步,那只有指望沈存中在平夏城打赢这一仗了。”
“否则就算与辽议和成功,也难逃千夫所指。这是否是度之所期望的局面呢?”
章越道:“老师,学生心底只有改制一事,除此之外,别无私心。”
王珪点点头,二人结束了对话。
章越将王珪送至卧房门口道:“老师栽培之恩,学生无一日忘之。若是老师能垂手御事,学生立即将权位之事一切相让,回乡躬耕,又有何妨?”
王珪道:“度之如此顾念旧情,仆心中甚慰。”
“但国事危难,边事急切,天下非仰赖度之不可。”
说完王珪告辞。
章越目送王珪背影,一旁陈瓘走到章越身旁对章越道:“老师,天下之事不在于位,而在于势。”
“可惜昭文相公不懂这个道理。”
章越道:“但有权才有势,也是古今亦然。”
陈瓘问道:“老师何日复出?”
章越道:“待沈存中赢了这一战再说!”
陈瓘讶然,王珪上门来请本是章越复出最好时机,为何非要沈括赢了这一战再说呢?
但他知道章越如此必有他的考量在内。他就不妄自揣测了。
王珪从章越府中出门,他坐马车行于汴京街道,看到街道旁有一社戏引得无数百姓旁观。
王珪问道:“这是什么社戏?”
随从道:“好教丞相晓得,此乃讲本朝杨家将的袍带书?”
王珪问道:“不是都是说三分,讲五代,何时也讲到本朝了?”
随从道:“回禀丞相,说得是本朝杨继业,杨延朗,杨文广三代。如今都讲到杨家六郎在仁宗时候,大破辽国天门阵了。”
“辽人迷信说北斗七星中,第六颗星是专克辽国的,故有杨家六郎之说。”
王珪闻言感叹。
杨文广他是知道的,在治平年时,在秦凤路修筑筚篥城,也就是如今的甘谷城。
可是杨文广在熙宁宋辽划界谈判时已病逝了。杨家子孙中也没有什么出色,更何况在仁宗时,就大破辽国的天门阵了。
不过既是社戏就是杜撰了,按将没有的事安排在已有的人身上。
但偏偏这样的社戏在民间百姓中却很是盛行。
老百姓都盼着出一个杨家将带着大宋灭了辽国嚣张的气焰了。
王珪闻言感叹,想起方才章越之言,不由令他感慨对方对民心舆论之把握,了然局势洞若观火,谋事论事处处有先见之明。
看着百姓们群情激昂,幡然声叫好不绝。
王珪对随从吩咐道:“今晚请这些作社戏的府上,仆要与请人观戏。”
——
平夏城攻至第十四日。
党项兵马日夜攻打,平夏城危如累卵。
党项兵马打造了无数攻城器械,推至平夏城左右。
壕沟里都填满了无甲的部落兵的尸体,这些部落兵都是攻城时的炮灰,手持一根长矛便迎着宋军的坚城攻去,最后大多都填了壕沟。
党项也曾纵兵劫掠,但这一次宋军坚壁清野甚好,所抄掠来的粮食支撑不了大军三日,现在只好食些携来的辎重粮草。
而辎重粮草多在其他围攻平夏城周围数寨的大营之中,党项只好作分兵之用。
一旦党项分兵之时,折可适等数将都出动出击袭击,党项兵马分散在平夏城周边各寨的兵马,双方虽是小打小闹,但宋军却屡屡获胜。
现在到了围攻平夏城的十四日夜里。
梁乙逋已是感到对平夏城的攻势虽是猛烈,但已是大不如开头数日,分兵的后果已是显现了,士卒们不似头几日那般竭力,反而城内宋军顶过了三板斧后,倒是防守越来越稳健。
“不能这么打下去了。”
梁乙逋已是一眼看到这场战事的结尾。
随着宋军防御战的屡屡胜利,信心是越来越足。而党项不能久持,是江河日下。
梁乙逋知道差不多是要劝国主退兵了,可他却不能。因为他知道他的意见即便是说了,国主李秉常也是不听。
他如今已是完全被排斥在中枢决策之外了。
“万一这一次兵败平夏将会如何?”
梁乙逋揣测着。
若回到国内,那么李秉常必然会声望大损,那么到时候之前反对进兵的梁乙逋自己,不但不会得到封赏,反而会被盛怒之下的李秉常所杀。
梁乙逋已是预料到了,若此番平夏城获胜,那么他梁乙逋还有一线生路,可若是兵败,那么他梁乙逋绝无生路。
那么下面要怎么办呢?
梁乙逋需为自己谋一条生路,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投宋。
这个荒谬的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但随即想到不可,他父亲梁乙埋就是死在宋人的手中。
宋朝与他有杀父之仇!
但是……但是,比起梁家的存亡这又算得什么。
他听说辽国宰相耶律乙辛在宋朝的日子过得很不错呢。
现在御史中丞仁多楚清已是投宋,若是自己也投宋……
宋主心怀雄心壮志,铁了心要灭夏,对他肯定会接纳的。晚投宋不如早投宋,横竖不过是一死。
“说实话我虽恨宋,但更恨嵬名家!”
梁乙逋自言自语着,这个心态是从什么起的?是从他妹妹被李秉常赐死,梁氏一族被剥夺兵权之后。
梁乙逋想到这里,已是重新坐定,忽然他见到狂风四起。
为何会忽起大风?
这并不奇怪,作为葫芦川河谷的萧关道本就在峡谷之中。平夏城就建在没烟峡之下,故峡谷之中本就多大风。
但是这一夜的风,刮得异常骇人!
梁乙逋心烦意乱,初时不觉得有异,走出营帐看去。
但见深夜之中,左右山峦重重,上面还耸立着宋军所建一座座烽火台。而山峦之中的峡谷正是党项大军的大本营所在。
却见狂风一起,火燎被风吹的齐往一处斜,士卒们都被吹得七倒八歪的,人马一时都站立不住。
同样的是大风,对于平夏城完全没有影响,但对于平夏城外驻扎的党项兵马而言,可就麻烦了。
顷刻之间,营帐都被吹翻了好几个。
此时此刻,高大的攻城器械被大风吹得摇晃,随即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平夏城的城楼都有三丈高,所以党项的高车都建在三丈以上,以方便士卒登城。
因为建的仓促,所以一辆辆用于攀城的高车都建得是瘦瘦高高的。
因此大风袭来时,几个杂木所筑的高车已是经不住大风,开始斜斜地摔落,在高车附近的党项兵马,见此一幕着急地四处逃散。
哗啦啦地,一时之间高车崩塌,瞬间压倒了数名来不及逃走得党项兵,以及一匹战马。
随此党项建了多日几十辆高车,都在大风之下纷纷倒散。
深夜之中,士卒于营帐之中惊慌失措地奔逃,几十万大军扎营,最忌讳的就是士卒乱走。
不明就里的党项兵马还以为城中宋军来袭,就这么炸营了。
多日攻城的疲惫,以及伤亡的惨重,令党项兵马数营就这么崩溃,连国主的金帐之处也是这般遭到了乱军的冲击。
“将军,将军,还请你整顿兵马!”
一名亲卒牵过马来到了梁乙逋面前请他主持,梁乙逋则是冷笑着,对这一幕视若无睹。
“终于……终于盼到了这一日!”
狂风之中,梁乙逋突然疾笑起来,面色狰狞。
随着狂风一起,峡谷中党项兵马大乱,而山峦间宋军的烽火台也升起了明火。
在黑夜之中,这些烽火台仿佛镶嵌在天边,宋军所设的每个烽火台都是隔山相立。此刻烽火台上所燃起的大火,明亮得好似一束一束的火炬一样耀眼,给埋伏在四面纱谷中的宋军通风报信。
党项国主李秉常从帐中被乱军惊醒时,看到的就是这么兵马崩溃的一幕。
李秉常骇然不敢相信,大军就是这么崩溃炸营了。
他提起长剑杀了几名慌乱的军卒,走到梁太后帐内。
梁太后跪坐在蒲团上,手捏着一串檀珠,念念有词。
“母后我们走吧!”
梁太后抬起头看了李秉常一眼道:“这是报应啊!报应啊!”
李秉常不明白梁太后所言问道:“母后,这是何意?什么报应?”
梁太后苦笑道:“你忘了此次是何处了?这是没藏家的兴起之处,这是没藏家对我们嵬名家的报应。”
没烟峡是宋人所称,党项人则称没口峡,之所以得名,是因没藏氏世代居住于此而得名。
没藏氏为党项出了一位皇后,党项前国主李谅祚,就是没藏皇后之子。
说来也是与天都山的缘分。
没藏皇后本是党项镇守天都山的大将野利遇乞的妻子,李元昊杀野利遇乞后,就霸占了没藏氏。
当年李元昊舍弃野利皇后,多次与没藏氏在天都山的行宫中私会。
没藏氏生子李谅祚于二人幽会之处。天都山下的两岔河正是李谅祚名字的音译。
没藏皇后之兄没藏讹庞为党项权臣,李元昊死后,兄妹二人掌握国政八年。李谅祚渐渐长大,对没藏家插手政事生不满之心。
最后没藏全族包括没藏兄妹在内都被李谅祚所杀。
没藏氏就这么衰落了。
故而这狂风起时,梁太后言这是没藏氏对党项皇族的报复。
就在这没烟峡之地。
这不免令所有人都心生一等宿命之感。
“我梁氏如今何尝不似当初的没藏氏!”梁太后悲泣道。
李秉常心烦意乱道:“母后我们走吧!”
梁太后摇头道:“我不走了,我就这里,等宋军追上杀了吧!这样能使你免去弑亲的名声。”
李秉常哪里肯,当即命服侍梁太后的侍女强行将梁太后架走。
党项兵马当即从平夏城下溃退,而平夏城中宋军守将郭成见状,却没有贸然开城袭击。
次日平夏城城下的党项兵马败退十余里,正当李秉常要重整兵马时,峡谷四面埋伏的宋军兵马,以及在古壕口对峙的宋军杀来!
而此刻西夏国舅梁乙逋已是率领几十名心腹先一步地投降了宋军!
宋军主将刘昌祚从梁乙逋口中得知党项兵马军心溃散后,当即下令泾原路,环庆路,秦凤路,熙河路之宋军全面出击,与党项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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