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顾慎如把书捡起来, 呼吸短暂停顿。
书翻开的一瞬间,她整个人像被拉回八年前的夏天,看见雪城老房子窗外的法桐在风里扑簌扑簌地晃, 听见略微闷热的客厅有空调扇的嗡嗡声。
那一年,十六岁的她将这本晦涩难懂的诗集据为己有,又要求身旁的少年读给自己听。而那个穿黑衬衫的少年带着浅笑, 用修长的手指划过书页, 一字一句地为她读过去, 好似拥有无尽的耐心。
“你是上帝展示在我失明的眼睛前的音乐、天穹、宫殿、江河、天使;深沉的玫瑰, 隐秘而没有穷期。”顾慎如甚至又听见那个沉哑而又迷人的嗓音。
她一下笑出来,同时又更剧烈地哭了。那是一瞬间失而复得的感觉, 她甚至在书中找到了那张她手绘的告别聚会邀请卡。
“这书怎么在你这儿?”缓了缓, 她抬起头问护士。按照陆别尘之前告诉她的, 这本书应该是从她去送邀请卡的那个时候就一直留在他家的老房子里没被发现过, 按理早该丢了。又是骗她的么?她不明白。
“怎么在我这儿?你把它翻过来看一看。”另一边, 护士用眼神示意她。
顾慎如按她说的把书翻到背面, 看见一片黑黄色的烧焦痕迹。她的手上也已经留下不少黑色小碎渣。
“你快谢谢我吧。”这时候护士又说, “要不是我帮你抢救出来还一直留着,这东西早烧成灰了。”
顾慎如满眼疑惑。
“当时呢,是他术前三天左右,”护士会意地接着说下去,“那天他也没跟谁打招呼就突然自己跑出去了。我刚好下班撞见嘛, 不太放心就跟上去。结果他去了街对面的邮政门店,往门口破烂邮筒里塞了一封信。寄信之前我看他就是从这本书上……”
顾慎如已经不需要听完。
她疯狂翻动手中的书,很快找到其中被撕去的一篇。残余下来的凌乱撕扯痕迹像是记录着那个人在某一刻深深的无望。
她的视线朦朦胧胧, 怎么眨眼也变不回清晰。泛黄的书页越来越湿。
一旁的护士观察到顾慎如的神态变化, 一脸惊讶, “这么说来那封信你还真收到了?我还以为那种邮筒早都废弃没有用了呢。”
顾慎如点点头,又摇摇头,胸腔变成翻涌的海潮。
“收到,又扔了。”她异常艰难地开口。
那封信里一个字也没有,信封上的姓名地址也并不是用他的笔迹写的。
刚收到的时候,她也惊喜和盼望过,甚至鼓起勇气给他打了电话,可惜没能接通。最终她失望地确信了寄信人不是他。所以她扔了信,并决心要彻底忘了他。
就是从那时起,她开始强迫自己不许再想到这个人,每想一次就用体能加训做惩罚。后来有大半年的时间,她把几乎所有空余时间都磋磨在健身房里。
但是现在她知道了,在她因为打不通电话而愤恨地把他重新拉黑的时候,他应该是在手术台上。
顾慎如一遍遍用手整理被撕过的那一页,想把剩余碎纸捋平。她已经回忆不起当时信中寄来的是书中的哪一首诗了。她本来就不太读得懂这些东西。
窒息感又一次袭来,顾慎如一手按着胸口深呼吸。
“我明白怎么回事儿了。”一旁的护士从她破碎的讲述中掘出了来龙去脉,然后摇着头笑了,“也对,这才像是他的风格,就算想的是最后再纠缠你一次,也舍不得留下名字让你为难。啧,真让人受不了。”
顾慎如的窒息感变得更强烈。
最后的纠缠么?如果他真的是带着这种心情寄出的那封信,那么他又知不知道,当时的她正在用尽全力试图忘了他。
顾慎如觉得她不能再往那儿想了,一想到就彻底无法呼吸。
护士也不说话了,默默拍着她的背。
过了一阵顾慎如才设法让自己重新平静下来,低头摸着蓝色小书焦黑的边缘,问她:“所以这书为什么被烧了?”
“是这样,寄完信后他说想走走,我们就绕远路去了一个没什么人的公园散步。那几天好像清明节吧,公园里刚好有人偷摸在烧香蜡纸钱。当时他一声不吭走过去,跟人借了个火直接把书给点了。人问他烧书干什么,他居然说,是烧给他自己……”
听护士讲完这一段,顾慎如的两只手已经抖得拿不稳那本小书。
“是啊我知道。”护士理解地捡起书放回她手里,“我当时听了也特不舒服,才悄悄把它抢救出来的嘛。”
“……谢谢你。”顾慎如今晚第一次对她说谢谢,声音抖得不像话。
护士不在意地把手一摆,转而又叹口气,“哎呀说真的,要是当时你在就好了。我觉得那时候啊,他是真的快放弃了。”
顾慎如深深垂下头,手里的书卷起,松开,又卷起。
她也想。如果她知道,一定不管多远都去找他,陪着他直到一切狗屁癌症都滚蛋。
但是她什么都不知道。
他情愿放弃也不肯见她,宁可将这本书烧成灰,也不愿在给她的那一页里留下名字。
她不明白。她不接受。
“不过幸好都过去了。”这时候护士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语气轻松了很多,“到底是年轻底子好嘛,当时术后恢复情况比预料得好很多,现在人也好好的,不用担心。哎说起来,我还是到今年初才知道他已经没事了,松了一口气呢,你敢信?”
“嗯?那之前又发生了什么?”顾慎如一下又紧张起来。
“之前,他跑了呀!”护士一耸肩,“在治疗结束之后半年左右,他就再也没来复查过。再后来嘛,我也离开海城回北城了,本来没想着还能再见到他。结果,喏,就是今年年初,他居然变成我同事了!这个你就该知道了吧。”
“那中间他去哪儿了呀?”顾慎如追问。
“不知道啊,也没敢问。”护士摊开手,“当时只听和他同病房待过的一个老太太说好像是回雪城照看家人了。可照理那边已经没他什么家人了吧,也可能是那老太太听错了。”
回雪城。顾慎如听到这三个字的时候眼眶酸得难以形容。这个漫长而又痛苦的故事,终于进行到与她已知的事实重合的地方。
“没听错。他看的人……是我爸爸。”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被海风吹打的铃。“一六年我爸车祸去世,他替我送了最后一程。我在国外比赛,很后来才知道。”
“噢!”护士一愣,“那要这么说,就不奇怪了。”她说着,突然微微后仰将目光拉远,上下打量着顾慎如。
“其实说真的,这些年我一直对你特别好奇。总想知道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儿能让他这么在意,恨不得把所有生离死别都替你扛了,真吓人。”
顾慎如偏过头,远远避开了护士的目光。
此刻的她有一丝庆幸,因为她就是那个女孩,更有大片大片的难过,也因为她就是那个女孩。
她脚踝上的冰袋已经恢复常温,滴下来的水将床单浸湿了一大片。
一旁的护士此时却露出了笑容,“所以后来在医院,你阑尾炎那次,我很快就知道是你了。”到现在她的脸上已经没有之前那种严肃又沉重的表情,整个人反而变得轻松活泼了一点,好像之前的所有话说出来就等于放下。
“为什么,我们以前见过吗?”顾慎如问她。
“见过啊,大概三百多回吧。”护士轻轻挑起眉梢,语气悠长,“我算了一下,跟他见面的时间总共三百多天,每天都从他眼睛里看到你。”
眼看顾慎如又要被说哭了,她才笑着摆摆手,“嗐,开个玩笑。主要是你来那天陆医生笑了呀!他那人平时根本没什么笑模样,哦,除了偶尔有小孩来看病的时候。但那都属于职业假笑你懂吧!对你的那种笑就不一样了,不要说我,谁都能看出来好不好……”
护士的话多起来。顾慎如一边听一边走神了。
谁都能看出来?那怎么只有她看不出来,只有她上当受骗。
“哎,我悄悄告诉你一件挺可笑的事儿。”护士突然一手搭上她的肩膀,压低声音,“年初陆医生来我们科报道的时候,我当天下午就请假跑去庙里烧香了。妈呀,当时还以为缘分终于轮到我这儿了呢!”
顾慎如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她。。
“你不许笑啊。”护士冲她一瞪眼,又带了点不甘,“真的,八年时间,三次萍水相逢,你敢说这不是缘分?”
顾慎如看着护士举起来的三根手指,目光闪烁。
原来她的八年不是唯一的八年。她突然想起陆别尘口中那个“同事拼饭随便买的”小熊饭盒,想必实际上也是为他精挑细选过,就像特地为他准备的没有糯米的烧麦。
想到这些时,她感觉有一点安慰,至少在这八年里无论如何都还是有人关心着他。但与此同时,她又难以克制心底一层层泛起来的酸意,因为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关心他的人里不可以有她一个。
“但是!”这时候,护士用一个加重音的转折打断了她复杂的情绪。
顾慎如回过神,等着她后面的话。
“但后来我发现了,狗屁的缘分!”护士在确认得到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之后才用力一挥手,把眉毛皱成表情包的样子,“真、真他妈难追啊!比唐僧还难!”
顾慎如有一瞬间想笑,但没能笑出来。
护士不甜不酸地瞪了她一眼,出口了气,“不过等到你出现,我就反应过来了……在你之后,全世界都跟他无缘了吧!妈的。”
“……是么。”顾慎如垂下眼,心里一片动荡。
“露露,我不知道你相不相信爱情。”护士认真看着她的脸,又说,“反正我信了我跟你说,在认识你的那天就彻底信了。总之,如果你觉得一个人傻得你都想揍他,那他八成就已经中招了,还没救的那种。”
“嗯,真的傻。”顾慎如听着,惨惨地勾了一下嘴角。
“所以嘛,你不能这样。”护士说到这突然站起来,抬手指了指之前扔在顾慎如大腿上的手机,“你不能这样对一个爱你胜过爱生命的傻小子。”
顾慎如按亮手机屏幕,又看见那些杨南南偷拍的她和飞羽的照片。她一下愣住,心里有点发紧。
“行了,该说的都说完了。”护士抽走手机,挎上包,“我走了啊,赶着上晚班儿呢。”
“等一下,这些照片不是你想的那样,是,呃……”顾慎如抬手抓住护士的一只袖子。
但她语言还没组织好,病房的门就在这个时候被砰地一声大力推开。
“啊你是不是脑子坏了啊宝,你跟她解释个屁呀!”梁芝冲进来一把捧住顾慎如的脸。谁也没注意到一直在门外偷听的她已经哭成了一个傻子。“你去跟那个谁说清楚啊!现在就给我去啊啊啊!”
顾慎如这才也反应过来,掀开脚上的冰袋从床上下来,一手拽着护士,“那我跟你一块回你们医院。”
“这……”护士拧拧肩膀,不太情愿,“不方便吧,我小电驴。”
“可以,我坐后边。”然而顾慎如已经利索地拄好了拐杖,抓着她的袖子不松手。
“呃,顾露露,咱俩好歹算是情敌,你能不能……”护士有点无语地看着她。
“她不能!”可惜她的话也还没说完,旁边的梁芝就一边哭一边抱住她的两个肩膀拼命开始摇,“小姐姐你带她去吧!求求你了啊啊啊……”
护士猝不及防被晃得险些没站稳,最终还是搀着拄拐的顾慎如走进了电梯,脸上尽是无奈。
人走后,梁芝一个人留在顾慎如的病房里,一边收拾散落满床的纸巾团,一边抽着鼻子,一边还忍不住骂骂咧咧:“大狼狗是笨蛋啊,也太瞧不起我们家小鸡崽儿了吧呜呜……啊不行了,我怎么停不下来,神经病啊……”
就像追剧追到意难平,床上的纸团被她越收拾越多。
另一边,顾慎如一步步走过安静的走廊,却越来越感到心神不宁,胸腔内好像有一波小虫在蠢动,它们的足和齿从内部扎进她的身体,纵横撕扯,造成一阵又一阵说不出来的痛、痒、激动、恐慌。
为分散注意力,她在进电梯时抬手碰碰身旁的护士,“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然而对方一脸的倔强和嫌弃,“咱俩好歹算是情敌,你就别问我名字了吧。我心胸还没宽广到跟情敌交朋友的地步。”
顾慎如眨眨眼睛,社牛天性开始发挥作用,“喔……那我叫你小鱼吧好不好?”她想起这位护士小姐的微信名里有个鱼字。
“……鱼姐。”护士歪歪嘴,“大家都这么叫。”
“嗳,鱼姐。”顾慎如立刻点点头,显得极其真诚。
电梯顶灯打在她湿润嫣红的脸上,把她额头上一层薄薄的汗迹照得微微闪烁。
小鱼护士耳朵根一麻,扫她一眼,忍不住伸手替她理了理鬓角潮湿的碎头发。
到楼下,小鱼护士给小电驴开了锁推出来,不放心地又回头看顾慎如一眼,“我车小,你自己坐稳啊,别碰着你那价值几百万的腿。”老粉皆知,顾慎如作为国内花滑女单的头号种子,两条腿很早就被投了高额保险。
“嗯没事,我慢点上来。”顾慎如乖巧地找好位置,收起拐杖。她现在恢复得还可以,活动已经自如多了,虽然腿上的支具还显得有点笨重。
坐好,她还不忘问问前面:“鱼姐,有没有挤到你啊?”
小鱼护士别扭地挪了挪屁股,“没,那咱走了啊。”
小电驴慢慢动起来,发出“柔柔”的声音。
小鱼护士迎着风浅浅地翻了个白眼,叹口气。
她的情敌有点可爱,妈的。
风吹起来,夹杂几丝雨。
今年北城降温似乎格外早,尚未立秋的晚上就已经有了秋凉的味道。
顾慎如挤在小电驴后座,感觉今晚所有的雨都是老天特地为她下的。
冒着小雨抵达另一边医院,小鱼护士停好车后从包里翻出小阳伞遮住顾慎如和自己,急急忙忙走向院内大楼。
到了大门口临时搭建起来用来扫码测体温的棚屋处,她便收起伞给顾慎如指了个方向,“喏,后面员工宿舍,陆医生应该在那儿。”
顾慎如像在出神似的,一只手还勾着她的包带,也没说话。
“喂,过分了啊。”小鱼护士轻推她一下,“都送你到这儿了,咱俩好歹是……啧算了,总之接下来有什么话你自己跟人说去,拜拜。”说完她潦草地挥挥手,转身走了。
等到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站在医院大门前的时候,顾慎如才恍然回过神。
夜色中雨下得大了一点,已经能听见水珠砸落地面的声音,噼噼啪啪如同凌乱不堪的心跳。
从医院入口到宿舍楼之间并不是很长的一段路,顾慎如走得极其费力。明明急不可耐,但越靠近反而越犹豫。一路上在心里演练好的开场白,突然一个字也想不起来了。
原本她打算一脚踹开他房间的门,但现在那扇门就在她面前安静地关着,她却一动都动不了,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把它给敲响。
走廊光线昏暗,外面断断续续的雨声让人失神。
她呆立在门前忍不住想,门背后的那个人,他的心里又有多少道敲不开的门。
她不懂他,不了解他。
顾慎如又一次陷入混乱的情绪,想要敲门的手久久地悬停在空中,直到那扇门突然自己打开,一片光落在她脸上。
湿蒙蒙的视线中闪现出那个修长的影子,那个已经在她的生命中盘踞多年,既不曾远离又从未真正靠近过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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