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谬舛
副帐。
入耳便是急促的咳嗽声。小厮托着药盏,心里叹着气,进了帐。
曳曳烛光照亮书案,男子坐在桌前,面前是魃地的地图。见了小厮,他接过药盏,摆了摆手,小厮尽礼退出了帐。
“世子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世子身体虚弱成这样,又何必坚持随军来北地,若是病倒了该如何是好!”
“从八、九年前便是这样了。名医请来看过,都只说是风寒。哪有寻常风寒会一直拖个八、九年!身子愈发的虚了。”
“前些年侯夫人本张罗着给世子相看姑娘,却被世子回绝,说是等病好了再说。这一拖又是好几年。连皇后娘娘的大皇子都已经八岁了,世子却还未娶妻,谁能不着急!”
“忠勇侯家姑娘是皇后,世子是陛下的亲侍。这飞黄腾达的日子呦!可世子病成这样,廖家前景也未可知——”
“咳咳!”
帐内的咳嗽声打断了两人的谈论,两人被唬得噤声溜走了。
廖羿端起药盏,饮了一口。熟悉的苦涩蔓延开来。
方才两人的谈论他在帐内听得清楚。只做未闻便是了。这样的话,他在廖家听得太多了。他这病——一饮将药喝尽。哪里是风寒,不过是托词罢了。
八、九年前,八、九年前那位阴鸷的先皇召见他和小妹之后,便赐他了一盏御酒。小妹大婚前他便开始有风寒之症。只是那时只当是偶感小疾,并未放在心上,哪知这风寒之症迟迟未好。
心中疑虑之下,他托已是太医的好友李蔚诊断,却是得知自己中了毒。权位至此,他自己也说不清到底是谁要杀他。直到因职位便利接触到先皇的隐秘时他才明白,他中的是先皇培育的蛱毒,唯有以皇室子弟的精血才可解。
那时那个被锢在刑椅上、血肉模糊得看不出人形的前影鳞卫首领扯着已被滚油烫破的嗓子放肆地笑着:
“怎么?不敢告诉你的主子了?凭你的皮相,让那赫连泽要你一晚也不吃亏。既解了毒又寻了床笫之欢,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见他不语,那人笑得更加狂狷:
“主子的走狗而已,是死是生皆在一念之间,何必自命清高守着身子。你清清白白地死了,那位不过是找个人替代你而已,”
话至此,邹广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发出腥辣的恶毒与刻骨的蔑意,
“况且——你待那人,又何止是君臣之意——”
“咳咳!咳咳咳——咳咳噗咳——咳咳咳!”
脉搏剧烈地搏动着,似是要撞破那层浅浅的皮肤。眩晕。脑中一片沉重,眼前帐中的摆设都像是旋转了起来,拖动出深灰色的漩涡。惘然伸出手想扶住些什么,却是带倒了案上散积的文书。伸手抓住便来捂住口,待咳声渐止,他放下那张字迹未干的纸张,米色墨色中已染上刺目的血色。他不以为意地将沾污的纸张掷入一旁燃得焰烈的火盆中,提笔欲书,却是费尽心力才能将自己凑端正。
君君臣臣。他怎敢奢想那人为救他一命而做出那般耻鄙之事。
他不想死。
他有父母在堂,廖家的一切都需他这个独子担负。他有他的君王要效忠。他伴他十七年。他想看他的君王一展宏图立下千秋伟业。他想站在他的身边,和他共经风雨。他想为他分忧,共同守护大盛千千万万的子民。他就想这么看着他和心爱的女子生儿育女子孙满堂。
可他毒浸肺腑油枯灯尽,怕是命不久矣了。
又是一串听着令人揪心的咳嗽。又一块手帕在火盆中灰飞烟灭。他提笔疾书,字字珠玑,尽是他在不眠的夜晚辗转中思索出的良策。
如果他不能伴他的君王走到最后,那便让他的忠心护他的君王百岁无忧吧。也真是难为先皇苦心,怕外戚权盛君位不稳,一杯御酒便打碎他二十九年苦心向往的梦。生杀予夺,身为人臣,他又能怨些什么。
孤零零的副帐被夜色浸没。黑夜笼罩着四方,城楼上的灯火若隐若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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