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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夜会


沈青舟望着眼前的女子,半皱着眉头。

        她身前躺着的人是短短半年就从默默无闻到只手遮天的思安商号的二把手,那个武清言的好友,十几岁就成名,艳绝江南的花魁,柳休休。

        来之前,沈青舟对她有过许多猜测,或是祸国殃民的妖孽,勾勾手指就能叫许多男人失了心智,甘愿丢家弃室,前仆后继地做她的狗;或是肮脏的风尘中人,披着勾人的皮囊,为了利益一切都可以不要,只在权势利益前顺从的狐狸;又或者是心肠狠辣的江湖人,漂亮、毒辣、心机深沉、手段也了得。

        总之不会是眼前这个模样。

        柳休休侧躺在床榻上,塌上挂着粉色的纱帘。她安然睡着,神色平静,呼吸近乎无声。手放在枕边,露出青葱般的手指和手腕上宛如琼脂的肌肤。厚厚的被服底下她纤瘦的身型几乎瞧不见影子,白布制的里衣露出衣领,没遮住纤细优美的脖颈。

        柳休休没施妆容,细眉也是极淡。不带任何妆粉的她的五官清冷端正,没有多勾人,但也是极美,透过纱帘去看依然让人觉得眼前明亮。

        这小小的房里只留了一盏蜡烛,也已经是残烛。暗淡的烛火在她的睫羽上凝着几点光,微弱地亮着,像是干净透彻的泪珠,随时就会滑落。

        她是花魁,花中魁首,艳压群芳。可是此时此刻她不像是花,不像是会魅惑人心的祸水,反倒像是云,干干净净,轻飘飘的。这样的美不在乎别人喜爱与否,你看或不看,她就安安静静地在那里,或者安安静静地消失。

        沈青舟是见惯了美人的,万香谷多的就是繁花。可她却忍不住惊讶于这个人的美。她穿着黑色的夜行衣,站在房间黑暗的角落里,只那么安静地看着,就觉着拘束,觉着不自在,觉着背后发痒,心跳地飞快。

        她原以为自己是深夜里窥探机密而来,隐匿身型,万般小心才艰难地躲过了侍卫和暗哨,潜入这楚香楼最高层的闺阁。可如今见到睡着的柳休休,她却更加蹑手蹑脚,仿佛窥到了不应得见的东西。

        “谁在那…?”柳休休突然醒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疲倦和微妙的妩媚。烛火中,她的眸子大而黑,目光微亮,软软地映着暖光。

        柳休休一睁开眼,沈青舟下意识就想逃走。可对上那没有锋芒的眼神,她的胆子猛然大了起来,立在原地没有动,眯着眼盯着柳休休眼里的光。

        柳休休没有惊惧,她只是侧躺着,好奇的望着角落里那个身型轮廓都模糊的人。

        沈青舟这两年个子高了许多,此时站在房间的角落,看着像个身型瘦高的男子。

        “你是来杀我的?”她彻底醒了,声音里的柔媚在带着暖香的风里逐渐舒展。

        沈青舟默默摇头,还站在原地。

        柳休休几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声音小了些,带着慵懒和从容:“那便没事了。何必像见不得人的脏东西一样藏在角落里?过来坐。”

        沈青舟犹豫了一下,向前走了一步:“你不怕我?”

        “既然不是来杀我,为何要怕?”

        沈青舟皱了下眉头,在遮面遮发的夜行衣下不怎么明显:“不杀你,还有很多事可以做。你不怕?”

        柳休休笑了笑,眼里是带着揶揄的刻薄笑意:“你若是包藏祸心,怎么会像是见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般躲在那不敢轻易近我一步。”

        我没有。沈青舟在心里反驳她,猛地向前踏了一步。

        “你若是包藏色心,更是早已经如蠢狗见着吃食一般不管不顾了。”柳休休见多了那样的场景,见多了那样的男人。

        “我是女子。”沈青舟反驳她。

        “女子又如何?”

        “女子对女子,如何生出轻薄之意,如何行得那事。”

        柳休休愣了一下,看着那个在黯淡烛火中显得有些矮小的纤细身影,忽而笑了,这次没有一点刻薄,不是那种不屑的笑,只是很普通,很不矜持的笑弯了眼角。像邻家的阿姊,摸着你的头笑你被蜜蜂蛰肿了面颊。

        她忽而被自己的笑呛到了,用被服遮住了自己的嘴用力地咳嗽着,眉眼间还是笑意。

        沈青舟初时不懂,而后越听越觉着头皮发痒,觉着自己好像被冒犯,却不解其中深意。遮面的黑布下,她红了脸颊。

        “为何发笑?”

        “咳咳……无事,只是觉着你有趣。”

        “何处有趣?”

        “没有的,没有哪里有趣。”

        柳休休忽而又矢口否认,眼里含着如水的笑意,摇了摇头。她的鬓发散乱了些,一缕发丝触到了她扬着好看弧度的嘴角。

        反复无常的怪人。沈青舟又皱了眉,这次皱地更深,连柳休休都能看出来了。

        “你要走了?”

        沈青舟默默点头。

        “花魁的房中一刻千金,你是第一个匆匆来又匆匆走的。”

        “我说了,我是女子。而且别把我和那些人比。”

        柳休休挑眉,思索了片刻。她满眼趣意,止不住地觉着欢喜。她已经很久没有觉着什么东西有趣了。

        “陪我说说话,解解闷?”

        “我为什么要陪你解闷?”

        “我卧床多日了,无趣的紧。”

        “与我何干?”

        “这还是我第一次挽留人,给几分薄面?”

        “不给。”

        “……外头守卫可不少,我喊一声,你可就走不了了。”

        “信不信我杀了你。”

        柳休休挑眉,带着从容笑意,大大方方地说:“好啊。”

        沈青舟一顿,短短的呼了口气。

        果然是个狐狸。

        她用力地跺着脚走到桌前,把一把椅子拖到了床榻边,像男子一般粗鲁的坐下,弓着腰,手扶着膝盖。

        木头拖在光滑地板上的声音刺耳难听,柳休休没忍住皱了下眉头:“黄沉香的椅子,红柳木的地板,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我不会赔。”

        “哦。”

        “你想聊什么?聊聊你这黄沉香的椅子,红柳木的地板?或许赤金的镯子,雪花银的碗?都是姑娘家的眼泪堆成山才换来的银子,又铸造了你这更加乱人心神的销魂窟。”

        “说得不错。你喜欢么?”柳休休仿佛没听见她话里的讽刺和责备,笑着看着她。

        这是她第一次挽留一个想离开的人,在她自己的房里。就像楼里其他的女孩留住那些有见识或是有钱的年轻俊才。她想和这个人聊一聊,随便聊些什么。

        “我怎么会喜欢。”房里燃着炭火,炭火的暖气烧灼着房里艳丽的香气。沈青舟觉着热,愈发不快。

        窗外刮着大风,西北风里的寒冷和苍茫的烟尘气息才是属于她的。在那风里,她觉着自由,觉着快意。远胜过这房里消磨人意志的暖和香。她扭头看着窗口,就像鱼儿看着水。

        “你是江湖人,是有志的侠士。”

        柳休休看着沈青舟,看着她的眼睛。

        她很喜欢看别人的眼睛,眼睛不会欺骗人,眼睛里有这个人的一切,藏不住。

        这是个女孩,年轻的女孩。可她眼里有南疆的浩渺烟波,还有人世间的万家灯火。

        “你……你认识我?”

        柳休休笑着摇头。她还侧躺在枕头上,她的脸颊蹭着柔软的枕面,轻易就红了一片。

        “你让我想起一个人。”

        “谁?”

        “我妹妹。”

        沈青舟皱眉,声音一下子大了许多:“你少拿我和那些人比。”

        她下意识用了“那”这个字。在她心里,秦楼楚馆是脏的,酒客是脏的,卖艺或卖身的女子自然也是脏的,连着柳休休认识的女孩,她口中的妹妹也必然是脏的。但她却不觉着柳休休脏,心里生不出嫌弃。

        可柳休休明明是花魁,是这销金窟风月场最红的头牌。每日多少官宦子弟,风雅之士,甚至贫苦人家的男人怀揣着绮念来到这楚香楼,他们有的一掷千金,有的半天才鞋底扣出半块味道难闻的金锭,大多都只是为了见她一面。

        沈青舟也知道这些,但她就是没法把“风月场”“娼”这些肮脏不堪的字眼和眼前的人联系起来。

        “我说的是我的妹妹,亲妹妹。十岁以后我就没见过她了。”

        沈青舟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她知晓自己会错了意,生出歉意,不安地看了眼柳休休。

        柳休休似乎毫不介意,表情一点也没变。

        她当然不介意。她知道别人是怎么想她的,她甚至知道那些愿意为了她豪掷千金的人也都是这么想的。不过那些人藏的很深,他们往往只在真的得不到了,或者真的得到了以后才会对她流露出看肮脏东西的神色。

        “我妹妹只比我小一岁。顽劣,不听话,不喜欢别人管教。小的时候家里贫苦,饭都吃不起,那时她常常偷偷把我拾来准备卖的花撒的满街都是,我就追在后面用柳枝打她的背。她跑得很快,我追不上,最后我们总是把满街花瓣踩成混着泥的红色胭脂。然后每次我蹲在地上哭了,她才知道要来哄我,牵着我的衣角摇晃。”

        沈青舟安静听着。她不知道为什么一个青楼女子的过去如此吸引她,恍惚中她好像看见了那个场景。一个年幼的女孩在满是红色花瓣的地上追着另一个更年幼的女孩,她们都没有鞋子穿,身上是粗布的衣裳,身型消瘦,却有精神的很。跑的那个女孩一边跑一边笑,开心的不得了,后面追的那个则当真愠怒,拿着柳枝,拧着细眉,光着脚丫在花瓣上奔跑,没一会花瓣的红色沾在她小小的脚掌上,一直渗进指缝里……

        “并不像我。”

        沈青舟没有那样的童年,对于早早就失去了父母又没有同龄朋友的她而言,那个场景太过美好了。

        “后来年纪大一点了,家里日子更难过。从那时起她不知从哪学来的,说将来要当大侠,行侠仗义,劫富济贫。我问她,你去劫富济贫了,我和娘还是吃不饱饭,受人欺负该怎么办。她说,我们就是贫,她要先济我们,再救别人。有趣么。”

        沈青舟顿了顿:“你很想她。”

        “是,我很想她。可是你说好笑不好笑,她是我最想念的人,我却只记得这些。我回忆起她来,几乎只记得这两件事,记得她曾经是什么样的孩子。其他的,她的名字,她的样貌,她是怎么样叫我姐姐,我全都忘记啦。”

        “幼年不记事,是正常。”沈青舟突然生出些怜悯来:“对不起,我刚刚说她……”

        “没事的。”

        “那…后来呢,后来如何了?为何你从十岁就没见过她了?”

        柳休休笑了笑,看了眼沈青舟之前紧紧盯着后来又忘记了的窗户。一缕晨光照在了糊窗的白纸上,把小半个窗户照的雪亮。房里的蜡烛早已经熄灭了,冬天里罕见的暖阳驱散了房里的暧昧和昏暗。

        冬夜已经过去。

        “你该回去啦。”

        沈青舟这才注意到时光荏苒。她有些惊讶,惊讶自己轻易就沉浸在了柳休休的诉说里。

        她缓缓站起了身。

        “我要回去了。”

        “嗯。”柳休休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她在床榻上躺了一晚上,此时终于坐起了身,让沈青舟看见了她的全身。

        她穿着雪白的里衣,颇为保守的盖住了全身几乎所有肌肤,但她没有穿袜子,露出了雪白的双脚。

        那双脚轻飘飘地踩在地上,就像踩在云上,白得无暇,唯独每个指甲都是嫣红。恍惚间仿佛是想像中满地的红色花瓣侵染了现实。

        “你叫什么名字?”

        柳休休的声音让沈青舟从那雪白和嫣红的交错中回过神来。

        “我?舟……”

        “你姓周?”

        “不,我的名字,舟,一叶孤舟的舟。”

        “一叶孤舟的舟。”柳休休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后温和地对着她笑:“一叶孤舟,不错,我记得了。再见,小舟。”

        “告辞,柳姑娘。”沈青舟走向窗口。已经是白日,楼里的守卫应该松懈了些。她轻功不错,隐匿身型回到住处应该不难。

        她不知道为何有些犹豫,在柳休休的目光中缓缓打开了窗户。

        阳光和冷风一齐打在了她脸上,她眼睛一痛。

        “你明日可以再来。”

        揉了揉眼睛,沈青舟回头看坐在床头的柳休休。她有些迟疑。

        “你若还有兴趣,明日可以再来,我也想有个人陪我说说话……你若信得过我。”晨光下,柳休休的美忽然明确了起来,她整个人开始变得沉稳端庄,变得有锋芒,夜里那个云一样的女子似乎真的消散在了,消散在了她的身体里。“我会让守卫放你进来。”

        “……我考虑一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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