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破茧
年关后,武清言独自回了苏州。
还是那个城镇,还是那处宅院,她却走到哪处都觉着悲伤。
大门前,走廊,书房,假山和亭台,处处都是她的影子。
她径直走到荣儿此前的卧房前,看着那扇熟悉的紧闭的门,她甚至没有勇气进去。只是叹了口气,颓然坐到门口的台阶上,望着不远处干涸了大半的池塘。
天色晦暗,春日迟迟不至。萧瑟寒风里,暗黄色的草木响动,叫人冷到了骨子里。
她将自己关进了房里,抱着几坛酒痛饮彻夜,
名家名坊酿的好酒“西山吟”,从冷色的瓷瓶倒入白瓷的杯子里,酒液清冽如山间清泉。
她一杯一杯饮下,初时觉着辛辣,而后觉着苦涩,最后觉着淡而无味。
离开荣儿,见过武后之后的这几天,她还是照常很忙。江湖很大,永远有需要她去做的事。
可日子好像大不同于以往了。没有人会关心她,她往来各处,见各种各样的人,没人会在意她见的是谁,几时回去,没有人会在意她几时吃饭,几时休息。
更何况失去了心中的念想,失去了想为之努力的人。做什么都空虚,做什么都徒劳。习惯,和想要完成一切后和荣儿坦白的心情支撑着疲惫不堪的她。
武清言一直是不爱饮酒的,但有些时候不把自己灌醉酒难以安眠。
太多场景,太多回忆萦绕心头。每当夜深人静,那个人的笑颜和声音就会愈发明晰。
她说,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她说,我想嫁给你。
她说,我不会后悔。她说,我恨你。
聂荣儿说不许想她,可是又怎么能不想呢。
恍惚间,屋里变得有些凉。房门不知几时已经洞开,冷风迅速占据了房中的每一个角落。
门口站了个人。武清言后知后觉,警戒着站起身,抬眼看到了熟悉的面容。
“荣儿……”她理不清思绪,酒意上涌,天旋地转,几度张口又几度闭上,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思考些什么。
聂荣儿安静站在门口望着她,穿着大红色的裙子。
武清言从来没见过聂荣儿穿这样的衣裙,轻薄又明艳,轻飘飘的裙摆和大袖在晚风里飘动,像新妇的红盖头。
她下意识以为聂荣儿是来责怪她的,或许是来报仇的。
“你来这里干什么,回去。”那嫣红的裙摆在风里的晃动,动摇这武清言的心神。她把手背到了背后,侧开了目光,努力想让自己看起来绝情一点。
“姐姐,我来看你。”
“不可以,你……”武清言这才注意到聂荣儿神色。她的眸子深不见底,眼神并不似往日清亮,带着欲言又止的悲伤。“你不该在这里。”
聂荣儿仿佛根本没听见她的话,迈步朝她走来。听着那柔软的脚步声,武清言几乎没法呼吸,她想逃开,酒意却颠倒了她的视野。她寸步难行,怀着复杂的情绪看着自己喜欢的人一步步走到自己身前,张开怀抱搂住了自己。
“不行,荣儿……”
“不要紧,我都知道了。我不怕的。”聂荣儿眼角含悲,语气却坚定。望着她深黑色的眸子,武清言觉着恍如隔世,好像几天前的分离、决裂,都是梦里的场景。如今她的荣儿就在眼前,咫尺之遥。
“你都……知道了?”
“嗯,我都知道了。我不怨你。”
“可是,你父亲,萧家人,还有郑叔,我对你说的那些话……”武清言只觉着悲伤。她避开了聂荣儿的眼神,望向别处。她不想再哭了,这几天她一个人哭了太多次,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像个脆弱的普通人。哭到她自己都觉得可笑,自己都觉着丢人。
□□儿就在她面前,荣儿说我不怨你。
她还是忍不住哽咽了,颤抖着说:“对不起……”
“不要哭,我都知道的。我不怪你好不好。”
“嗯,嗯……”武清言含着泪点头。
“武清言,姐姐,娶我可好?”
“可是,你母亲……”
“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我们一起远走高飞,找一处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娶我,好不好?”
“可是……”
“姐姐,我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武清言不知道自己是哭醒的还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敲门声响个不停,屋顶上的寒鸦也聒噪不停。
房中空气冰凉,一股酒味,原本干净的深黑色书案上散乱放着书卷,酒杯还有倾倒的酒瓶。酒液浸湿了文卷,灌满了砚台,墨色的酒液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衣服上,原本纯白的衣摆变成了乱糟糟的灰色。一团乱麻。
她茫然望望门口,望望周围,哪还有自己心心念念的人。鼻尖的馨香,嫣红柔软的红裙,温热的拥抱全都碎成泡影,眼角的泪水冰凉。
她不是个对感情敏感的人,那样用力的推开喜欢的人之后,隔了许久的现在,她才终于意识到,回不去了。
那样温柔乖顺的荣儿,那样喜欢我的荣儿,都不属于自己了。
她觉着怀念,觉着遗憾。
心口像被狠狠搅动着一般疼。
她还觉得绝望。从今往后,若是天各一方。只要荣儿好好地生活,倒也不是多么坏的结局。可我该怎么办呢,没有她,我在这世上不过是一个工具,一把自己都没办法认可自己存在价值的刀。
我能给予这世间和身边人的只有鲜血淋漓而已,与其无时无刻不伤害着别人才能活下去,为何不清清白白地死在心爱的人手上。
只是,荣儿会不会有几丝不舍呢,会不会有哪怕一点点的伤心呢。
我不要你嫁我,荣儿。我的所有真心只想换你一丝怀念,哪怕只是转瞬即逝的那么一点点,便足够,便无悔。
但是,在那之前,我还有要做的事。
另一种情绪出现在她几乎荒芜的心中,和这个清冷彻骨的早晨不相符的灼热怒火忽然燃起,黑色的火苗烧灼着她的心肺。
秦任君说,如果我不听他的命令,他就杀了荣儿。武后说,如若我不听话,我身边相熟的人无一可以幸免。
他们凭什么!
工具也好,刽子手也罢,我都可以当。你们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你们竟然敢伤害荣儿。
秦任君武功盖世,武后权势滔天,他们两都想对荣儿出手,我确实护不住。但如今荣儿离我远去,我孑然一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我虽做了许多错事,□□儿是因为你们才离开了我。
此仇不报,我誓不为人!
门还是被敲个不停,武清言提不起劲去搭理她。瘫坐在椅子上半晌后,她用微湿的袖子擦了擦脸。
“谁?”
“少爷。柳休休姑娘来了。”
“知道了。”
武清言感觉到了一丝丝安慰。
“武清言。”
不远处走来一个穿着淡青色罗裙的女子。是柳休休。
“许久未见。”武清言坐在门口的石阶上,她没什么力气,坐在地上没有动。
“是,许久没见了。你喝酒了?”柳休休一眼就瞧出武清言不对。
她席地坐着,刚换上的毫不起眼的灰白衣衫皱得好笑,头发也乱糟糟的。
柳休休感觉有些奇怪,眼前的人无论怎么看都是她熟悉的那个武清言,却又怎么看都不像她。
“是,喝了点。”
“这酒味可不像一点。”
“……你呢,听说你受了重伤。”
“是。勉强还活着。”柳休休也不嫌地上脏,坐到了武清言的身边。
“你身子如何了?这么冷的天气何必来找我。”
“您武大少爷回苏州,我身子怎么样不得去迎接。我还生怕您嫌我来得迟了再叫人来杀我呢。”
“许久不见,你还是这么喜欢挖苦人。”
“你也不差,又成了以前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对不起。之前那次刺杀是针对我的,连累了你。”
柳休休挑眉看她:“你居然也会道歉了。”
“是,我也会道歉了。”毕竟已经在心里说了那么多遍对不起。
“江南这边局势还好,那伙杀手不算什么,上次是我不够小心。”
“嗯。”
“我提前和你说好。我为了你这个劳什子思安商号差点丢了性命,你要是敢说害怕再发生同样的事情连累我而把我从这个职位上拿下去,我就和你同归于尽。”
柳休休的话让武清言觉着好笑。这个女人她是了解的,漂亮、聪明,刻薄,看着像深宫里的娘娘似的,实则骨子里泼得很,一冲动起来什么都骂得出口,什么荒唐事都敢干。
她确实在这么考虑,如今被柳休休猜中了心思,反倒觉着欣慰。
“你不怕?”
“怕啊。但是现在抽身不是更亏。”
“好。我答应你。你可以留下。”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武清言转过头去看她。“如今思安商号的势力已经够大了,我们要开始计划的下一步了。”
“你真的想好了?六大门虽然在武后多年的暗中打压下势力不如曾经,但想叫他们同你结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担心。他们有他们恐惧的东西。谁能平息那恐惧,他们就会信任谁。”
“可是你确定你要帮那个人?就算计划成功,你能在武林中权势滔天、一呼百应,可最后不还是要把你这么多年费尽心血才得来的成果交给秦任君,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就那么甘心当他的傀儡?”
武清言冷笑了下:“以前的我确实是习惯了听他的命令,习惯了做他们的工具。我母亲也好,我师父也好。现如今,呵,确实,我改变主意了。”
“改变主意?”柳休休心里骇然。她一直都知道武清言有大半的心思是被秦任君以及她母亲控制着的,思安商号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控制实际上的半壁武林也缺不了武后和秦任君的帮助。
武清言的一切都被那两个人牢牢攥在手中,不论她看起来如何正派,如何可靠,只需要那些人一句话,她就立马可以变成没有理智的利刃。
柳休休也清楚她们是用什么残忍的方法在控制武清言,长年的暴力,内心的阴影,不断灌输的观念,甚至是血脉和道义。相处了四五年,她从来没想过武清言会生出反抗的念头。
哪有棋子会拒绝执棋者,哪有人偶会对抗持线人。
“是。我要杀了他们,他们所有人。”所有曾经伤害荣儿的,所试图伤害她的人,也许包括我自己。
柳休休听出了武清言平静却决绝的杀意,她不知武清言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突然就变成了这样颓废、心里却燃着炽热怒火的人。
她忽然明白了自己瞧见武清言时察觉到的异样是什么。这个人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具空壳,曾经的她虽然也颓然,阴冷,但那时候她眼里还有一些希望,在那些人的控制之下,她也会尽可能地去努力,去反抗,去做自己的计划和打算。
可如今她心里好像已经不剩下什么,只有以她自己的身体为燃料的怒火还在烧着,烧灼了她的茧,灼烧了她的心,她的梦魇和可怕的过去一并被烧成了灰烬。怒火使她尚且活着,尚且能前进。待怒火平息,她就会像野火烧灼过的枯枝,轻易地化为烟尘。
“你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失去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武清言抬头望天,语气悲哀。
她不想和任何人说起自己和荣儿的事,她也不愿意再去回忆过往的许多。
柳休休明白了她们身后这个屋子里曾经住过谁。聂荣儿她见得不多,但她知道武清言对那个小姑娘的感情不一般。如今她独自一人回来,又变成了这副模样,想必是和那个姑娘有关。
“你别太伤心了……”柳休休不知道该怎么劝她。她曾经以为自己见过太多离合悲欢,对感情这个东西看得透彻,可如今却连自己身边那点事都理不清楚了。
她忽然又想起那双干净的眸子来。
那个女孩离开那天的模样和此时的武清言居然颇有几分相像。
“你愿意离开楚香楼么?”
柳休休被吓了一跳,她以为自己幻听了,好像身边坐着的人不是武清言,而是那个少年般俊郎的姑娘,那个小舟。
“怎么了?为什么?”
“日后在江湖上的走动的会越来越多,墨羽离开了,我需要有人帮我。”
柳休休皱了眉头。她有些心动。其实之前沈青舟说要带她走的时候她就有些动摇了。
那么个干净漂亮的姑娘说要救她走,泥泞里的她又怎么会不心动。可是她不敢,她已经连累过一个眼里有着远方的眼神澄澈的女孩,那样的事绝对不能再发生第二次。
“可以么?”
“当然可以,一直都可以。”
“好。”
那个孩子会生气吧。当时说得信誓旦旦,说自己离不开那里,说什么只要离开了风月场我就只是个年老色衰的蠢女人。
她会嫉妒么,会恨我么,因为最终带我离开了那里的人不是她。
武清言是不同的,她能给我的不只是活下去而已。她能给我尊严和地位,给我该做和想做的事……不对,这些都是借口,说到底我就是不够喜欢她。
“之前有个万香谷的姑娘来苏州查我们。”
“谁?可查出了什么?”
“不知道姓名。我说了些我的事,将她哄回去了。”
“这样。”武清言深深望了柳休休一眼,她知道柳休休从不轻易说起自己的曾经。“你挺喜欢她。”
“没有。”柳休休一句带过。“在你对赤羽门动手那几天之前,洛阳那边闹得不可开交,你知不知道。”
“后来有听说。是不是秦任君对正派的人动手了。”
“是……他趁着六大门的人没集结,以洛阳城为圆心,亲自率人逐个偷袭了他们的队伍。正派中人死伤惨重。”
“有没有具体的结果。”
“有,虽然六大门的人压着而没有传开,但我们的人得到了情报。伤亡最轻的是万香谷的人,他们好像提前得了消息而有所防备,只有领头的朱弦坊坊主和秦任君交手后受了轻伤,狼狈逃离了洛阳。”
“朱煜前辈……”
那消息是武清言给的。秦任君率部偷袭正派人士是很早前就计划好的,武清言担心朱煜前辈前辈出事,特地传信让她们提防。
“剩下几个门派的人都很惨,秦川剑门折了一个掌剑使,普通弟子没有伤亡,如今四大掌剑使只剩其三了。唐门来的人少,死了个叫唐梁的。”
“唐梁?”武清言觉得这名字耳熟,许久才回忆起自己曾经和一个叫唐梁的唐门人交过手。“就他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也敢去捋秦任君的胡须。还有呢。”
“珑华岛,青门山,崆峒山弟子几十人,无一人逃出生天。”
这几个门派的实力本就差些,也是没有办法。武清言内心没有什么波澜。秦任君的计划很顺利,至少目前而言不是件坏事。
“曾经秦任君独来独往就那么难对付,如今他忽然有了自己的势力,威胁倍增。估计正派人士现在已经乱做一团了。你准备怎么应对他?”
“顺着他的计划进行,假意和六大门合作,获取他们的信任,暗中削弱他们的力量和生存空间。”
“然后呢?”
“然后,让我那个师父尝尝背叛的滋味。”
“他会不会有提防?”
“你会提防自己手里的剑么?”
“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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