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把酒
清晨,两人随便找了一处客栈准备住下。
聂荣儿亲眼看见一个刚刚还在路边吃早点的寻常男子闪身之间给武清言递了个纸条。
她忍不住好奇,还没坐稳就去敲武清言的房门。
房里,武清言坐在床边。她的神色早已恢复如常,只是眼眶还是有些红。
武清言从没想过自己能和聂荣儿重归于好,但如今她还是伤心到不能自已。
“信上写了什么?”
“和我说的差不多。”
“她真的拿我要挟你。你就这么任由她控制么?”
“我也不想……”
“我是不是该离开。”
“不。你在我身边我还能放心些,你若是落入了她手上,我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武清言顿了顿,又说:“不过我不会放任她以你作为要挟,我会让你活得心安,你放心。”
“……谢谢你。明明……都这样了,还是要麻烦你照顾。”
武清言摇头:“怪我,擅自把你牵扯进来。”
“你真的要去杀人么?”
“嗯,权宜之计。”
“不行。就为了我一时的苟且,害那么多无辜人的性命,我不许。”
武清言看着她:“我也不想,我也想大大方方的拒绝武后的所有要求。可她以你为要挟,我没法拒绝。”
“可你要杀的那些人是无辜的。我父亲就是这么死在你手下的……萧家的错,你还要再犯几遍。”
“我没得选……我没得选。”
“就没有别的办法么。或许离开,逃到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管它天下如何,朝堂如何。”
“如果有这么条路可以选,你会陪我一起么?”
聂荣儿愣住,想了许久,摇了摇头。
“我不会原谅你。”
武清言笑了笑,这回答和她预料的一样。
“没用的。这江湖很大也很小,只要还活着就谁也逃不过天下之主的眼睛,现在是皇帝,以后可能是武后。我为他们杀过很多逃到了山野乡间隐姓埋名的人,他们不比在朝堂纷乱中失败死得快活多少。我不能逃避,哪怕只是为了你。”
聂荣儿觉得心思沉重。
“我知道了。”
“你想做什么?”
“我……想想办法,避免这桩无端的杀孽。”
武清言笑笑:“劝你早些放弃这门心思。”
“所以目标是谁?”
“李家人。尚书令李延长子携家眷在苏杭游玩。十日内,要他家上下十八口性命。”
“为什么?”
“不知道,我还在想。”
世家中陇西李氏的人,皇室本家,虽然是士族,但是和皇帝走得更近,暗地里对皇室多有助力。李延早已年迈,若此时失去了长子,必然悲怆万分,尚书令的位置说不定就会空置。
尚书令一职关乎皇帝亲族在朝中的势力根本……可武后为什么要对他们动手,她想做什么?
“李家人,是皇室宗亲么?”
“是。一直以来皇帝对武后所做的事多有纵容和包庇,他看似体弱无谋,大事小事都交给太子和皇后处置,实则心思缜密,暗地里多有图谋,武后的计谋实则有许多都出自他手。我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武后会突然对李家人下手,之前从未听说过他二人之间有嫌隙。”
武后准备对皇帝的势力动手了?她就算再怎么有野心,此时未免也太早了些。她是想震慑对方?为什么?
皇帝,武后,归服皇帝麾下的秦任君,莫名受皇帝皇后青眼相加的洛阳少尹王正居,险些被迫嫁到王家的聂荣儿……说到底她此前的赐婚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不是想用荣儿控制我么。
事出反常必有妖,王正居反倒成了这些人里最蹊跷的一个。
“洛阳少尹……洛阳……”武清言猛然想起许久前和聂荣儿在洛阳遭遇的袭击,那时她们两个分开的契机。犹记得遇上赤羽门那帮宵小之前,先遇上的是王正居。
武清言一愣,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少算了一个人。
如果说武后和皇帝早有争斗,那是从何时开始的?争斗围绕着什么,契机又是什么。
难道是我?
一年前,秦任君说他命令赤羽门人除掉荣儿,顺便考验我,可明明当日我险些死了,连远在苏州的柳休休都受牵连,这分明就是想将我的势力一网打尽。
难道从一开始想杀我的就不只是秦任君,还有他身后的皇帝。
然后武后察觉到了这一点,现在想要反击?
“荣……聂姑娘。如果我说当年你我在洛阳遇袭的事和王正居有关,你会相信么?”
“信,为什么不信。你也看到了,他是个狠的下心不择手段的人。”
“确实。”武清言慢慢在脑海里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虽然已经是后知后觉了太多。
“你想到了什么?”
面对聂荣儿,武清言直言不讳。反正一切都和她说了,再多说点也没什么所谓。
“虽然还只是猜测。秦任君大抵早早就向皇帝透露了武后手下有我的存在,我不知道他因为是忌惮我还是已经不信任我才和皇帝一同筹谋将我除掉,总之后来那次刺杀必定皇帝也有参与。”
“这和皇帝和王正居有什么关联?”
“王正居大概是受皇帝密令,负责拖住我们方便他们布置的人吧,不知道他到底了解那件事多少……”武清言想着,捏紧了拳头。“居然连他也是帮凶,早知那日在洛阳,我就该将他一剑杀了。”
“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在他眼里,我是武后亲信,他受邀投身皇帝手下反武后的一党,冒了极大风险,自然有偌大回报。不然他是怎么短短一年时间连升四品的。”
“武后没有察觉么?大概是没有吧,不然怎么会费尽心思逼我去嫁给那个人。”
“不。她什么都知道,她的眼线遍布天下,包括所有你没办法想象的角落。皇帝斗不过她,皇帝加上秦任君也斗不过她,你我还好好活着就是证据。”
“那她为何要那样要挟我……”
“我也不知道。”
她刻意将荣儿指婚嫁给王正居,皇帝手下的新贵,难道是为了麻痹对方么?还是说,在提醒我?不可能,她怎么会对我这么好,她和秦任君不过是一路货色,为了自己的野心可以不择手段地利用任何可以利用的东西,包括自己的骨血。
如此想来当初秦任君和我说他只是想考验我,顺便除掉荣儿好让我脱离武后的掌控竟然全是假的。他对我早有杀心,大抵是意识到我没有察觉他的心思后来才没有再对我动手,而是放任我发展势力。
毕竟按原本的计划,思安商号的一切都会是他的。
他那时大包大揽说一切都是他安排的,又教训了我一通,用荣儿威慑我,原来不过是为了隐藏皇帝也参与了那次失败的刺杀。
“皇帝,还有秦任君那个老贼……”
被武清言搁置心底的怒火再次燃起,亏我这么多年一直想着扶持李唐,保这盛世太平,你却偏偏将手伸到了我这,还连累了荣儿。
“你真的要去杀那些人么?”
“是。”聂荣儿皱了眉,面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你说你不想让人拿我去要挟你了对么?”
“是。”
“那你该反抗,而不是为虎作伥。”
武清言一顿:“这件事我自然会做,但不是现在。如果我现在不听她的命令……我真的没有把握能保护好你。”
聂荣儿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转身出了房间。
入夜,武清言一个人在房里饮酒。
她忍不住觉得自己很失败,一无是处,一无所有。自己对自己的苛责和质问使她难眠。
她以前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毕竟工具是不需要思考的。
敲门声又一次响起,轻而缓,是聂荣儿。
武清言熟悉这样的敲门声,温温柔柔的,应声一开门就能看见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一如往日。即使知道早已不是曾经,她还是忍不住觉得欢喜。
起身拉开房门,聂荣儿站在门口。她一言不发进了房里坐下,面色复杂,好像有许多心思。
看着桌上摆的酒杯,她微微蹙眉,看着武清言。
“还有杯子么?”
“你也想喝?”
“不可以?”
武清言哑然,在另一个杯子里给她浅浅地倒了些。
浅口的白瓷小碗,酒液刚浸没碗底。
聂荣儿又看了眼武清言:“怎么了?不舍得?”
“我记得你不会喝酒。”
聂荣儿默默拿起碗,小口小口地将碗里的酒饮尽了,而后还咳嗽了两声,脸上迅速泛出一丝红晕。
“是不会,但我想喝。”五味杂陈,她被辣的皱眉更深,但还是将碗又推到了武清言面前,用眼神示意她倒酒。
武清言无奈,又给她倒了些。
“不会就少饮,免得等下撒酒疯。”
“不要你管。”
“好,我不管。”武清言沉默了一下,望着房里的烛火,忽然笑了。“你上次撒酒疯,缠着我要吻我,还说喜欢我,那时可把我吓坏了。”
聂荣儿尴尬地放下了手里的碗,看着碗中酒液清冽。她想不通,这长得像白水一样的东西怎么会这样的苦辣。
发着呆,她也笑了笑。
“是,那时你没醉,可不还是搂着我不让我离开。我们谁也别说谁。”
“是。”武清言笑着灌了口酒。
“你那时候就喜欢我了对不对。”
“嗯。一直喜欢,喜欢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所以才一直那么别扭。每次亲密都是我主动。我还以为你只是喜欢我主动。”
想起那时候的事,两个人都很开心,把酒对谈像两个相熟了很久的老友。
“不知羞。”武清言端着碗笑。
聂荣儿勉强咽了口酒,借着酒意她胆子大了许多:“哎,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喜欢我主动?”
武清言哑然,而后笑了笑:“是。”
“你才不知羞。亏我那时候还一口一个姐姐的叫你。”
“是,我的错。”
两人面对面,在暧昧烛火里温柔笑着,越笑越觉得苦涩。
“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和你喝酒。”武清言觉得有趣。
“那你想过什么?……我说最开始的时候。”
“想过什么?嗯……和你长相厮守,寻一处安静的山林,种田打猎,品茶抚琴。”
“有没有想过娶我?”
“有,当然想过。至少比上次王正居那个排场再大个十倍。迎亲时街上要铺红毯,聘礼要值千金,找许多人将金银珠宝用红色的木盘托着,排成十里的长队。城里每家每户都要领到喜钱,摆它十日的流水席。”
聂荣儿笑笑:“我怎么不知道你是这么张扬的人。”
“因为我想告诉全天下,我爱你。”
聂荣儿顿住了,她放下酒杯,用袖子遮住了自己的脸。
“怎么了?”
“……没什么。”她声音里有哭腔,许久后放下袖子来微红了眼眶,却还是微微笑着叹了口气。“这一切都不属于你我了,武清言。”
“……干什么说这些伤心的事,你不是想喝酒么。”
“那个时候我真的好喜欢你,你知不知道。”
武清言沉默了,勉力维持的笑容也逐渐消失。
“那现在呢。”
“现在?呵。”聂荣儿忽然又笑了,将重新倒满的一碗酒一饮而尽。“和你说说我阿爹吧。他叫聂致远,以前是江湖游医,后来住在金陵城当大夫。医术不错,收钱还少,开了个医馆,来的全是穷苦人,成天忙得脚不沾地。他一点也不嫌烦,很多时候病人没有钱付药钱,他就自己偷偷垫上。我阿娘老因为这事骂他。你说好笑不好笑,一年忙到头,最后自己还往里贴,这个大夫当的……”
“很了不起……”
“你闭嘴!”武清言的话被聂荣儿猛然打断了。“你不许说他,只有你,不许提他。”
“……好。”
“他小时候教我医术,我最开始不太愿意,他就天天想着法子哄我,给我买糖饼和糖人,软磨硬泡我才同意。那个时候我大概才六七岁,他天天把我扛在肩上带我去医馆里瞧病,一边和病人说一边教我。他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行医虽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但也该尽自己所能,能救几个人救几个人。武清言,他是我父亲。”
武清言这才终于理解,她一开始酿下的错,根本没什么可以补救。
“你以前说你有拯救苍生的目标,到底是不是真的?”
“是。”
“告诉我。”
“……武后野心太大,她意图夺权篡位,做千古第一女帝。”
“可古来从来都是男子做帝王,她一介女子……你想阻止她?”
“我想阻止她。她是个真正不择手段的人,为了她的目标什么都做的出来。我朝开国不到百年,好不容易才迎来这般太平天下,百姓安居,她如果上位,必定血洗朝堂,屠尽李家血脉。如若再招致兵乱,数万万百姓受其牵连,国将不国。”
聂荣儿对朝堂上的事不太了解,她没想到现今在民间和皇帝一样被同称作圣人的天后,既然有如此大的野心。也没有想到,作为武后血亲的武清言居然如此坚定地反对她母亲的目标。
“所以你至今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
“是。统合江湖势力,招募贤人,待时机成熟就以这些分散在江湖的武林人士为根本,发兵至长安,清君侧。”
“那你为什么至今还在帮她杀人。”
“因为我要保护你。”
聂荣儿沉默了。
“天下万民和我,你选我么?”
“当然。”武清言回答得毫不犹豫。
可我不会选你,不论你的计划成功与否,我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儿,我担不起那样重的罪责。
“你不该如此。”
“我只能如此。”
聂荣儿在心里叹了口气,从衣襟里取出一个小纸包,当着武清言的面将纸包里的粉末倒进了她面前的酒里。
“喝了它。”
“这是什么?”
“毒药,你敢喝么。”聂荣儿瞪了她一眼。
“……你想让我喝,我就喝。”
“好了,不是的。只是清心解酒的药而已。”
“真的?”
“嗯。”聂荣儿不动声色地避过了武清言的目光。
武清言叹了口气,利落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片刻武清言感觉一阵恍惚,她立刻明白了聂荣儿的意图。
“蒙汗药?……你要走了么?”
“我要走了,武清言。你不要抵抗药力,安安静静听我说。没有我就没有人能威胁到你,你也不必去杀无辜的人,可以尽管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会离开,苏问仪派我来杀你,我没杀成,我今后也不想牵扯到你和万香谷的争斗中去,所以我不会回去。我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但我会照顾好自己,不被任何人找到,包括你,你不用再担心有人用我威胁你。”
看着聂荣儿深黑色的眸子,武清言觉得视线越来越黑,耳边的话也逐渐缥缈。
“不要走,荣儿……”
“不,我必须走。我不想再论当年之事的对错。我可能没办法再恨你,但是我真的没办法原谅你,我也没有资格原谅你。今天大概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不许来找我,做好你该做的事,如果最后你能赢过你母亲,不管在哪里我都会为你高兴。”
武清言支撑不住趴在了桌上,她心里万般不舍:“不要……”
聂荣儿叹了口气,起身将她扶到了床上躺好,盖上了被服。
“对了,一直都没有和你说。我和唐晋之间没有什么,我不喜欢他。我还是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武清言。”
武清言闭着眼睛却还是皱着眉头,聂荣儿轻轻抚过那眉心。
“也不知道你还能不能听见。你我今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答应我,如果有来世,我们一定好好的,好不好,不要再牵扯那么多人,那么多恩怨,就好好的,我们两个,简简单单的互相喜欢,好不好,武清言。”
“我要走啦。没有我的日子里要好好照顾自己,少饮酒,知道么。”
“你不要伤心,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啊,武清言,你以前和我说的……再见,再也不见,不要想我。”
随着唇上一点温软闪逝,武清言的意识如同一粒小小的石子沉进了深黑色的海水中,无声溅起一片水花。
“来生再见,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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