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害怕死,我想活!”
吴晨骏想隐瞒素心的病情是相当可笑而且不现实的。即使素心单独住一个病房也不妨碍她交朋友。
朱阿姨是素心入院后交的第一个病友,吴晨骏和冉世华离开后,素心在病床上也呆不住,她转了一圈,把肾内科楼道里各种肾脏疾病的科普宣传图片认认真真看了一遍。走到楼道尽头的时候,听到楼梯拐角处有轻轻地啜泣声,一看是一个穿着病号服的阿姨独自一人在抹眼泪,素心看她穿的单薄,就走上前去说:“阿姨,这里这么冷,当心感冒哦,医生说肾病最怕感冒了。”阿姨点头表示感谢后就回病房了。过了一会儿她们在水房又相遇了,朱阿姨手被热水烫了,素心帮朱阿姨把水拎到了房间,就坐在病房里聊起了天。
朱阿姨的病房住了六个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有,不在医院不关注肾部疾病,住进肾内科就会觉得全世界的人肾都坏了。朱阿姨一看就是一个十分讲究的人,病床整整齐齐,床头柜上一尘不染,毛巾、刷牙杯、纸巾整齐摆放,一个打吊瓶用的盐水瓶子里装满了水,里面插着一枝红玫瑰。素心问阿姨得了什么病,朱阿姨一点都不避讳地说:“尿毒症,现在是高血压加贫血,肌酐已经达到必须透析的指标了,医生一直做我的工作希望我进行透析,我不愿意。一辈子的老肾病了,现在还活着真是老天的眷顾。”然后问素心,“小姑娘你是怎么啦?”
素心说:“我什么毛病都没有啊,入职体检的时候尿常规有点问题,来医院复检,医生就非让住院不可。阿姨刚才怎么不开心啦?”
阿姨听了又有点眼红,说:“跟你说说也好,闷在心里更难受。不过小姑娘你愿意听老人家唠唠叨叨?”
素心说:“您看我一个人待在病房里,什么事都没有,急都急死啦。您有什么心事就给我说吧,讲出来会舒服一些。”
医院住院病房是一个封闭的小环境,不管是病人还是陪护,都喜欢敞开心扉地聊天,互相交换病情,议论议论别人打发时间,同病相怜,很快就可以建立基本的信任。阿姨说:“我三十多岁时有一天忽然尿血,鲜红鲜红的,吓死人了,到医院一查,慢性肾病。那时医学不如现在发达,不像现在对肾病分的很细,住院治疗控制住了。医生也没说什么,那时候年轻,是工作狂,回去该吃吃该喝喝,该工作就工作,该熬夜就熬夜,我是搞公路设计的,和大家一起到关岭深处踏勘,一点都不输给男同事,没两年就又尿血了,晕倒在山坡上,差点滚下去,住院一查,比上次还严重,高血压加严重贫血,差点没命。医生警告严禁超负荷工作,低盐低油饮食,出院后继续吃激素。我个子本来就矮,吃了激素人就变了样,发面馒头似的,我年轻时一向爱美,都不愿意出去见人,心里始终是阴云笼罩。孩子又小,老公也是常年外业不着家,那几年日子过得可真是苦。每顿饭做两种,孩子小,不能没有营养,给他做大鱼大肉的,我呢粗茶淡饭,缺油少盐,人没了精神,特别爱累,为了孩子硬努着劲活下去,生活都是灰暗的。有时候想,生死有命,实在烦了懒了,就和孩子一起大吃一顿,结果各项指标迅速上来,还得重复吃药。命不是自己的,是孩子的,任不得性,做不了自己的主。”
“命运好像总是跟我过不去,儿子上高中那年,老公出差途中遇了车祸,人当时就没了。老公和我一样,也是搞公路设计的,人特好,都是因为我的病,他拼命工作,哪里累去哪里,公路的前期设计辛苦得很,都是在没有人烟的山沟沟里打转,吃在农家,住在农家,晚上数星星,白天钻老林,只为多挣些钱给我治病,养活孩子。慢性肾病很多药都不在医保范围,效果好的药还很贵。我感觉着是我把老公害了。我那时想,把儿子供到大学毕业,他工作了,我就可以和老公去团聚了。没成想人都是有贪念的,儿子工作了,盼着他成个家不孤独,成家了又想着有个小孙孙也是很快乐的事,好死不如赖活着,山穷水尽的生活尚有蝼蚁之乐,世俗的快乐让人欲罢不能。尽管物质生活没滋没味,活得憋屈,但孩子们生机勃勃的生活还是感染了我。”
素心给朱阿姨倒了一杯水,递到她的手里。
“更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前年35岁的儿子竟然也查处了慢性肾病,和我的一模一样,大夫说这是家族性肾病,遗传的。我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因为我父母都没这方面的毛病,回去打听了一下,我们远房不太来往的几个亲戚却有这方面的毛病,还真是遗传的原因。我觉得自己先是害了老公,接着又害了儿子,早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遗传病,就坚决不要孩子了,觉悟得太晚。儿子儿媳妇儿原来还打算要二胎,笃定要不成了,不敢要了。今年以来儿子儿媳妇关系越来越差,儿媳妇扛不住压力,要离婚。刚才儿子给我打电话,说离了。我心里一时难过,到外边排解一下,就遇到你了。”
“我得这个病二十多年,因为平时生活上比较注意,病程进展还是比较慢的,这次住院被确诊为尿毒症,并不在意料之外。大夫建议我进行透析,我一辈子爱美,现在活一天就是赚一天,我不愿意把自己捆在透析机上延续生命,够本了,老公在天堂等了我十几年,我就顺其自然地活吧,活一天陪儿子孙女一天,死了就去陪老公,都是很快乐的事情。”
朱阿姨娓娓道来,像是讲述别人的事情,再大的苦难,再多舛的命运于她都只是一段经历,风轻云淡,得失随缘,心无增减,听得素心暗自既佩服又心惊。“阿姨,您太坚强了!我社会阅历少,像您这样的经历别说没见过,听都没听说过。”
朱阿姨一笑:“得了肾病的人哪个不是被生活盘剥得伤痕累累,你看我这个病房六个人,每个人情况都不一样,但每个人面临的苦难和病痛都是一样的,对正常生活的渴望也是一样的。我隔壁的35床,”她指了指正在床上眯觉的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还是个公司老总呢,很厉害,养活着几百号人,压力大,整天应酬,喝酒,得了糖尿病也不注意。现在肾功能不全了,就这还不注意,每天大不咧咧地不忌嘴。”
她又指着再隔壁的36床说:“高中生,明年就高考了,发现血尿来医院检查,就住院了。孩子勤奋得很,生怕把功课拉下了,挂着吊瓶也要温习功课,每天都微信问老师同学课程进展,一门功课都不拉下,医生和家长劝都劝不住。”
朱阿姨把视线转移到自己床位的正对面:“那个男孩子婚检的时候发现有问题,一检查,病得很严重,目前婚肯定是结不成了。听说女朋友的父母都不允许女儿来医院了,一定要他们分手,小伙子受不了打击,最近都抑郁了。”
“中间那位是舞蹈老师,自己办了一个舞蹈培训班,很火的,带的孩子拿了很多奖,想报名的家长挤破了头。一次带学生时忽然晕倒,一查高压都180了,肾病引起的高血压。她很清高,几乎跟大家不交流,跟家人关系也很紧张。得了这个病,自身扛不住累,舞蹈班担心办不下去了,情绪很不好。”
“最边上那个女人最可怜,38岁,一直给人家当保姆,没有医保,家里条件也不好,平时从来不体检,最近她做保姆的主家刚刚生病住院出来,没必要参加单位组织的体检了,她顶了人家的名儿去体检,结果查出了大毛病,直接尿毒症了。透析不起,准备不治了,一出院就回农村老家。”
素心问:“阿姨,我一直都不知道肾病是怎么回事,今天刚刚入院,您能不能帮我看一下化验单,看严重不严重?”
朱阿姨痛快地说:“久病成医,我现在自己都可以给自己看病了,一不舒服,来医院治疗,医生的诊断和我的判断八九不离十。你把化验单拿来,我帮你看看。”
素心回病房拿来四院的尿常规化验单给朱阿姨,朱阿姨一看,担忧地说:“小姑娘,看你的尿蛋白这么多加号,应该很严重了。这个肾病啊害死人,很多人都是不疼不痒没症状,一旦发现大部分都很严重了,你问问满病房的人谁不是这样。我看过一本书,我们国家10的人都有慢性肾病,总人数都接近12亿啦,可是大部分人并不知道自己得了病,有人发现有些指标不正常了也不重视,最后就越来越严重。”
白天的时候吴晨骏的情绪变化丝毫没有逃过素心的眼睛,对她的这个老爸她太了解了,她知道自己的病可能不简单,否则吴晨骏不会失魂落魄的。素心尽管有心理准备,但还是有一丝侥幸心理的,听了朱阿姨的介绍,像一盆冷水兜头浇下,从头顶直凉到脚底,最近以来一直处于就业、订婚等喜悦伴随的亢奋状态,没有时间的缓冲,也没有情绪的适应过程,一个疾病就像戏台上的大幕开合,瞬间就拉开了人间的悲喜剧。她觉得恐慌、惧怕、绝望。
“你还年轻,现在发现并不晚,我发现时都三十多了,不也活到了现在。”
看素心神情有些不对,朱阿姨又道:“得了这个病,谁安慰也没用,要接受,看开些,想淡些,生活还是需要继续的。没病之前,人生就像高速运转的马达,不眠不休地往前奔,得了病就要懂得及时熄火,调整心态,尽量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素心回到自己的病房,周围一片寂静,楼道里偶尔有护士推着推车“咯噔咯噔”走过,在这死寂中异常刺耳。
这个点儿,华夏市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帷幕,酒吧里红男绿女,觥筹交错,膨胀的野心与放纵的欲望在夜幕里四处流淌。世界上人分为两种:人和病人。夜生活属于人,病人除了自己□□的小宇宙,已经把其他一切欲念压到最低。
素心上网百度了一下,结果触目惊心,各种名目繁多的肾病类型,最终无一例外通向一个结果——尿毒症,而且相当一部分患者就像她一样发病前毫无征兆,直接确诊为尿毒症。
她一下手脚冰凉,从头软到脚,恐惧,想哭,眼泪却不听使唤。
她哭不出来。老半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像失去动力的马达,木然地发愣。
过了好久素心才回过神来,她首先想到的是,假如自己真的是严重的肾病,对望女成凤的吴晨骏和冉世华来说就是灭顶之灾,原想工作了可以好好回报父母,让他们安享晚年,现在自己很大可能成为他们的负担。至于事业和爱情,已经无暇顾及,就像手上原本握有一副好牌,被命运撞得七零八落,只求不要输得更惨。
内心极度压抑,她给麦道打了一个电话,让他开车到医院来。一向恪守规矩的素心,平生第一次想不顾一切做些出格的事儿,释放自己内心的恐惧与压力。她违逆医院关于住院病人不得随意外出的规定,迅速穿上衣服,躲过护士,准备到医院门口等麦道。
楼道里碰见朱阿姨,素心悄悄恳求朱阿姨给她打个掩护,朱阿姨的声音在后面追来:“小姑娘,别回来得太晚,护士长要骂你的。”
麦道的车很好认,老远就听到马达的轰鸣声,引得众人侧目。素心上了车,麦道很纳闷地说:“都快十点了,什么事?到哪里去?”
素心说:“你不是老叫我看你飙车吗?今晚我就想感受一下你的速度!”
麦道抱怨说:“今晚没有约啊,跟谁飙?前一阵约你多少次,你都推三阻四,精彩的场面你都错过了。现在人都住院了却又不安分。”
素心说:“你随便开,我就想感受一下你们飙车党崇尚的死亡的感觉。”
“开快车要有气氛啊,要么跟人比赛,要么在盘山道上体验生死时速,自己一辆车有什么意思?没有死亡的感觉,倒有无聊的感觉。”
“你少啰嗦!上次你那一脚油都吓死我了,就照上次那么开,本姑娘今晚就想疯狂一下,快点!”
“好嘞!”麦道一下兴奋起来,脚下油门轰轰作响,“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给你营造个小气氛。”
那是一段刚刚铺了沥青路面的城市连接线,大约十几公里长的样子,周围市政设施尚未完善,一团漆黑,杳无人迹。
麦道嘱咐素心系好安全带,先熄了火。麦道说:“什么叫万籁俱寂,这就是。你闭上眼睛,用心感受,这里就是荒凉的月球,原始的恐龙时代,恐怖的食人族在周围觊觎着我们,然后,”他扭转钥匙点火,不挂挡,连续空踩油门,汽车车身发颤,愤怒地嘶吼、咆哮,灯光将黑暗撕开一道口子,前方是一览无余、空空如也的渺茫世界。麦道喊,“我们要重生,我们要逃离。”挂挡,松手刹,猛踩油门,轮胎与地面强烈摩擦的“吱吱”声,麦道的车已如离弦之箭,向着黑暗的大幕射去。
黑暗中车灯照亮的路旁树木、建筑一闪而过,不知道是车在往前跑,还是大地在移动。
素心眼睛的余光在仪表盘上扫过,看到指针轻灵地移向260km,她感觉自己被一个无形的绷带死死捆在座位上,贴地飞了起来,看不清的前路仿佛危机四伏,遍布陡峭悬崖、万丈深渊。她的四肢肌肉不受控制地紧绷,触电般的感觉遍及全身,整个人变成了一缕烟雾在黑暗中蒸腾,极端的绝望,难以把控的恐惧,求生的欲念纷沓而至。她失声尖叫,这尖叫迅速演变成嚎啕痛哭。
快到路尽头的时候,麦道干净利落的几个动作,车在一个漂亮顺滑的漂移之后停了下来。
车停了,素心的哭声没有停,她像一只受了伤害的猫蜷缩在座位上,双手抱着肩膀,像是在抚慰自己受伤的创口。
麦道对女孩子这种极端反应司空见惯,既鄙视又洋洋自得地嘲笑素心:“这种道路跟滑冰有什么区别,没有任何难度,把你吓成这样。等你病好出院了我带你进一次山,那才叫刺激!”
“麦道,你不知道,我完蛋了,我可能要死了,我得了很严重的肾病。我爸妈还不知道,我男朋友出差在外也不知道。我不敢给他们说,我不敢跟任何人说,我害怕,我害怕死,我想活!我该怎么办?怎么办?”素心的情绪彻底失控。
她也不想控制。
她需要彻底的宣泄。
她不是说给麦道听的,她是说给自己听的。
这时候谁都安慰不了她。
她需要的就是放声大哭,哭她自己。
素心哭够了,拿纸巾擦干净眼泪鼻涕,恢复了正常情绪,她对麦道说:“送我回病房吧。”
她已经下定了与肾病抗争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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