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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9.0.1


初春城外,卉木萋萋。蛮族人的大队终于要离开长安,为了表示两国友好和平的交情态度,丞相亲自带着众官员在城外送别。蛮族人在长安待了两个来月,期间发生了很多纠纷,还死了一个随从。然他们走时,带了大批皇帝陛下赠送赏赐的珍品。就连丘林脱里的死,都让他们从会稽李家换来了无数的玛瑙碧玉等物。

        大楚国内地大物博,此次来京没有让蛮族人意识到两国和平的好处,只让蛮族人变得更为贪婪,更想把战火烧到大楚国境内。蛮族人想要掠夺大楚,想要把一切富丽堂皇的大楚所有物,变成自己的。

        蛮族人带着一腔不平心离开了。胡人回到草原后,会用三寸不烂之舌,跟他们的王极尽所能地描绘大楚的富贵。蛮族的王会心动,会想侵略大楚,会想用铁蹄征服这个已经有了二百年历史的国家。蛮族想要成为大楚之地的主人,只有成为主人,才能予索予求,无所顾忌。

        随行的,除了大楚无数赠品外,还有一个活人——江三郎江照白。

        在李信与丘林脱里一案中,蛮族人见识到了这个人丰富渊博的知识。江三郎不动武,便让他们发憷。当后来江三郎想离开大楚国境,四处游历时,蛮族王子郝连离石动了念,想要邀请江三郎去蛮族。在郝连离石看来,蛮族这样的游牧民族,比起中原来说分外的不开化。除了武力,他们和大楚无可比拟之处。郝连离石身为王子,心忧蛮族未来发展。他想邀请一个学识渊博的大楚人回蛮族,帮助自己的子民摆脱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他想要蛮族人生活得更好,就需要一个聪明的大楚人指导。

        郝连离石在长安待了两个月,也意识到大楚等级阶级分隔极为严重,学问知识掌握在世家手中,而世家对国家,其实并没有太深的归属感。世家归属于自己,他们的子弟不会为一个国家的未来去拼死拼活。郝连离石想发展蛮族人,从庶民中捉回一个大楚人,能教给蛮族人的不多。但从上层社会……世家根基深厚,他贸贸然,也不敢得罪。

        郝连离石一直很羡慕大楚,心中很遗憾。这一切,在他听说江三郎想要游历四野的时候,有了转机。

        江三郎正是世家出身,但他家族现在去岭南开荒,满长安无人管束他。他想去哪里,都无人会加以阻拦。

        这位蛮族王子不安地待人去游说江三郎,江三郎在推拒两次后,怕直肠子的蛮族人真的会放弃,在第三次时,他欣然应允。

        江三郎跟上蛮族人离京的队伍出了京,队伍浩浩荡荡,扬北而走。他骑在马上,回头去看身后渐远的长安古城。身后城楼上众人站成黑点,相送的只有代表官员利益的丞相太尉等人,彩帜风吹浩然,并无欢喜之意,只有一腔凛冽寒意。

        定王殿下也在其中,面容温润,欣喜于平安送走了蛮族人这尊大佛,以为自己招待有功,可换取两国几年短暂的和平。

        江三郎握紧手中缰绳,心想:短短数年,但凡有一丝希望,我都要铁蹄踏破蛮族草原,驱逐他们!这必然让这位仁慈的定王殿下失望。

        相送女眷那里寥寥几人,程漪并不在其中。

        闻蝉也没来。

        前一晚,舞阳翁主来与他告别过,言说蛮族人离京,她就不送了。江照白自是知道闻蝉现在不方便出现在蛮族人面前,他更知道闻蝉因李信离去之事而心中郁郁,他还知道一切祸源不过在于程漪的嫉妒心……江三郎也不希望闻蝉来。

        只是今日离别,往身后一望,空空荡荡的。似天地间,只有他一人而已。

        江照白微微吐出胸中郁气,想到李信离京那晚,他与李信说的那些话。

        那晚李信大闹诏狱,江三郎曾经任廷尉的那些年,就从来没见过李信这么难缠的犯人。好在李信要走了,好在现任廷尉终于解脱了。江照白是知道李信会当晚离开,才去与李信相别。

        他原本想的是一牢门相隔的说话,最后却因李信的妄为,而演变成了两人对坐而谈。

        想来也是好笑。

        江照白于那晚,向李信道歉。他聪明十分,在李信闹出那般动静时,一根线牵着,自然知道程漪所为。程漪所为,想来总与他有些关系。李信原本出事,江三郎并不想奔走。他有心想让李信吃亏受挫,让逆境磨炼少年成长。但是有程漪一事,江照白便不能不去收拾后果了。

        李信并不在意。

        江三郎致歉,他随意摆手,示意无谓。少年郎身在牢狱,也并没有怪到江三郎头上。李信只是笑了笑,说,“我小瞧女人了。”

        月光照在少年身上,清清泠泠。

        而江三郎与他说了自己打算离开大楚去游历的计划后,李信愣了一下后,若有所思地摸下巴,“离开大楚……唔,你会去蛮族?”

        江照白望着他,目光深幽。

        李信思索片刻后,就拿定了主意。他忽而笑起来,爽朗无比,又带着几分求人的不好意思,“你既然游历的话,那就去蛮族吧。我想托你帮我查一个人。”

        “谁?”

        “蛮族左大都尉阿斯兰。”

        李信表情正经:“别问我为什么要查他。我自有我不能说的苦衷……要是我能离开大楚去蛮族的话,我就亲自去了。”他心中还想,若我能去蛮族,我必然会想办法杀了这个人,给知知永绝后患。然现在我无法成行,又不能让江照白对知知的身世起疑心,便只能这么说了。

        左大都尉阿斯兰……

        江照白想着这个人,思索阿信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人。就连他这样世家出身,不专门研究蛮族人,不学蛮族话,他都不知道这个人物的存在。阿信却知道……江三郎觉得有趣,看来与他在会稽相交的那个少年,也慢慢长大,慢慢有了他自己的思量与秘密了。

        江照白欣然答应。他看出阿信非池中之物,他与阿信有一样的抱负。在少年还行在浅渊之时,能帮的,江照白都会帮。

        甚至为了成行蛮族,江照白还故意让人放了话,让那位蛮族王子亲自来请他。

        之后数年,江照白会待在蛮族。他以教授蛮族人为名,会一点点研究这个民族的弱点。数年后,当寻到合适的机会,他自然会离开蛮族重回大楚。而这数年,阿信回到会稽,又会长成什么样的人物呢?

        江照白颇为期待两人重逢的那日。

        李信回到会稽,首当其冲的,便是从徐州兵下的郑宏郑山王等反贼。李怀安当时为早点带走他,不要在长安多磨叽,特意给会稽露出破绽,吸引了郑山王这些贼子的注意力。李家早知道朝廷式微,不会派兵。李怀安在长安谈了一笔财,就匆匆回会稽。

        在李怀安等人回到会稽前,李家针对山贼们,采取的方式是只守不攻的保守手段。李家有私兵,能在李怀安回来前,勉强保护住州郡的普通百姓。

        然他们一回来,战略调整,李信主动请缨,要采取大开大合的豪放式打仗风格。

        李怀安冷眼旁观:他不相信他在长安一番话,就能让李信醍醐灌顶突然醒悟,愿意为李家出生入死奉献一生。李信要是那么好糊弄,三言两语就能让他感动地为你折腰,那李怀安也不用专门费劲地去长安救他性命了。回来会稽的路上,李信一路上都默默无言,不知在琢磨什么。回到会稽后,忽然变得生龙活虎,积极地去操纵这场战事……

        少年恐有大谋。

        然只要不损害李家利益,只要李家得到好处,李怀安倒要看看李信打算怎么办。

        李信既要打,又要慢条斯理地打,不建议一次性歼灭敌人。

        李家大部分人不认同,不能理解。李信便四处游说,最后摆出了军令状,言一战败,则再不多言。李信背后又有李怀安的默许,李家当权的大人物们踟蹰商量了一晚上后,点了头。少年初出茅庐,一腔热血,一味打压只会适得其反。想要磨砺少年成长,他们这些长辈们,只能适当放权,让郎君们去拼去闯。

        经过长安一行,李晔与李信的关系拉近了很多。李信还是那副样子,李晔却有点儿佩服他这个胆大妄为的二哥了。少年郎君中,以李三郎李晔为首的一些郎君,在李信采取主动攻略时,他们站到了李信一方。也有不认同李信而站成另一派的郎君们,幸灾乐祸地等着看李信失败。

        大家都想: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孩子,之前又没有打过仗,对郑山王这帮反贼们的攻打夸下海口,倒要看他如何收场。

        李三郎想:虽然我也觉得二哥会输……不过二哥似乎总是喜欢兵行险招,出人意料,放手一搏。他连杀了蛮族人、重伤程家后,都能活着从诏狱中出来,仅仅是带了一身伤而已。二哥能从长安活着回来,现在这种仗,我倒觉得他也许能应对。

        会稽之战在少年的意气风发中拉开阵势,这是李信在李家建议威望的第一步。一败则百败,一赢则万赢。

        李信伤势还没有好,却一脸凝重地自写自画。他要研究出一份战略图来,他脑中清晰铺开一番攻略,然一到笔头,胸中没有几点笔墨的少年,就忍不住想叹气了。朝廷禁止百姓画舆图,他们画了图后,等所有人看过后,就会自行烧毁。李信画的图大家看得懂,他的字缺胳膊少腿,没有几个人看得懂。

        一白天的时间,李信苦口婆心、口干舌燥地跟人解释自己打算怎么打这场仗,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

        李信摸着下巴,似笑非笑道,“……总之,我们也不能反击得太猛,恐怕吓着了他们。要把他们全都收拾了,就得徐徐图之。”

        郑山王的部落中,有些李信的昔日同伴。而同时,郑山王的兵队,李信又很眼热。他想要在李家眼皮下,把这些收到自己掌中,自然是要徐徐图之了。毕竟一支庞大的反贼队伍,李信蓦然间想要收为己用,李家只会觉得他“狼子野心”。

        李信沉思:我必须强大。

        众人眼角抽搐,望着他浩浩然如龙飞凤舞一样让人看不懂的字迹,一起发着呆。

        李三郎李晔掩面:……好不想承认这个目不识丁的少年郎君,居然是此战的主力啊。

        会稽在与嚣张无比的郑山王打仗,与夜夜笙歌的长安城对比鲜明。长安无战事,舞阳翁主正准备再次离开这里。

        这一次,倒不是偷偷离去,而是跟随二姊夫宁王一行人,去往平陵借住散心。

        自二表哥李信走后,闻蝉一直闷闷不乐。她心情不好,整日把自己关在屋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曲周侯夫妻心中愧疚,看女儿不开心,他们更是揪心。曲周侯只是叹一声造化弄人,长公主则又怪到了李信头上——“我早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在长安弄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后,潇潇洒洒拍拍屁股就走人了。倒像是我们小蝉错了一样……都是李二郎的错!”

        她一方面欣慰李信在丘林脱里欺辱女儿时反应那么大,一方面又恼怒李信不计后果,竟然要杀人。

        她再不想考虑把女儿许给李二郎的可能性了——“他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内!这种动不动就热血冲头去杀人的人,幸好我没有真的把小蝉许给他。不然小蝉跟着他,迟早吃亏……这种冒冒失失冲动无比的人,你让我怎么相信他能对小蝉好?”

        闻平说:“少年血性嘛。考虑不周,也是正常的。”

        但是闻平又思索了下,“……不过会稽现在在打仗,李二郎也许情况不好?”

        他们都不太看好李二郎了。李二郎的败笔就是“冲动”“任性”“不计后果”,这样的小子,哪家父母都不放心。长公主冷哼,直接跟侍女们吩咐,李二郎如果给翁主来信的话,一律交到自己手中。长公主打算视情况,看到底是直接烧掉信函好,还是看完再烧好。

        一言以蔽之,她对李二郎是敬而远之了。

        闻蝉心情难过,皆是李信闹的。曲周侯夫妻商量后,觉得自家女儿年纪还小,还没有定性,未必真的对李二郎情根深种。他们想不动声色地让女儿改变心意,改去喜欢别的条件好的、性格和善十分的郎君。年已经过完了,二女儿要随宁王回平陵去了,长公主与曲周侯便思索着,是不是可以让闻蝉跟着她二姊夫一家,见见世面,把心放一放,好忘了李二郎?

        他们这般与闻蝉一说,原以为要耐心哄两句,闻蝉不会那么容易答应。谁知闻蝉只是呆了一下后,就点头答应了。闻蝉也不想待在长安,她也想出去走走。

        花朝节的那天,长安的郎君女郎们踏青玩耍,闻蝉则上了宁王一行的车队,前往平陵。

        她坐在马车上,掀开窗子往后看。后头尘烟滚滚,城楼古拙,有两三只纸鸢高高飘在城楼上方。她定定望着城楼的方向,恍惚间想到那一日,是离开会稽的时候。她坐在船上,听到江边踏歌声。撩窗而观,只看到江边土墙头,少年为她唱曲送行。

        她满心的欣悦与期待。

        期待他变得更厉害,期待他更好,期待他更加喜欢自己,期待他……

        闻蝉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城楼,楼上站着守城士兵,二表哥不在那里。即使他还在长安,他也永远不会站到那样的军事要地去。

        闻蝉想、她想……

        她想她也许再不会遇到一个唱歌送行的少年郎君了。

        当她转过身后,身后空荡荡的。当她抬起头时,没有少年揶揄挑.逗地望着她笑……

        “三月飞花七月香,娘子好比云下歌。

        七月流火九月鹰,娘子走在月下霜。

        郎我是冬夜雪花八面风,且问娘子你从不从?

        郎我是山月飞鸿四海燕,且问娘子你走不走?”

        冬夜雪,春日花……曲声悠然,他伴着她走过了寥寥两季。他的歌声清朗于天地间,他又在雪中与她舞剑,他带她爬墙上瓦,带她坐在高高的长安城楼上,俯瞰着大片辉煌的灯火楼阁。

        短短不到两季的时间,他已经带她看过了万千风光。

        但是那都结束了。

        她想他的歌声那么难听,可是他什么时候还会再唱给她听呢?

        她听说会稽战火连连,她的书信恐怕永远送不到他手中了。

        阿父阿母说短期内,他们都不能再见面了,省得程家抓住这点大书特书,把事情放大。那么这个短期,又到底是多久呢?

        她想、她想……

        闻蝉垂下眼,握紧手心,心想:我再不要这样了。

        我再不要表哥的事情再次发生,再不要这种无能为力的生活!

        当女孩儿眼中泪水欲落未落时,坐在一边旁观她许久的青竹递过来一杯酒,“方才宁王妃使人来唤翁主去玩双陆,翁主去不去?”

        闻蝉眨掉眼中泪意,告诉自己要坚强,不要动不动就哭鼻子。她就是再红眼圈,表哥也不知道,她也无法用眼泪去威胁表哥,那哭又有什么意思呢?还徒让亲人担心。闻蝉心知二姊让人叫她去玩是怕她胡思乱想,闻蝉是极为乖巧的小娘子,不愿怀着孕的二姊还要为她操心,便强作出笑容来,点了点头。

        换了辆马车后,闻蝉上了二姊夫与二姊的马车。已经到了春日,车中还烧着银炭。上车后,闻蝉一张雪白的脸,立刻被烤得晕红。她非常忧心地望着对她目中噙笑的二姊夫,“姊夫,你身体这样不好吗?天都热了,你还要烧炭?”

        宁王:“……”

        闻姝脸上微有尴尬之意,尽量淡定道,“哦,这个跟你二姊夫无关。是我怀胎后有些怕冷,才让烧的炭。”

        闻蝉眨眨眼,“哦”了一声。

        闻姝微恼,对她这个平淡的反应颇为在意——“你哦什么哦?你还记得我是你二姊吗?你二姊夫烧炭,你还会关心一句。我烧炭,你问都不问一下?小蝉,你的教养呢?”

        闻蝉:“……”

        她茫然想:我我我我表现得太冷淡了?二姊的反应这么大?

        她又受宠若惊:原来二姊这么在乎我吗?我平静一点,她都接受不了?她很在乎我关不关心她?!

        闻蝉听到一声噗嗤乐笑。

        她与闻姝一同看去,见面容秀雅、衣袍宽大的宁王张染靠着方榻,手肘放在案上。他对闻蝉眨眼轻笑,一手臂撑着下巴,另一只手从案下摸出一个木偶小人来。小人在案上哒哒哒地走了片刻,一路溜到了闻姝的方向。他手里的那个小人,指指闻姝,再指指自己。小人转了半天圈,插着腰晃了一会儿后,又啪一声倒地,四条小腿手舞足蹈地舞了半天,一副撒娇无赖的样子。

        这么个木偶小人,被宁王耍在手中,居然颇为灵动。

        闻姝:“……”

        闻蝉:“……”

        闻蝉想:二姊夫是在无声地告诉她,二姊怀孕后脾气见长不能惹吗?好、好生动形象的描述方式哦。

        闻姝眼看就要冲文弱无比的二姊夫发火,闻蝉还挺喜欢和气温柔的二姊夫的话,怕二姊又怒气冲冲,她忙扑过去,扑入闻姝怀中。女孩儿在女郎僵硬的发愣中,紧紧抱住女郎的腰,整个人埋入女郎怀中。

        闻蝉声音娇软,“二姊你别生气了,我给你抱一抱……”

        她这样,闻姝的一腔火气,竟无声无息地平息了下去。闻姝心中怜爱闻蝉,可是又不擅长言语,每每表现出来的,对妹妹总是很凶。妹妹总是怕她,总是不跟她亲。每次看到妹妹坐在阿母怀中撒娇,闻姝心里颇为羡慕。

        她心中羡慕,却又不肯表现。

        而也许是怀孕的缘故,让闻姝性格发生了细微的改变。她的怒火变得更为敏感,同时,对闻蝉的疼爱,也充满了母爱般无法抑制的冲动。当闻蝉扑入她怀中,与她撒娇时,望着妹妹莹莹如玉的面孔与星辰般清澄的眸子,闻姝的心化了。

        她僵硬着手臂,搂住闻蝉的肩。女郎抚了抚怀中妹妹柔软的发丝,温温道,“小蝉你啊……”

        声音里的暖意,让闻蝉热气涌上眼。

        在二姊温暖的怀抱中,闻蝉无法控制自己的一腔委屈之意。她紧紧地抱着二姊,在二姊怀中无声哭泣,流着眼泪。在二表哥转身那一刹那,在她无法哭出声留他的片刻,闻蝉分外的委屈。她委屈了很久,不甘愿了很久。

        她无数次想过与李信的结局,却没有一次是他弃她而去。

        到他走的时候,闻蝉才知道自己有多舍不得。

        但是所有人都那么关心她,闻蝉连哭,都不肆意。只有在这个时候,在二姊怀中,她才释放了自己的情绪。闻姝若有所觉,却并没有松开手臂,也没有开口去问。这就是闻姝的性格——她抱着闻蝉,任由妹妹在怀中流泪。

        平陵之行,由此拉开序幕。

        年年月月日日,闻蝉在二姊一家的羽翼下,在二姊夫的地盘,将度过很长一段时间。

        春去夏来,春日迟迟,夏日苦短。闻蝉在平陵居住下来,慢慢适应平陵的生活。同一片天幕,同一时刻,会稽的战争如李信所料,还在继续着。少年郎君在战事之余,被长辈们丢去读书习字。

        夏日枯燥,天气炎热。白天黑夜,日转星移。少年郎君坐在书阁中,无人打扰的时候,他一遍遍地读书,摘抄字句,认真写字。他慢慢地写——

        “蝉鸣蝉鸣,幽畅乎而。”

        “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华表千年孤鹤语,人间一梦晚蝉鸣。”

        “袅袅兮秋风,山蝉鸣兮宫树红。”

        蝉鸣蝉鸣。

        漫山遍野的蝉鸣。

        他初初不识字不读书,却在认识她后,在没有她陪伴的时候,在炎炎夏日旁的郎君都去避暑的时候,默背着与蝉有关的只言片语。诗赋中的蝉岁岁等待,日日积累,在下一年夏日时破空长鸣。而他心中的那只蝉,在埋入泥土的时候,他可以期待来日吗?

        可以等待漫山遍野的呼唤吗?

        少年郎君坐在窗前,低着头,不厌其烦地写着这些古人的只言片语。他望着长安的方向,又不知道自己的痴心妄想,能否传递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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