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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雨季梧桐


黄老板的妻子为曾桐雨组建了后援会,每个月聚会一次,这次是西餐局,吃了半晌没几道热乎的菜,曾桐雨有胃病,不能食冷餐,所以他借口控制饮食,挑着吃了几口。但是酒却一杯都躲不掉,酒精似乎可以完全代替情感与道义,面子与喝了多少划等号,于是全桌的人挨个敬他,没多久,曾桐雨被灌得昏醉。

        他摆手说自己不能再喝了,可谁管他,因为大家皆醉。

        斜靠在椅子上的他闭上眼睛,把时间留给时间,却不知是谁,伸出手指将他的牙关撬开,倒入满杯白酒。

        他措手不及,却不敢下咽,因为喉咙已经满了,倘若强行推进,会把等在食道里的混合物牵带着一起勾出来,而且他的口腔里还有溃疡斑点,灼烧与剧痛搅得他直冒冷汗。逐渐的,他的意识趋近无界状态,说昏沉倒是有一些,但是耳朵里还能听到房间里乌泱泱的吵闹。

        忽然一股浓烈的香水味冲击嗅觉,他下意识的睁开眼睛,与味道同步而来的是一张红唇,正朝他的脸贴近,吓得他慌忙起身,含着满口酒精躲闪,那人拽住他的袖子不撒手,还左右晃动,他甩了一下胳膊,献出整件衣服。

        当那人再次探出手臂发起攻势时,曾桐雨被尚且清醒的意识牵引着夺门而出。

        跑到走廊里,他忍不住了,扶着墙,倾口而吐,他感觉自己怎么都吐不完,喉咙好像连着个无底洞。他用力拍了拍胸口,想要提醒这个容器适可而止。却被身后喊他名字的声音吓得一哆嗦,他不想回头确认,深呼吸几下,然后继续向前走。

        没走几步,抬头看见白子舟站在他面前,二话不说,她拉起他的手,牵着他腾空而起,像是吊着威亚。

        他甩了几下头,睁大眼睛确认自己攥着白子舟的手。

        没有错,是她,像仙女一样美丽的她。

        曾桐雨笑着闭上眼睛,任由她牵着自己去向哪里,她本来就是自己的救命绳索,是上天赐予他的不朽的善意,他可以不暇思索的将自己交付,纵使前方是危险或是迷途。

        胃里的波涛汹涌平息了,被酒精灼痛的溃疡也安静下来,他甚至觉得自己的那些老毛病也不需要再服用治疗,比如肌肉酸痛,比如失眠。他会变得身心愉悦,不再有莫名其妙的酒局强按着他的头,不再有奇怪的药片让他起一身红疹。

        想到这里,他扬起嘴角,笑着进入安眠状态。当他再次开启眼眸时,助理举着一杯水怒视着他,他猛地从床上弹起,下意识的握起了拳头。

        助理叹气:“五个闹钟都叫不醒你,昨晚喝了多少啊?给,先把胃药吃了。”

        他机械的接过迎面怼来的水杯,助理往他嘴里塞了两片药,然后转身去了客厅。

        嘴里的药片被焐化,发出酸苦的味道,他皱起眉头大口的喝水,稀释嘴里的浓度。

        环视四周,刚才竟然是在梦里,鬓角细密的汗珠出卖了他短暂的惊与喜。

        助理在客厅向他喊:“你有四十分钟的自由时间。”

        曾桐雨看了眼手机,然后把它倒扣在床上,起身脱掉领口被汗水浸湿的t恤,走进了浴室。

        那个梦不是虚无,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而且酒桌上白子舟也在,那是他们俩第一次被人介绍的认识,中间人就是黄老板的妻子。

        事实上,曾桐雨非常讨厌那天的自己,他不希望白子舟目睹自己的狼狈。可偏偏躲不掉,逃不走。这些危险边缘的关系是他财富的源头,也是他痛感的根本。

        曾桐雨曾构想过自己与白子舟再次相遇时应该是什么样的场景,绝非当下当时这般滑稽。于是他整晚不愿与白子舟对视,刻意的冷漠、轻狂、不在意。

        但是人在煎熬之下,所要掩饰的行为会露出破绽。当人们把话题引向白子舟时,曾桐雨的脸上有了情绪,细微的毛躁与蓄势待发的怒意,仿佛被调侃的人不是白子舟,而是他曾桐雨。

        他快速的抽手摸起一支烟,衔在嘴里,找寻打火机的样子看上去很慌乱,亟待续命似的。碰巧还打翻了满杯红酒。

        能够让十五岁进入娱乐圈,且熟悉纸醉金迷人际关系的曾桐雨手忙脚乱,这样的画面,细心的人已瞧出端倪。在座的王女士调侃起雪国滑雪场的按头绯闻,坦言曾桐雨和白子舟的缘分不止于此。

        曾桐雨泯然一笑,深深的嘬了一口烟,然后经由鼻腔重重的吐出,他觉得王女士的话很好笑,所以才笑。

        趁着在场的人起哄,曾桐雨和白子舟交换了联系方式,这在曾桐雨眼里是当晚唯一值得高兴的事。

        西餐局的第二天,他在失眠未愈的早晨主动联系了白子舟,无营养的开场白和别有用心的嘘寒问暖换来白子舟的回复。曾桐雨的情绪被挑动起来,他希望在互联网的氛围里重塑一个有形象的自己,一个与西餐局上不同的曾桐雨。于是他抛开一切与对话无关的现实问题,认真对待与白子舟聊天的一言一语,从早晨直至深夜。

        从白子舟的话语里看得出,她没有对聊天敷衍了事,这也助长了曾桐雨不顾一切的决心。他变得手机不离手,工作时看手机,走路时看手机,还被媒体拍到几次与手机屏幕会心一笑的画面。他甚至把私服和舞台服装都固定为只用白色。而且矫揉造作的词句出现在他的微博文案里,隔空喊话的意味很明显,但他确实沉浸其中。

        他喜欢白子舟吗?也许是。

        深夜收工的车子上,被颠簸而醒的曾桐雨翻看自己与白子舟的聊天记录,不由得陷入另一个维度的沉思。白子舟毕业于名校,哲学硕士,有智慧;她热爱并且擅长滑雪,所以有活力;她的家庭经历过重组,但是成员之间依然温暖和睦,所以她善良;她在大学里教书,喜欢与年轻人相处,所以她了解时髦的幽默梗;还有她没有吐露过的资本背景,母亲是英国地主,父亲是风投机构的大佬。她的学识、教养、自信,集中的外化于她非凡的美貌之中,让曾桐雨只能带着幻想去仰视。

        而这样一个上天恩赐的完美人设,会不会看得上毫无底蕴、仅有流量的明星?

        车窗外的风唔唔的,曾桐雨叹了一口气,把帽子压低,斜靠进座椅里,装睡。

        想起雪国匆匆离场的白子舟,曾桐雨刻意的在座椅里翻了个身,这也是他心境反复变化的外在表象,他把白子舟向他释放出的各种信号做了对比,越发觉得这个女人的有趣之处不同于常规。

        走出浴室,曾桐雨披着一块白色浴巾擦拭头发,助理帮他打开平板电脑,播放亨瑞教授的哲学课,每天听一段,有助于跟白子舟沟通。今天讲艺术哲学,曾桐雨很感兴趣,为了让镜头照到自己的脑袋,他蹲在地上与镜头平视。

        画面里,亨瑞教授停了下来,他应该是看到了曾桐雨进入到直播间,所以在讲课途中冒出一句“你好”的问候,然后又切换回英文模式,告诉大家此刻有表演者陪大家一起学习艺术哲学。

        听到此处,曾桐雨下意识的遮住半张脸,然后在公屏上发了三个字:打扰了。

        同一时间的直播间里,也许没有人知道曾桐雨是何方神圣,他们对于中国明星的熟悉程度如同对待跨专业的课程一般,既陌生,又遥远。这不能说明曾桐雨的影响力有限,而是意识领域的差异化体现,他毕竟不是学术界的明星。

        “把自己暴露之后还要遮住半张脸,画面里一眼就看得到你。”白子舟给曾桐雨发来微信,她此刻也在直播间里。

        曾桐雨默默的放下毛巾,把整张脸露出来,然后靠近屏幕寻找白子舟。

        与其说他在网课里惊动了广大学子,不如说他是为了引起白子舟的注意。

        看到白子舟架着镜框的小脸,曾桐雨的嘴角有了笑意,他回复道:“亨瑞教授的课很有趣,但我是来看你的,现在我要去化妆了,待会再聊。”信息发出,他即刻退出网课,收起平板电脑,接过助理递来的还有余温的手抓饼,开心的吃起来。

        与白子舟一同上网课才是他的初衷和目的,哪怕只是短暂的同框一下,他都知足。

        “你为什么不跟她表白?”助理问曾桐雨,他话语里所指既是白子舟。

        曾桐雨没有回应助理的问题,被问了太多次,重复只会是重复,他很想换个答案,但是他很清楚,任何跳脱行为都伴随着风险,所以他秉持着保守相处的原则,不越界。

        “你不是喜欢她吗?试一下也好啊,不然她跟别人跑了,你岂不是什么都没有得到过?”助理继续问,好像逼宫。

        曾桐雨不为所动,嚼着手抓饼,看上去吃的很香,他一天只吃一顿碳水,所以必须认真的享受此刻的美食愉悦,他不理助理,但是不代表他没有在思考。

        与助理同类型的旁观者们不了解白子舟,事实上曾桐雨也并不真实的了解她,但是曾桐雨知道,白子舟是否会与其他人坠入爱河,这是无解的命题,不可预知;硬塞给白子舟一份胁迫的感情,她会跑,会逃跑,还会躲,比如她一直在躲白楚月。虽不至于像惊弓之鸟,但肯定是不厌其烦的回避,否则怎么会从英国出逃,只要行踪曝光就换地方。

        所以,拿捏不准的事,不冒险是最好的。

        吃完碳水的曾桐雨把包装纸丢进垃圾桶,转过身对助理说:“你要是喜欢她,别介意我的感受,主动向她表白,我在背后支持你。”他说话的同时没有任何表情,但是助理却给了他轻蔑的一笑,谁不喜欢美女,何况是白子舟这样仙女级别的美女。

        “昨天黄太太寄来了包裹,我帮你拆开确认了一下,但是里面有一封信是写给你的,我没有拆,你自己看吧。”助理把一个米白色的信封递给曾桐雨。

        后援会有很长时间没有组织活动了,这个时候寄来礼物和一封信?

        其实电话或者微信也可以传递信息,用写信的方式,着实让人觉得稀奇,但是拆信的感觉很奇妙,好像学生时代拆情书,曾桐雨的心噗噗乱跳,他有一些紧张,毕竟黄太太是个爱开玩笑的人。

        信打开,有四页,工整的楷体书写。

        曾桐雨揉了揉眼睛,反复确认这些好看的字出自黄太太之手。也难怪,黄太太毕业于国内著名高校的中文系,是才女一枚,一手好字是她的门面,而且黄太太确实喜欢手写贺卡或者邀请函,每逢佳节黄家送出去的礼物都会带着一封黄太太的亲笔贺词。

        曾桐雨赞叹之余,沉下心,默读信中内容。

        似乎信中内含体量巨大,五分钟过去,他还没有读完。

        助理见他眉间凝起褶皱,却又不敢上前关心几句,无奈只好从快递盒子里取出黄太太寄来的礼物反复端详。

        一块手表,这应该是黄太太第一次送手表给曾桐雨,助理的脑子里翻阅之前收到礼物的清单,不自觉的对各样礼物价值进行对比。

        曾桐雨那边把信读完,折好后放回信封里,没说话。

        助理举起手表晃了几下,想要引起他的注意,或者希望他说些什么,比如信中的内容。但是期望落空。

        曾桐雨拿着信进了厨房。不一会助理闻到燃纸的味道,他确信曾桐雨点燃了信纸,但是他没有冲进厨房一探究竟,而是下意识的摸了摸那只手表,心里涌上一层被好奇包裹住的愁闷,曾桐雨和黄太太之间发生了什么?会不会把这只表也毁掉?还是要把黄太太给他的所有东西都毁掉?

        助理腾地一下从沙发里起身,没有去厨房,而是走到阳台把窗户打开,他站在窗户前,试图用窗外的空气过滤掉鼻腔里的烟熏味,所以他大口的呼吸。

        “干什么呢?”曾桐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助理被惊得哆嗦了一下。

        “我没事,倒是你,你没事吧?好端端的把信烧了,为什么呀?”助理说这话的时候是有些紧张,他习惯把身边人发生的事情同理在自己身上,比如看别人吵架,他会脸红心跳。

        曾桐雨上前拍拍助理的肩,他知道助理的同理心毛病发作了,为了不让助理情绪太过不安,所以他露出柔和的笑容,轻皱一下眉头,淡淡的说:“黄太太把后援会解散了,写信向我道歉,是好事,我们应该高兴。”

        “会不会影响你的代言?”助理马上追问,他对情感上的事并不关心,工作业绩才是他最在意的。

        “不会,也不会影响你的收入,放心吧。”曾桐雨说完,懒散的窝进了沙发里,屋子里还有烟熏味在萦绕,他担心消防警报器回响,于是让助理多开几扇窗,加速空气流通。看着助理在房间里跑来跑去,他自己却陷入了沉思。

        正如他所说,后援会解散对他来说是好事一桩,费心费力的应酬能少一个是一个,至于会不会影响到他的代言,虽然他信誓旦旦的对助理承诺的了不会有影响,但他的心里并不完全的肯定。

        从解散后援会的根源上来讲,黄太太的信里讲的很清楚,因为时间少与日程安排紧,以及佛学研究院的繁忙,所以把后援会解散,挪出精力去做更多有益的事。信中所用措辞非常谦卑低调,这与黄太太曾经的言行态度差异巨大,而且最有趣的一点就是,倘若没有时间打理后援会,让它空置在那里就好,偏偏要将它解散,这使得曾桐雨不得不发散思维去考虑,其中是否牵扯到其他利益或者不方便讲出来的缘故。那封信也许烧的有些早了,不过已经拍照,无论在他看不见的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他必须把防患于未然当做本能。

        忽然手机响了,是微信,白子舟发来的,亨瑞教授的网课结束。曾桐雨发了一个表情当做回复,但是完全没有走心,他脑子里还在想着黄太太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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