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第八章:程门立雪他立叶,合欢误入秋燥时(下)
“七”推开门,桥生等在外面。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简单的白粥,一小碟咸菜,两张摊好的蛋饼,还有一个煮好剥开的鸡蛋。
“师傅,你还好么?”他怯生生地探出头,“是我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么。”“七”接过他手里的托盘,端进房间里:“没什么,我只是刚刚有点急事。”
他看着托盘里面的食物,忍不住笑问了一句:“你是打算让我吃多少个鸡蛋?”桥生没有跟进去,停下脚步在一旁看着:“额……其他的食材除了菜叶子什么的我比较熟,别的我都没怎么见过,我就知道肉和鸡蛋比较珍贵,可是我做肉只会白水煮,没放过调味料,怕你不爱吃,所以……”桥生挠了挠头,看上去有点不太好意思。
“七”放下吃的,闻言转身看向他,发觉他没跟上来,问他道:“不进来?”桥生又往后退两步,背倚上三楼走廊的栏杆:“不不不,师傅的房间我就不进去了,在外面等着就好,等你吃完了我把东西再拿走就行。”
“七”愣了一下,印象里好像之前有个人每次不打招呼就推门进他的房间,以至于桥生不跟进来的时候,他都有点不习惯了,他晃了晃头,不愿去过多追究那些令他胡思乱想的模糊印象,说:
“好吧,那,离栏杆远一点,当心别掉下去了。”
话音刚落,就听到“咔嚓”一声,桥生身后的栏杆突然断裂,他被晃得一愣,来不及反应就直直往后栽倒下去,“七”冲过去,抓住他的手,把他翻到上面,自己后背朝地,当了人肉垫子。合欢楼的栏杆一直都是实木的,从来没发生过栏杆断裂这种事故,所以,从这一刻,他意识到,天命的修正,开始了。
“七”只是一根尾巴,在合欢的操纵下,本身根本没有痛觉,落地的重击让他稍微有点不适,忍不住皱了一下眉头,可合欢本人就没有好运了,从尾巴根处突然传来的剧痛让他一脚踏空,从无心茶楼楼顶笔直地摔到封仪明房间的阳台上,差点直接现了原型,封仪明听到巨响出来查看,眼前的合欢衣衫不整,狼狈不堪。
“做了什么缺德事被人追杀了?”封仪明看着他,也不伸手拉他一把,只是抱臂倚着门框。合欢爬起来,把被扯到肩膀以下的衣服领子拉回去,瞪了封仪明一眼:“不许说出去。”
封仪明依然保持着抱臂倚门的姿势,无视合欢瞪他的目光,说道:“我才没有无聊到把这种事情到处讲,不过,要是帮里其他人过来打听问是不是地震了,我也不能骗他们,是不是?”
合欢白了他一眼:“有人会觉得这是地震就有鬼了。”
他略过这个门神直接走进封仪明的房间里,找了个蒲团坐下休息。
封仪明走到他对面拿过水壶给他倒了杯水:“今天是要过来干什么?”
“没什么,在你这里住一会儿。”合欢接过水杯,喝了一口,皱眉吐槽道:“你这里连点茶叶都没有的么,有客人来了直接喝白开水的啊?”
“原因?”封仪明忽略了合欢的吐槽,问他说。
“管那么多干什么?”合欢又喝了一口水,架势猛得好像是在喝下一杯烈酒,“心情不好,出来散心。”
“行吧,随你。”封仪明站起来,从壁橱里拿出来一床被子丢给合欢,“没什么特殊理由的话,一天五十纹。”
合欢刚刚接过被子,听到封仪明的话险些又将它丢在地上:“我说,封仪明你有没有心啊,我前段时间刚被你大半夜拎过去帮忙诶,还是不是朋友了,住你这里几天还要收费了?”
封仪明似乎稍微思考了一下的样子,又开口说:“前三天免费,再往后的一天二十纹。都是朋友,以后我们帮的人情钱你是不是也应该少算点?”合欢翻了个白眼,没搭理他后面那半句的问题,心想估算了一番,觉得差不多也就在这儿住个三天就该回去了,收拾好稍微有点散开的被子卷,跟上封仪明带他去客房的脚步,算是同意了。
合欢楼里,桥生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看到身下的“七”皱起的眉头,赶紧从他身上下来,试图把他扶起来:“师傅,您没事吧,疼不疼。”他手忙脚乱地查看着“七”的情况,“诶呀我真傻,一定是疼的。那,那你伤到哪里没有,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七”躺在地上,恍惚间看到似乎有一个白衣小孩被人从高处推下来,重重摔到自己身上奄奄一息,当时的他好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了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似乎也已经很虚弱了,这一下砸得他生疼。
等等,被砸得生疼,他怎么会有“疼”这种感觉?
这个疑问闯入他的脑海,眼前的景物逐渐聚焦,变回合欢楼里的桌椅和桥生的脸,对方焦急地盯着他,看他没反应好像已经快要急得哭出来了。他抬起手,摸摸桥生的头:“我没事,不要担心。”
说完,“七”从地上站起来,拉起还愣愣的桥生,捧起他的脸,让他和自己四目相对,面色严肃:“这段时间跟好我,不许离我太远。”
第六天,“七”带着桥生出门买修复栏杆的材料,两人走在路边,“七”看到桥生走在行道外侧,伸手想把他往行道内侧拉一拉:
“走内侧,别被车撞了。”
话音刚落,一辆疾驰而过的马车迎面驶来,大路宽阔,这辆马车却极其贴近右侧,几乎有一半碾在了行道上。
“七”赶紧抓住桥生的手把他转到安全的地方,手撑着墙,用自己的身体挡在他和马车中间,桥生很安全,他自己却被马车狠狠撞了一下后背。
马车扬长而去,“七”低头看着桥生:“没事吧。”桥生抬起手,舒展开“七”紧皱的眉头:“我没事,师傅别担心。”
这边说着人没事,无心茶楼里的合欢尾巴根处又是一阵剧痛,差点失手把封仪明借他的杯子摔了,他把杯子放在一边,扶着腰,脸色难看。
这是什么情况,“七”在搞什么啊,玩命呢?合欢走回床边,趴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心暗暗埋怨道,也不知道“七”这个烂好人的性格是随谁了。反正一定不是随他,至少,不是随了现在的他。算了,不就是可能得趴两天么,由着“七”折腾吧,反正等到最后他护不住了,事情也就差不多该结束了。
合欢从来都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如果他是,他早就在一开始“七”把徒弟收进门的时候就直接强行把“七”变回来然后把桥生赶出去了。
他已经在这个世间游走了无数年,年纪可能比封仪明、封仪景、姜欢和卿溪加起来都大不知多少了,他不是没尝试过去反抗天命,甚至曾经为了一个能让他心甘情愿拼上一切的呆木头,他活生生断了一根尾巴。
世间唯一的一条九尾狐,只余八尾。
他太清楚天命的规则,知道扭转天命必定是要付出代价的,代价的存在,本也就预示了,扭转的结果很难圆满。
寒来暑往,日月盈仄,他见证了太多的悲欢离合,不是他冷漠,只是如果每次碰到世间的生离死别都要哭一哭,他可能早就哭瞎了。他只是用麻木在漫漫时光中保护自己那颗孤独的心而已。
从一开始的次次都伸出援手,到现在的只是在一个故事画上句号的时候稍微照顾一下主人公的身后事。他渐渐学会了旁观,江湖中人来人往,他身边的朋友换了一批又一批,从断尾到现在也有二十年了,他等待的人依然没有什么要苏醒的迹象,他也不知道自己还要守着最后这一丝缥缈的希望多久,也许尽头只是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困意袭来,他闭上眼睛,算了,就这样再睡个回笼觉吧,时间还长。
第七天,入夜。
“七”守在床边,目光直勾勾地看着桥生,盯得桥生有点发毛。
“师傅,很晚啦,别担心我了,你也去睡吧。”
睡觉?现在的“七”可没心情睡觉。“七”脑海里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心里有一种恐惧弥散开来。如果说今早他教桥生练身法的时候,桥生头顶上的树枝正好砸下来这种事是意外的话,那今天的意外实在是有点太密集了——
上午,他们去买食材,屠夫扬起的剁骨刀突然刀柄和刀片分离,刀片直直地朝桥生飞了过来;中午,厨子做了道糖醋鱼,自己明明记得把鱼刺都剃干净了,还特意叮嘱了桥生,小心鱼刺,桥生却还是被鱼刺卡住了;下午,他把桥生关在自己的房间里,哪里都没敢让他去,结果桥生坐着的椅子腿突然断了,参差不齐的断面险些扎到他的后颈;晚上,就刚刚,他抵挡不住桥生想要看星星的请求,带他上了楼顶,结果,桥生准确地踩在一块略有松动的瓦片上差点直接像坐滑梯一样滑着滑着滑离这人世间。
今天是第七天了,也许是天命急了,变着花样地在设计着合理的“意外”,“七”垂下眼睛看着桥生,有点于心不忍。
他舍不得这个孩子了。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乖巧懂事,悟性上佳,单纯善良,身世凄苦却仍然对未来抱有希望的孩子就这么被剥夺了抵达未来的机会,而有的贪官污吏,穷凶极恶之人却能长命百岁,寿终正寝呢?这是他第一次为了别人而“思考”,可他自己却并没有意识到。
良久,他抬起手,摸了摸桥生的头,安慰他说:“没事,你先睡,为师守着你。”
桥生望着他的眼睛,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想了点什么,突然露出一个透着点幸福的笑:“师傅啊,遇见你真好。”“七”歪了歪头,手上顺着桥生的头发,问:“怎么突然想起来说这个了?”
桥生拉过“七”正在顺他头发的手,握住,依然是一脸温和的笑意:“没什么,就是突然想感叹一句。”他摩挲着“七”的手指尖,像是有些贪恋一般,“这几天,我过得很开心,大部分想做的事都做到了,已经是我从出生到现在,最开心的时间了。只可惜,还没有学会武功,还是一直都要师傅护着。”
“七”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把,有点刺痛:“没关系,学武也不是三五天能成的,师傅一直都在这里,我们慢慢来。”慢慢来,他很想慢慢地把自己所知的一切都教给他,可是,他也知道这是在骗自己。还有机会慢慢来么?他心知肚明。桥生松开“七”的手,裹好被子,转过身不再去看他了:“好啊,不过今天好晚了,我要先睡了,师傅,你要……照顾好自己。”
“不用担心我,你裹好被子,千万别生病了。”
“七”吹熄了最后一根还亮着的蜡烛,整个房间陷入黑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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