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归来(二)
不出半个时辰,整个藏剑山庄都知道了撷芳阁中发生的事情,沈昌黎虽是长辈,却也不好插嘴,只能劝说公子越要以大局为重,莫要太过看中儿女私情。
老夫人自觉理亏,带着表妹回去了,沈熙碍于老夫人的关系也不好留在那里,想着还是之后向公子越打听一下情况,若是需要,她可熬些汤水补补给阿谨补补身子。
公子越叫了伏一过来给阿谨诊脉,伏一一肩担着药箱,一袭白色布衣,全然不似一个习武之人的样子,叫谁看了,都只会认为他是一个文弱大夫。
伏一到的时候,公子越正在问身边的墨姚,阿谨今日饮食如何,夜间睡眠如何
阿谨回道,近日胃口不大好,吃进的东西多是吐了出来云云。
见伏一来了,墨姚便为阿谨挽起袖口,露出一截手臂,伏一伸手探脉,指尖微动,在手腕上按出凹陷,神情不定。
过了一会儿,好似有了结果,可他面上好似有些意外,又不太确定,便又重新探了脉,左右反复,终是下定了结论。
只见他收回手来,起身走向公子越,低声细语,好像生怕别人听见似的,“六脉平和,滑疾流利,尺脉按之不绝,虽不明显,却是滑脉。”
“滑脉?什么意思?”公子越不解。
伏一见公子越竟然不知,有一丝惊讶,而后解释道,“庄主,滑脉便是喜脉。”
闻言,公子越起先便是震惊、讶异,而后又陷入懊悔之中,可各种情绪的包裹中,无数话语都想要涌出嘴外,可他最终却只说出一句,“她的身子可承受的住。”
伏一将公子越请至一旁,“庄主,阿谨姑娘身子底本就不好,加上之前受到打击精神力已然不济,冰与火两种余气会侵蚀胎体,此胎留不到十月便会因母体之故而滑掉,若换个角度来说,生下此胎,便要做好接受产后气尽而亡的最坏结果的准备,这于阿谨姑娘而言,便是性命之忧。”
“你的意思是”
“这孩子顺利诞下的机会微乎其微,若不想阿谨姑娘那生命去冒险,就要早做决断,庄主。”伏一将话点明。
公子越听明白了,为了阿谨,这孩子是决然不能留的,可这又岂是他可以决定的,甚至,他都没有立场,更没有资格。
“芯儿扑倒她时,她是脑袋着地,现在昏迷不醒,可有碍?”忽然想到阿谨昏迷的诱因,公子越问道。
“这个庄主放心,脑后并无创伤,只是身体为了保护她而暂时进入了休眠,无碍的。”
如此,公子越便稍显安心,孩子的父亲他猜的七七八八,只是孩子的事情,该如何是好啊。
伏一诊断完,便离开了,此间未有多余的问题,因为他知道,小庄主与这位谨姑娘的关系并不简单,孩子的父亲是谁,并不重要。
阿谨醒来时已是深夜,墨姚伏在塌边睡得沉深,而公子越此刻正站在窗边,月光洒在身上,多少有些话凄凉之意。
“公子。”听到阿谨在唤他,公子越并未回身,慌忙间,他拭去脸颊的痕迹,不知是为阿谨,还是为他自己。
阿谨没有吵醒墨姚,自己小心下了床,公子越听到动静,给阿谨披了件外衣,轻声道,“起来做什么。”
阿谨看着他,眼波流转,她明锐得感觉到了,“公子心里有事。”
公子越避开她的眼睛,长出一口气,而后正视道:“阿谨若是睡不着,与我一道出去走走可好。”
阿谨一愣,随即道好。
二人走在花园中,月光下,凉亭里。
“公子有事说与我。”她其实看得出来,公子越心中想的、未曾说出口的事情,恐怕与她有关,而她能想到的最坏的情况便是,命不久矣。
可她又怕什么呢,原是孑然一身,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
“你有孕了。”
“什么?”阿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时,眼睛忽得睁大。
“阿谨你有身孕了。”此话说得突然,听的人也觉得突然,思考反应不及。
这是她未曾料到的,整个人显得非常慌张。她做好了心里准备去面对死亡,却没有做好心里准备去迎接新生,一个属于她的生命。
这种感觉很奇妙,就好像孤身行走的旅人,突然收到了上天的礼物,她曾经亲手斩断了与这世间的羁绊,这羁绊却又以另一种方式来到了她的身边。
公子越久违地在她的脸上看到了笑容,不是客气,也不是虚意,是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对于这个出现的小生命报以无比的期待。
他有些不忍心了,不忍心告诉她这个孩子根本就来不到这个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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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元五年初,碧波烟雨楼。
碧楼坐落于风林火湖之上,原本倒也称不上是“楼”,只因它也不过只有两层,看上去最多也就是谁家的双层小苑罢了。
后来,风林火湖湖水溢出,故而加盖至今日的九层,最下面的两层均已被水没过。
正值年初,人们早已沉浸在节日与团聚的喜悦当中,只有这里,气氛截然相反。
九层楼上,阿谨双膝跪地,低眉沉肩,那时的她看上去还是个健康、精神的人,虽是跪在地上,也难掩傲气,哪似现在这般,病弱卑微。若说她还有残存的一丝骄傲,便只因公子越小心翼翼将她护在身边罢。
在她的两侧,各站着一人,左边那人一身的书生气,手中执一铁笔,匆匆记录着什么;右侧一人,发髻朝天,本应是个精神的面貌,此刻却是无光无彩,腰后跨着的横刀也耷拉在侧。
在阿谨的面前,还有一人,发不束带,只随意用木簪一挽,显得有些慵懒,红衣黑裳,面目又显清冷。
此人看上去不过三八年华,比之阿谨还要小一些,可她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质却已是十足。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阿谨将手中的玉笛双手奉上,便是决意如此。
青鸾,是师傅传给她的,师傅总说,女孩子不管武功多高,心思多深,智慧多胜,总是要给自己留一后手的,于是便设计了这支青鸾玉笛。师傅虽是男儿,却比身为女子的她更要细心。
接收到跪地之人的决绝之心,孟子语看了眼右侧之人,那人便心领神会,接道:“碧波楼人,非逐,不得离,擅离者,外者废去武功,内者饮哑药、剜双眼,再废去武功,如此离楼,便不会说出不该说的秘密。”
此间停顿,后又接道:“青龙掌判,朱雀掌刑,受刑人:碧楼四方使朱雀,司徒谨;行刑人”
他看了一眼对面的人,呼出一口气,“朱雀门人,司徒慎。”
此刻,司徒慎身后握紧刀柄的手微微颤抖,不知他心中是在生气,还是在害怕,生气是气那唯一的亲人要弃他而去,害怕是怕自己要亲手毁掉阿姐。
此时于阿谨而言,她便是在搏,搏一个机会。
“嵇元,你再想清楚些。”司徒慎开口道。
书生停下笔来,抬眼看着他。
是啊,铁笔判官怎么会出错呢。
司徒慎又看向孟子语,当是无言。
“阿慎,动手吧。”阿谨对着司徒慎道。
司徒慎闻言色变,“阿姐,你糊涂啊。”
阿谨一笑,“阿慎,若是哪日你遇到了让你倾心的姑娘,便会理解阿姐所为。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她边说着,慢慢闭上了眼睛,她接受一切惩罚。
司徒慎闻言,沉沉叹出一口气来,他确实不能理解阿姐所为。情这东西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不能违背命令。
只见左手握鞘,右手执柄,“刷”,横刀自身后拔出,惯性使然,刀锋抖动,变向跪地之人削去。
刀停,发落,他下不去手,那是他的亲姐姐,世间唯一的亲人。
司徒慎眉心一低,声音颤抖,“先生”
孟子语见状,便是料到他下不去手,也不再为难他。
只见她走到近前,伸出一只手,拿回青鸾,瞧了瞧手中玉笛,而后俯视下跪之人,良久,眉间一皱,“也罢。”
大袖一甩,自袖间飞出一把匕首,直接刺穿了阿谨的琵琶骨,阿谨一口血闷了出来,孟子语并没有打算停手,她一手凝气,掌周空气波动,而后一掌打出,稳稳打在阿谨额间,便见阿谨周身环气,而后瞬间就被打散了去。
受到冲击的阿谨向后倒去,口中喃喃,“多谢先生。”
孟子语没有让她吃下哑药,也没有剜去她的双眼,这便是她搏到了。
自此,她与碧楼再无瓜葛,与阿弟,再无干系。她将碧楼给予她的一切都还了回去。
在这里,她亲手斩断了血肉联系,她再也回不去了。
若再问她可会后悔,她的答案也不会改变,那是她自己做的选择。
现在看来或是不对,但一切后果,她甘愿承受。
嵇元停下笔来,眉间微皱,难猜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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