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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无论是朱元璋还是刘伯温都清醒地意识到这样的问题:李善长在角色转换上没有成功。朱元璋在打天下时,李善长敢于任事、当机独断,这是创业时期作为宰相最大的优点。可在建国后,他仍然如此行事,就不免给人以“独断专行”的感觉。这是任何一个有独立意志的皇帝都不能容忍的。

        刘伯温很感觉到,朱元璋对李善长已不能容忍,但朱元璋必须还要忍,因为在他心目中,此时还没有可以完全替代李善长的人。多日以来,他在心里确定了三个人选。现在,他把这三个人一一列举给刘伯温。这是朱元璋的一箭双雕之计,第一,想听听刘伯温这位导师对三个人的看法;第二,只有朱元璋自己知道。

        朱元璋的第一个人选就是特务出身的杨宪。刘伯温反对,理由是:杨宪有当丞相的才能,但没有当丞相的器量,当丞相应该像水一样的清澈,做事要以义理权衡,不能掺杂个人的好恶和恩怨,杨宪不是这样的人。

        朱元璋“哦”了一声,突然转换话题,问刘伯温:“我听说你和杨宪的关系不错,在朝中,你最好的朋友就是杨宪。按世俗的话来讲,人应该为朋友两肋插刀、说好话才对。”

        刘伯温和杨宪的关系的确不错。刘伯温看中的是杨宪处理事务和搜集情报的热情,还有杨宪那分析和总结的超人的能力,这是杨宪多年来从事特务工作锻炼出来的。刘伯温认为,从事这种工作的人都趋于理性,像是搞科学研究,不会有情绪的掺杂,所以和这样的人交往,就如清水一样,是君子之交。杨宪所以和刘伯温很要好,是因为刘伯温当时是朱元璋的导师,刘伯温一句话就胜过他杨宪谄媚朱元璋一年。当然,杨宪对刘伯温是深深敬佩的,刘伯温的学识和他那未卜先知的本领,都让杨宪为之深深敬服。

        1368年阴历八月,刘伯温离开南京回青田县时,为刘伯温送行的寥寥可数的几人中就有杨宪,杨宪对刘伯温的离开深表遗憾。在当时的朝堂上,很多人都认为刘伯温是浙东派的首领,而杨宪虽然是太原人,但由于和刘伯温关系很好,而被别人划进了这个派。实际上,根本就没有浙东派一说,这是后人胡编出来的。按这种胡编的思路,就有下面的故事:刘伯温临走前嘱咐杨宪,千万要守护好咱们浙东派的大旗,尽量在朱元璋那孙子面前说我的好话,我才有可能搞个“王者归来”的大戏。

        杨宪心领神会,只要一有机会见到朱元璋,就明里暗里地陈说刘伯温超人的能力和无人可比的忠心。按这种故事的脉动,刘伯温被朱元璋请回其实是杨宪的功劳。

        但这不符合事实,刘伯温被朱元璋请回,就是因为朱元璋遇到了李善长这个大难题,他希望刘伯温能为他解开这个难题,但现在,他又给刘伯温出了个难题,那就是,你刘伯温和杨宪的关系非常好,为什么不推荐他当宰相?

        刘伯温轻易地解答了这个难题:“杨宪是个好人,但因为多年在特务部门工作,所以有了职业习惯。他对任何人都怀疑,也就是说,特务和警察的人生观是‘人性本恶’的,人生观首先就是错的,所以他不可能做到不掺杂个人的好恶和恩怨。”

        刘伯温又说:“外面风传我和杨宪的关系好,即使真有,那也是我们个人之间的感情。现在您问我的问题,可是关系帝国命脉的事,我不能把私人感情掺杂到国家事务中来,这是很不负责的。”

        朱元璋对这样的解答很满意,于是就说出了他心目中的第二个人选:“汪广洋如何?”

        汪广洋是高邮人,平生有两种能力傲视天下,一是书法,二是智谋。1355年跟随朱元璋,屡出奇策,在刘伯温没来之前,他是朱元璋的顶级军事家之一。朱元璋曾说:“汪广洋就是我的张良,我的诸葛亮。”据说朱升提的“高筑墙广积粮”战略其实是汪广洋的思路。《明史》对这个人的评价是:在内,严于律己;在外,宽以待人。

        刘伯温对他的评价却相当低:“把十个汪广洋捆一块儿都不如一个杨宪。”

        朱元璋着实吃了一大惊,他脱口而出:“您对汪广洋会有如此看法?”

        刘伯温说:“皇上您问我,我是照实说。”

        朱元璋转动眼珠,突然想到,汪广洋以智谋着称,刘伯温也以智谋为傲,这可能是同行是冤家的心理在搞鬼。但他没有深究这个问题,他又提到了第三个人:“胡惟庸如何?”

        按照唐人的思路,胡惟庸是最合适做宰相的人。因为唐人说,宰相必出乎州部,将军必起于行伍。也就是说,无论是宰相还是大将军,都应该是从基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作为朱元璋的老乡,胡惟庸在1367年之前是混得最差的。他投奔朱元璋后,只是做了一年的朱元璋秘书,然后就被打发到了地方上。他做过县长秘书、县长、市长助理,在1367年才正式进入中央当了个掌管礼仪和祭祀的太常卿。朱元璋看上胡惟庸,就是因为胡惟庸在地方上多年,熟悉他的帝国基层,所以每每能提出操作性极强的建议。

        但刘伯温把胡惟庸批得体无完肤:“胡惟庸绝对不行。宰相就是车夫,胡惟庸非但驾不好,恐怕还连辕木都会被他毁掉。”

        朱元璋搞不清刘伯温对胡惟庸的评价思路是从哪里来的,刘伯温没有解释,朱元璋也没有问。他心目中三个人选都被刘伯温给否定了,这让他很难堪。这正如一个母亲的孩子被人说得一无是处一样。他有点恼火,有点失望,不由自主地,他想到了自己一箭双雕的那一雕:“看来,我的几个宰相人选没有能超过先生您的了。”

        一道刺眼的光。刘伯温感觉到脑子一震,像是被人从高处推下来,而他变成了一根羽毛,慢慢地飘了起来。当他发现自己不是在飘浮而是在向下滑落时,他马上就清醒了。

        刘伯温迅疾地明白了一件事,朱元璋这话只是闲话,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自己当宰相,不然,不会提出那么多人,到最后才提名自己。按刘伯温那富有智慧的头脑和他对朱元璋的了解,朱元璋肯定误会地以为,刘伯温总是不断地否定宰相的人选,其实是自己想做宰相。

        其实刘伯温也误会了朱元璋。朱元璋在算计上的能力恐怕是他刘伯温十辈子都无法攀比的。

        刘伯温现在处在一个并不危险但极为尴尬的境地,如果他说自己有宰相的素质,那他刚才否定朱元璋心目中宰相人选的事就是有私心。如果他说自己没有宰相的素质,他又有点心不甘,因为宰相这个位置的确让人垂涎欲滴啊。刘伯温他不是神,他只是个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而实现人生价值的凡人。如果真的坐到宰相的椅子上,那儒家的“为生民请命”的高调理想不就有实现的基础了吗?

        可问题是,命运告刘伯温,他此生已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朱元璋不可能让一个曾做过自己导师的人再来做“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

        刘伯温必须要表态。他带着无奈的情绪表态:“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我这个人疾恶如仇得过了度,又不喜欢繁杂的行政事务,勉强去做,对国家无益,一定会辜负圣恩。天下何患无才,您何等圣明,只要细心寻求,一定会物色到合适的人选。只是眼下这几位真不太合适。”

        朱元璋缓缓地点了点头。但刘伯温发现,朱元璋根本就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他突然有个很不好的预感,他可能得罪了很多人。既然朱元璋心里早就有了定见,那他肯定会塑造他心目中的宰相人选,而在塑造时,他会对那些人说:“你呀,有什么缺点要改。你这些缺点可不是我说的,是刘伯温说的。”

        一想到这里,刘伯温冷汗直冒。实际上,他的冷汗从他回到南京城后就一直在冒,只是他老了,没有感觉到而已。

        刘伯温论相,使我们可以追忆春秋时期的管仲论相。

        管仲是齐桓公的宰相,帮助齐桓公成就霸业,功勋卓着。管仲本人则成为后来历代王朝领导人眼中最理想的宰相。管仲临死前和齐桓公有一段讨论当时宰相的对话,齐桓公问管仲,是否选定了接班人。管仲很遗憾,说没有。但他又说:“这件事的主动权在您手上,因为国君最了解臣下。”

        和朱元璋一样,齐桓公就开始列出人选。第一个人就是管仲的好友鲍叔牙。管仲反对。他说:“鲍叔牙是君子,但他善恶过于分明,见人之一恶,终身不忘,这样的人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当宰相。”鲍叔牙似乎就是刘伯温。

        齐桓公又说出第二个人选:“易牙如何?”

        易牙是姜小白的厨师,曾把亲儿子当原材料烹饪成佳肴送给姜小白吃。管仲的评语是:“这小子没有人性,不宜为相。”

        齐桓公又说出第三个人选:“卫开方如何?”

        卫开方是卫国的贵族,千里迢迢跑到齐国来侍奉齐桓公达十五年,他父亲去世,他都没有回去。

        管仲几乎想吐这个卫开方一口:“这小子无情无义,没有父子情谊的人,如何能真心忠于国君?况且他的贵族身份是很多人梦寐以求的,他放弃了这样的身份和荣耀来当您的小跟班,说明他心中所求的必定过于千乘之封。您应疏远这种人,当然就更不应该让他当宰相了。”

        齐桓公只好心里发虚地列出了第四个人选:“竖刁如何?”

        竖刁是姜小白的贴身男保姆,曾主动阉割自己到姜小白身边服务。

        管仲气得直咳嗽,他说:“他更不成。一个不爱惜自己身体的人怎么可能去爱惜别人的身体?”

        齐桓公这下无所适从,管仲摇头叹息说:“我倒有个人选,这个人就是为人忠厚、不耻下问、居家不忘公事的隰朋。他可以做宰相。”

        齐桓公不置可否。管仲去世后,齐桓公自作主张,把易牙等三人任命为宰相。两年后,齐桓公病重。易牙等三人见齐桓公已不久于人世,继续效忠他不能带来利益,于是决定把齐桓公送进天堂去见管仲。三人堵塞宫门,假传君命,不许任何人进去。齐桓公就这样被活活饿死了。

        据说临死前,齐桓公仰天长叹:“如死者有知,我有什么面目去见仲父?”说罢,用衣袖遮住脸,懊悔地死去。

        管仲对人性的一针见血和刘伯温对人性的明察秋毫异曲同工。齐桓公和朱元璋的定见也不差毫厘,不同的是,齐桓公因此身死,朱元璋只是虚惊一场。

        刘伯温论宰相和管仲论宰相,都说明了这样一个问题:宰相的职业素养中,最重要的还是胸怀。但肚里能撑船的宰相还是太少了。至少刘伯温就无法做到,正如他所说,他是个疾恶太甚的人。

        不过,自1368年年末刘伯温回到南京后,朱元璋发现,刘伯温疾恶如仇的脾性似乎收敛了很多。朱元璋自以为是地认为,一个人到了六十岁时,性情总会和以前不一样,这是因为人老了。在人间艰难跋涉六十年,连神仙都会老的。

        不许庆祝

        1370年的开头几个月,刘伯温精神恍惚。他知道朱元璋把他拽回来的阴暗心理:他一直是朱元璋的导师,朱元璋看不得别人比他强,在他打天下时当然需要刘伯温这样的导师,可当他的天下稳定后,他那“老子应该天下第一”的流氓气息就暴露无遗。

        一年多来,刘伯温开心不起来,因为对朱元璋这种阴暗心理的洞悉使他无法放下思想包袱,来坦然面对他即将到终点的人生。朱元璋给他的信和对他的两次试探都让刘伯温心神不安,他知道,这种事情不可能停止,朱元璋还有下一次。但下一次是否是试探还是不动声色地打压和凌辱,那就是他刘伯温无法预知的了。

        1370年阴历二月,朱元璋和群臣在后花园散步,突然看到雀巢里的老麻雀一动不动,于是转身对刘伯温说:“大家都老了,应该回家养老。”刘伯温正要感动,朱元璋马上就把目光移走了。本年阴历四月,朱元璋要刘伯温到弘文馆做学士,并且还特意给刘伯温写了封《弘文馆学士诰》。刘伯温读了之后,心上一凉。他心里说,皇帝老儿果然还在踩他以彰显自己的高尚品格:

        奉天承运皇帝圣旨:朕稽唐典,其弘文馆之设,报勋旧而崇文学。以旧言之,非勋着于国家,犹未至此;以儒者言之,非才德俱优,安得而崇。尔资善大夫、御史中丞刘基,朕亲临浙右之初,尔基慕义。及朕归京师,即亲来赴。当是时,栝苍之民,尚未深信,尔老卿一至,山越清宁。节次随朕征行,每于闲暇,数以孔子之言开导我心,故颇知古意。及将临敌境,尔乃昼夜仰观乾象,慎候风云,使三军避凶趋吉,数有贞利。于戏,苍颜皓首之年,当抚儿女于家门,何方寸之过赤,眷恋不舍,与朕同游。后老甚而归,朕何时而忘也。可御史中丞兼弘文馆学士,散官如前,宜令刘基准此。

        朱元璋还在硬着头皮说谎,他说刘伯温是主动来投靠他的,谎言重复再重复,自然就成了真理。朱元璋和刘伯温在1368年之后的主要关系中,就有一个这样的关系:朱元璋重复谎言,刘伯温默默接受。

        这道诰命中,朱元璋仍然说,刘伯温有天大的功劳,而且是个出色的儒家知识分子,所以,刘伯温是最有资格进入弘文馆当学士的。

        弘文馆的来历并不清白。它诞生于公元621年,由大唐王朝的秦王爷李世民创设。李世民创设弘文馆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为了弘扬中国文化。实际上,弘文馆里聚集了一大批他的幕僚,这些人在他后来发动玄武门之变的谋划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李世民夺取帝位后,弘文馆成了他的秘书处,馆中的学士都是他最得力的秘书。岁月流逝,弘文馆的政治气息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文学气息。元朝时,弘文馆销声匿迹,朱元璋恢复弘文馆不久后又废除,因为文学不是朱元璋喜欢的东西。

        弘文馆学士其实是个虚得不能再虚的职务,主要的工作就是责任编辑工作,对古籍进行校对,对中国文化进行梳理。刘伯温不喜欢这一工作,他最喜欢的职务还是御史中丞,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自从1368年年末回到南京后,他在这个职务上没有做什么露脸的事。他总是在办公室里发呆,有时候从早上一直发呆到中午,吃完午饭后,继续发呆,一直到下班。

        偶尔有人经过他身旁,看到他微闭着双眼,嘴唇抖动,像是在自言自语。喜欢搞恶作剧的同僚就会对着他的耳朵突然大叫一声,让其失望的是,刘伯温半天才反应过来,他只是睁了睁眼,慢吞吞地说道:“吓了我一跳。”

        后来他到弘文馆办公,面对着一大批中国文化书籍,他仍然发呆。和他一起做学士的史学大家危素看到他发呆了几个时辰,就会敲着他的桌子,说:“醒醒,下班啦。”刘伯温马上就站起来,弓着背,一声不响地走出办公室。如果危素要向他请教学术问题,即使把他的桌子敲烂,他也没有一丝反应。弘文馆的学士们说:“刘基老了,才六十岁的人,精神头儿却像九十。”

        1370年阴历六月前,刘伯温就是这样的。文武百官们眼中的刘伯温是个对任何事都无动于衷、行将就木的老家伙,不过就在本年阴历六月份,“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的刘伯温突然有了反应。因为有件事真的刺痛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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