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 8 章
车窗玻璃上的树枝挡着光,阴影陷落。
谢安青靠在座椅里一动不动,像被时间定格了,一切生理行为、心理活动都进入了极端的静止状态,只有头顶那个短暂的抚摸留下的轻柔触感在极速爆发,顺着发根密集的神经网疯狂往她脑子里钻。
她真不喜欢轻易给一个人下论断。
现在也不敢。
可为什么对方非要一次比一次明显,一回比一回逼近?
她的手掌像能打破平衡的砝码,像能拨云见雾的长风,像能把一潭竭力想保持静止的水搅弄激荡的海啸,奔腾着,企图打破她的理性。
她僵硬的肢体开始松动,规矩放置的双腿交叠起来——
“姑,你是不是吓到了?”
谢蓓蓓担心的声音猝不及防从身后传来。
所有感官的冲动戛然而止。
谢蓓蓓心急如焚地压开刚系上的安全带,身体往前倾。
她刚才和陈礼聊得太激动了,一下子没想起来她姑害怕这种场面。
她真的太蠢了!
陈礼第一时间就从谢蓓蓓的话里听出不对,转头往后看。
两人目光对上,谢蓓蓓想也没想脱口道:“前年村里来了个刚大学毕业的实习干部,人……”
“我接个电话。”
谢蓓蓓的话被谢安青打断,蓦地一愣,看到她从口袋里摸出正在响铃的手机,滑动接听:“小晴。”
声音平静如常。
谢小晴则很着急:“书记,我把大气污染防治巡查的台账做好了,您能不能帮我看一下?我之前没做过这个,有几项不太确定。”
谢小晴说:“我本来打算明天再找您的,但支书刚打电话过来,说她今天去镇上开会的时候临时接到通知,明天就要交,我怕时间赶不上,只能这会儿找。”
谢安青:“发给我。”
谢小晴:“好。谢谢书记。”
电话挂断的同时,谢安青手机震动,文件发过来了。她顺手点开。
车厢里猝不及防陷入寂静。
谢蓓蓓看了眼低头翻阅文件的谢安青,转头又看了眼注视着谢安青的陈礼,把停在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后半段路异常安静。
约莫十分钟,陈礼在谢安青家门口停下。
谢安青刚回复完谢小晴修改意见,抬眼看到左邻的语文老师黄怀亦在门口的石墩上坐着,安排到她家的三个女学生坐她对面,几人看起来相谈甚欢。
谢安青收起手机下车:“黄老师。”
黄怀亦年过七十,手里摇着把灿若云锦的细篾竹丝扇:“回来了。”
谢安青:“嗯。”
黄怀亦:“你知道我家里不开火,一天三顿都是在卫老师家吃,所以这三个孩子的饭?”
谢安青:“我做。”
黄怀亦:“行,那你就先领回去,吃好了再给我送过来。”
谢安青应一声,俯身扶起黄怀亦,送她回屋。
再出来,陈礼已经把车开了进去,三个大学生还在门口等谢安青。
谢安青简单做了自我介绍,带她们回家。
后院,谢槐夏正趴在石桌上写暑假作业,旁边放着一盘水灵灵的葡萄。突然看到一群陌生人鱼贯进来,她愣了半天才问已经顺走自己好几颗葡萄的谢蓓蓓:“她们是谁啊?”
谢蓓蓓:“好人,来给咱们村画墙。”
谢槐夏:“谢小梅村那种墙?有小蜜蜂和花蝴蝶?”
谢蓓蓓:“是。”
谢槐夏噌一下从谢蓓蓓手里抢走葡萄,端到几人面前说:“姐姐,吃葡萄!”
春天那会儿,她就看上谢小梅村的墙了,拉着她小姨问为什么她们村没有。
小姨说等夏天。
她还以为是哄人,没想到真的有!
谢槐夏捧着葡萄,眼睛亮得吓人,三个女生愣是没一个敢吃。
谢安青接完谢小晴的电话过来,说:“她只是眼睛大,不吃人。”
谢槐夏:“嗯嗯!”
三个女生这才说了声“谢谢”,接过盘子。
谢槐夏手一腾出来,立马扭身抱住谢安青:“小姨,她们是你找来的吧?”
谢安青被贴了创可贴的左手在兜里插着,看起来有点酷:“拿什么谢我?”
谢槐夏:“我以后给你养老!”
谢安青:“我谢谢你。”
谢槐夏抱紧谢安青,头埋在她肚子上咯咯笑个不停。
谢安青嫌热,越扒拉,谢槐夏反而抱得越紧,只能松了手,由着她在自己身上乱蹭。
人一多就显得不那么凉快的院里花香浓郁。
陈礼靠在树下,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谢安青,试图从她脸上找到哪怕一丝受过惊吓的痕迹。
无果。
她手摸上去那个瞬间感觉到的,爆发似的僵硬像是一场触感明确的错觉。
陈礼低头看了眼摊开的手掌,被大e人卢俞拉住,问起了身份。
最终,谢安青给谢槐夏安排了个招呼客人的活才勉强把她打发走,进了厨房做饭。
她做出来的饭和她的人也截然不同,酸笋煮鸡,牛肉丸子,红烧猪脚圈……品类非常丰富,而且只看卖相就知道对胃很友好,再加上专给谢槐夏做的一盘小猪脸奶油馒头——
陈礼抬眼,视线在谢安青脸上扫了一圈。
眼皮单薄,轮廓清晰,五官找不到任何一处钝感,是很冷的长相。
竟然能做出来了这么可爱的饭菜。
卢俞——三个大学生之一——也被惊艳到了,快步走进厨房说:“谢书记,你的厨艺也太好了吧!这些菜一看就知道色香味俱全!”
谢安青:“多谢夸奖。往出端吧。”
“好!”卢俞趴在窗边喊人,“庄渺、匡玫,进来端菜!”
卢俞率先端着两盘出来,走到石桌前一看,犹豫了:“我听夏夏说,她妈妈等会儿也会过来,八个人坐这儿会不会有点挤?”
谢安青:“上楼。”
卢俞:“嗯?”
谢槐夏和留下蹭饭的谢蓓蓓同时抬手指向露台,谢槐夏抢着说:“那里有张八仙桌,刚好够我们坐!”
几人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西墙上嵌着的一串台阶不是装饰,能直接通到露台。台阶和房子一样,都是木质的,高高低低的花草掩了一些,铺展开的榕树枝盖了一下,还有爬了满墙的珊瑚藤挡着,很难发现。
谢槐夏捧着自己那盘奶油馒头,跑过去带路,其他几人紧随其后。
谢安青还在看汤,陈礼便拿了筷子勺子,先一步跟她们上去。
“这里也太漂亮了!”卢俞惊叹。
暮山层叠起伏,田野旷达寂静,清水河从距离房屋十来米的地方横穿而过,与山一起向东西延伸,渺无边际。现在是六点四十,燃烧的晚霞挂在天上,天映在水里,夹岸……
“桃树。”谢安青端着汤上来,给争论不休的庄渺和匡玫做判官。
庄渺得意:“我说对了吧!”
匡玫不甘示弱:“近处那棵肯定是梨树!”
庄渺:“我看像苹果树!”
匡玫:“你就睁着眼睛胡说吧!”
……
两人一递一声,几乎吵过聒噪蝉鸣。
谢安青把汤放下,对谢槐夏说:“打电话叫你妈过来吃饭。”
谢槐夏:“好的小姨。”
谢槐夏麻利地点开小天才,给谢筠打电话。
五六秒后,谢筠出现在隔壁院里。
“我不吃了,开一下午会,头疼。”谢筠说。
谢槐夏担心地跑到露台边:“很疼吗?”
谢筠:“还行,你乖乖吃饭,别给你小姨捣乱。”
谢槐夏:“我知道,你快回去睡觉。”
谢筠转身往屋里走。
卢俞目送她进去后,疑惑地说:“谢书记,我记得前阵子刚刚发布了推行村主任一肩挑制度的相关文件,为确保进一步发挥领导核心作用,提高决策效率,你们村怎么反而有两个书记?”
“两个?”匡玫不解,“不是一个书记,一个支书?”
卢俞比另外两个学生年纪大,之前已经参加过一次社会实践,知道村两委是什么情况,她说:“谢筠支书也可以叫谢筠书记,两个是一回事。”
匡玫点点头,搞不明白。
谢槐夏跑回来谢安青旁边坐下,老神在在地说:“不一样。我妈说了,我小姨是驻村书记,县里派的,以后会走很远,她是村委支书,大家选的,不考试就只能一辈子待在村里。”
谢槐夏绕口令似的说一通,竟然很清楚。
谢蓓蓓忍不住给她点赞:“你知道得还挺多。”
谢槐夏:“那可不,智商随我小姨。”
谢蓓蓓“哈哈”两声,心说我姑上学那会儿可是尖子生,你一个掰着指头都数不清数的小夯货根本没法比。
谢蓓蓓憋着没说,怕惹事。
旁边卢俞已经了然,很快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驻村书记的任期不是只有两年吗?”
可饭前闲聊,谢蓓蓓明确说过谢安青已经回来快六年了。
卢俞不解地看着谢安青。
谢安青说:“申请延长了。”
延长近四年??
这会错过多少晋升机会???
卢俞诧异,忍不住想问为什么,被慢半拍抓住重点的谢槐夏抢了先:“小姨,你以后会走去哪里?走了还回来吗?”
说话的小孩子一张嘴就泪眼汪汪。
谢安青偏头:“核桃大点的脑子,别成天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谢槐夏抱住谢安青的胳膊,眼泪珠子像滚豆:“那你到底会不会走嘛?”
“不走。”谢安青戳了个奶油馒头塞谢槐夏嘴里,说:“哪儿都不去。”
“真的?”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
谢槐夏立马高兴了,吭哧吭哧啃着“猪脸”,眼睛恨不得钉谢安青身上。
谢安青无视谢槐夏,也无视了听到她说“哪儿都不去”时,表情更加惊讶的卢俞,抬手提了杯茶,晚饭就开始了。
谢安青手艺好,在坐都吃得很开心,只有刚知道谢安青是自己申请延长任期的谢蓓蓓始终闷闷不乐。
她一直以为是县里觉得他们村难搞,才把那一届最优秀的驻村书记留他们这儿到现在,等到问题一解决,她姑的任用肯定能一步到位。
她一直这么以为的。
怎么会是她姑自己申请?
四年啊,前途不要了吗?
不怕危险吗?
谢蓓蓓百思不解,耳边是卢俞絮絮叨叨的解说:“每天报不完的表格,录不完的系统,什么民政残联,养老医保,防诈骗宣传,禁毒禁赌宣传,环境卫生大排查,四定一督守钱袋,事情多如牛毛,镇里县里还要月月考核,季季排名,只要靠后就扣分,生怕卷不死你。”
匡玫震惊:“这么恐怖吗?”
卢俞:“我说的这些还只是其中一部分,下午听黄老师说主汛期马上就到了,到时又是3天48小时在堤上守着。基层工作真的太辛苦了。”
谢蓓蓓:“何止是辛苦,有时一个不小心命都得搭进去。”
谢蓓蓓呐呐的声音猝不及防传来,三人一顿,齐齐看向她。
陈礼原本偏头看着河两岸的桃树,有一秒没一秒地回忆那个她不太能听懂的“驻村书记”、“任期两年”、“申请延长”,闻言目光动了动,调转回来。
谢蓓蓓站起来往下看,确定谢槐夏还黏着谢安青,谢安青还在指导实在搞不定台账,抱着电脑过来求助的谢小晴后坐回来,压低声说:“前年我们村来了个刚大学毕业的实习干部,人很积极,不管我姑去哪儿,他都要跟着学习,我姑也就愿意教。”
“我姑话少,人真挺好的。”
谢蓓蓓中间空了一句,继续说:“有回去县里汇报,我姑让他把整理好的资料带着一起去,他说得好听,走到半路却突然告诉我姑拿错了版本。我姑只能临时改。他自告奋勇开车,说自己车技多好多好,让我姑坐副驾,结果……”
谢蓓蓓快速看了眼楼下的谢安青,手攥成拳头:“有车失控逆行,速度特别快,那个实习干部为了自己的安全,拼命往我姑那边靠。我姑那边是正在维护的山啊,架子刚搭起来,一抬头,横在山边的钢筋就直直穿过玻璃,往她身上扎。”
“我的天!”卢俞惊呼。
陈礼搭在腿上的手快速握了一下,脑子里立刻勾出那个画面。
谢蓓蓓气愤又后怕地拍桌:“我姑那时候也才23,还是个小姑娘,钢筋就那样擦着她脖子过去,她得多害怕!可那个人一句道歉没有,第二天就让家里找关系调走了!垃圾玩意儿!”
卢俞跟着骂:“狗日的东西!”
陈礼指节微微泛白,思绪和眼神一起下沉到石桌边的谢安青身上。
谢安青在谢小晴对面坐着,好像已经把台账的内容背下来了,不用看电脑屏幕就知道谢小晴在问什么,而且回答得言简意赅,思路清晰,对新手来说会很受用。
她靠着椅背的姿势有些懒。
余光瞥见在一旁折腾的谢槐夏差点栽下石椅,她靠坐姿势不变,只是很随意地伸手一捞,就把谢槐夏捞回怀里,说:“屁股底下有弹簧,还是椅子上有针?”
谢槐夏嘿嘿一笑,嗓音清脆:“小姨,我爱你。”
谢安青垂睨着她,身上只有撇清了溺爱的纵容,不见一丝受到惊吓的低沉紧绷。
陈礼收回视线,压在食指关节的拇指搓了搓,问依旧气愤不已的谢蓓蓓:“不是大学生能参与这次实践吗?”
————
谢安青忙完上来的时候,其他人饭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谢槐夏还能再扒拉两口猪脸馒头,谢安青径自拉了张椅子在露台边坐下。
八点的东谢村还没有完全黑,村里人吃过饭,三三两两过来河边散步。
谢安青靠在椅背里安静地看着,侧脸逐渐虚幻在朦胧静谧的暮色里,显得远。
陈礼眼睫动了动,把那点微光眨进瞳孔,然后压了一下食指关节,起身走到谢安青旁边,抬起手,想和照顾她打针那晚一样,用不会冒犯的指关节外侧碰一碰她的脖子。
空气在流动,飘散过来的热风不及从谢安青脖子里散发出来的温度。
陈礼垂视着她颈部清晰的线条,一点一点靠近……
谢安青在那一瞬间偏头躲开了,陈礼的手顿在半空。
她抬头看着她。
陈礼收回手,觉得如果不是谢小晴那个电话,谢安青在车上看她的眼神就会是现在这样——只留一点尾声的墨色一闪而过,眼睛里就再也看不出什么,既没有被人碰触的不高兴,也没有任何一点被安慰的高兴,反应平静得异常。
“陈小姐有事?”谢安青率先打破沉默。
陈礼将手装进口袋,看着她的眼睛说:“下午的事,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有过那么可怕的经历。”
陈礼这话一出,谢安青就知道是谁说的。她身体后倾,支起椅子前腿:“是我当时在走神,不关陈小姐的事,况且您已经道过歉了。”
陈礼:“不够。”
“笃。”
椅子腿砸回地上。
陈礼向前走了一步,背身坐在露台的护栏上,头稍一偏就像是和正在看自己的谢安青面对着面。她手撑着护栏,说:“谢安青,我画画很好,我想给你画一面墙,作为吓到你的补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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