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血气染岭木 遗声何辛酸
于这东台之上的旖旎妙景,赵击岳却是未觉半分,伴着双手挥于七弦之上的最后一记拂抡,一曲《染魄》终是穷尽。可于赵击岳那带有微微血色的双瞳之中,却唯独映得一张令其渐欲生厌的春风笑颜。
赵击岳此时已是有些失了方寸,若依着问琴试的规矩,司轻月闻得他这长老一曲而未倒,已是登榜过试,而那张洛神琴音,也终是要落到此子手中。
对于赵击岳而言,一张琴,即便是十大名琴,也终究不过是一物什而已。他所在意的,是那把琴所承载的寓意,洛神清音——历代少轩主接任轩主之位前,均会配以此琴,待其接任之后,再将此琴置于天琴殿殿阁之中,另觅佳琴相配。
洛神清音的上一任主人,便是那司家数百年以来最出色的天才,所有人都说,她是能于琴道之上,超越天琴司玄净的唯一一人,便是赵击岳自己,那时候也未敢想过,还有谁能比她更有资格配以此琴。
于是,那女子便于碧玉年华,于那年观月论经宴上,于天下英豪面前,从轩主手中接过了这把琴。
奈何天妒佳人,红颜薄命,那女子接过此琴后不过数年,却是命丧昆仑,香消玉殒。
赵击岳得此讣讯之时,也是悲惋不已,唤得宗族诸人聚于厅台之中,并将家中所藏,大圣遗音取出,欲以一曲《天命》以慰英才在天之灵。
却不曾想,琴声方起,众人正自哀默之际,自己那还未足月,尚自于襁褓之中酣睡的孙儿,却是伴着琴曲,呓呓梦吟,其所吟之声竟还与《天命》相和相韵。
闻得此吟,赵击岳心中顿觉,这,才是天命,一个天才的陨落,却是另一个天才的诞临。一脸悲戚顿时化为满面欣喜,望着自己的孙儿,赵击岳那时,似乎已是看见了先祖赵耶利的身影。
然而此时,望着司轻月于场中春风得意,他却像是看见了当年的那人一样,在他眼中,那女子的身影,似是与司轻月的模样,缓缓映合在了一起。
念及此,赵击岳顿感眼前一阵黑晕,不知是因自己方才抚琴过于倾力之故,还是别的什么。此时,赵击岳只觉得心中甚是厌乏,好像不论自己作何筹谋,都不过是镜花水月而已,只盼能即刻回到家中,饮得一碗妻子做的绿豆汤,不愿再多思虑。
那女子的身影,终不是自己的孙子能够匹及的,罢了,罢了,就让这一切都回溯往昔便是,何必徒劳,逆天而行。
“赵师叔祖?赵长老?您可是要歇息片刻?我看您,似是有些乏了。是否需要弟子去请韩阁主回来接替您继续主试?”赵击岳正自恍惚神倦之际,却忽然闻得有人轻唤自己,不耐烦地睁眼望去,却是崖牙于一旁俯身轻呼。
方才,崖牙闻得赵击岳已是将《染魄》抚毕,心想此试已过,不由得为司轻月舒了一口气,正候聆听赵击岳接续之曲,可待得半晌,却迟迟未闻琴音,忙自掀帘入内,却见赵击岳竟自于主试台之上,闭目凝息,双手也是离开了大圣遗音,耷拉在一旁。
见得这般,崖牙只道是赵击岳方才运息过力,便即上前相呼,见赵击岳闻言睁眼,随即又说道:“赵师叔祖,司师弟虽已登榜,但问琴试却尚未结束,您若是累了,我便命人去请韩阁主前来......”
赵击岳闻得司轻月之名,顿时从恍惚之中清醒过来,心中想着:“是啊,他是司轻月,不过是一司家养子而已,养子终究只是养子,又怎能与亲女相比。森鸣已为此事冒得这般风险,我又怎能就此颓绝,就算此子侥幸过试,也不过方入忘弦,若能借此坏了他的琴心,便是洛神清音于他手中,也终是无用。”
念此,赵击岳那本已失神的双眼,却又再现狠厉,随即挥手喝止道:“够了,老夫不过暂歇片刻,你一小辈,多得这般话语,出去,莫要在此碍眼。”
喝毕,赵击岳便即略正身形,双手又复抚于琴弦之上。崖牙闻喝,也不再多言,向着赵击岳草草一礼,便即退了出去。
方才曲尽之时,司轻月也随即止琴停吟,略略松了松手指,欲接赵击岳续抚之曲,可待得半晌,却未闻琴鸣,抬首向主试台望去,却见赵击岳正自望向自己,可神情之间,却是有些落寞。望得片刻,赵击岳竟又低首闭目,抚琴之手也是垂于一旁。
司轻月见此,只道是这老儿已被自己气得晕了过去,忙自兴奋起身,近得东台之下,向着台上高绛婷挥手笑道:“小结巴,你快看,赵老头都被我气晕了,厉害吧!”
司轻月得以登榜过试,高绛婷心中本是为他欢喜,见他近得台前,本是一脸欣喜地想要与他相贺,还未开口,却又见他于众多弟子面前,高声唤得自己“小结巴”,尽管其余弟子或不知此乃何意,但她仍是觉着丢人至极。
本是一脸欣喜,瞬间涨的通红,随即羞怒道:“臭瓜猴,干嘛这么大声,他还未晕,我就先被你气晕了。”
司轻月闻言,却是得意的扬了扬头,又复向着断九、海清和轩主摇手呼唤示意,轩主与海清见此,也是轻笑颔首,心中甚是欣慰。
断九则向着司轻月温言道:“师弟,此试尚未结束,赵长老既有些乏了,你也趁此,静坐歇息片刻,为兄还等着看你夺榜呢!”断九此声虽是不大,入耳却是极为清晰,司轻月闻言,便即点了点头,又回向场中走去。
而与此同时,聚于西台之上的赵宫商等人,闻得司轻月如此嚣张之语,竟直呼赵击岳“老头”,皆都气得跳脚。
王相如方才本是被赵击岳所奏《染魄》引得泣泪,此时也是红着双眼,作势欲要下场教训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种”,若非得同伴“劝住”,只怕他早已是跃至司轻月身前。
而众人之中,唯有赵宫商沉默不语,冷眼瞥过正自欢喜的司轻月,便是有些焦急地望着自己的祖父,心中暗想:“为何不见自己的父亲,家主赵森鸣随祖父一同前来,而其他族人也是未见。”
念此,赵宫商更是心烦,闻得王相如不停叫嚣,周围众人痛声咒骂,心中只感聒噪,随即冷声喝到:“够了,你们自己平日里不思上进,只顾玩乐,这时见得他人风光,却又在这胡乱言语,岂是君子之道?”
王相如闻言,却不知赵宫商为何动怒,忙即陪笑道:“宫商,司轻月那小子若不是有大师兄护持,他又算得了什么?”
赵宫商见好友仍是不知自己所言是为何意,心中顿时气急,便即冷声应道:“你打得过大师兄么,打得过的话,你也这般护持我可好?若是打不过,那就好好修习,什么时候打得过了,什么时候再来言语。”
得赵宫商这般冷斥,王相如也不敢再多言语,与其余同伴疑色相视,皆是不明,平日里温文尔雅的赵宫商,今日为何会这般动气。
且不表西台众人,又会如何?
司轻月向着断九点头示意后,便欲回至场中略作歇息,可还未待其回位,赵击岳第二首琴曲却已是鸣啸传来。
赵击岳方才以《染魄》相试,却如对牛弹琴,故而,他这第二曲,竟是与《染魄》尽衬两极。
此曲名为《踏血》,亦为轩中禁曲,只是此曲曲意,却是极尽暴戾凶煞的调境。
《踏血》一曲,本是初朝之时,长歌先辈为助唐军破那东突外虏中的一支部族——蛮血部族时所创之曲。
初朝之时,东突颉利可汗连年用兵,侵扰河东、河北、关内、陇西等地,但新朝初立,又经连年战乱,人口已是由战前八百万之数锐减至两百万,可谓民生凋零,百废待兴。
不得已,高祖帝明面上只得与其虚以委蛇,尽力维持表面的和平,暗地里却是修养生息,厉兵秣马。
待太宗帝继位之时,国力已是有所恢复,军力也已渐渐强盛,在多次拒敌于边境之后,太宗帝终是命得大将李靖、李勣率十万大军,由山西、张掖等地分路出击东突。
闻得大军出征外寇,无数江湖侠客,能人义士也是纷纷投军,出征破敌,长歌轩时任轩主也是亲率百余名内门弟子助阵随军。
而当新朝渐渐强盛之际,原本民风淳厚,政令质略的东突王庭,却因颉利可汗整日沉迷犬马声色,重用奸佞,宠信西面来的胡人,疏远本族人,这胡人本性贪婪,反复无常,常年私用王庭库银,以致东突王庭,银钱日愈空虚。
而颉利又连年大肆用兵,入寇盛唐边境,以致属民不堪军役。而东突草原之上,又是屡遭雪患,牲畜多死,部民冻馁。
东突各部,尽管粮食锐减,却仍是加重盘剥属部。这般种种,终是引得内外离心,许多属部背叛,东突的军力更是随之弱减。
故而,二李所率十万大军,一路北上,可谓势如破竹,而东突敌军,却是连连败退,以致终是退至定襄道固守,即颉利王帐所在之地。
但十万大军,于北上途中,已是分兵各处,能用以追击擒王的兵力,已不过三千之数,而此时,颉利王帐驻地的守军,也不过一千来人。李靖深知,绝不能在此枯候援军,否则东突各部,也会率军前来接应。
众将商议之下,最终决定由他亲自率领这三千铁骑另随三百江湖义士,一同追击颉利可汗,攻克定襄驻地。
当天夜里,这支人马便即借着月色,冒着大雪,从马邑出发,向着定襄道恶阳岭王庭所在进军。
行军不过两日,军队便是已至恶阳岭之下,李靖即命众人,就地驻扎营帐,只待修养一夜,便即一鼓作气,攻克王庭。
那夜,营帐之中燃着一簇簇摇曳的篝火,诸帐之人,于严寒飞雪之中,各自围坐一旁,啃食着随身携带的面饼,饮着刚刚煮沸的雪水,面饼很干,雪水很涩。
但于众人眼中,却是尽显雀跃之情,仿佛已是能从随风摇曳的火光之中,看到盛唐威服四海,诸国八方来朝的不世之景。而明日之战,便是这盛世的起点,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将在青史长河之中,留下自己的印记。
除了戍守值夜的兵士,其余之人,虽是早早便入帐中就寝,但却尽是假寐而歇。明日虽是征北之战的终点,但此夜却也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然而翌日,当这三千铁骑尽数下马,向着岭间疾行攻去,行至王庭之外千步之时。却见颉利可汗千名亲卫,尽是弃得王帐寨垒,默然伫立于寨外雪林之中。
千人立于此间,却还听得声声冬鸟啼鸣,李靖见状,心觉有异,便算是王帐亲卫,也不该有此严明军纪。
李靖忙即喝令一众将士且先停行,而自己则是与长歌轩轩主,丐帮帮主、唐门门主等江湖巨擘一同摸近前去,探明这千人亲卫,是何来历。
近前一看,只觉这些亲卫,军纪虽是严明,确是一支训练有素的胡兵,但也不过是比寻常军士高大壮硕了些,并无其他异常之处。
念此,数人便想,这或许是颉利可汗欲以此处千人性命为阻,好觅得良机,于这乱战之中逃离此地。
故而,李靖便即喝令三千精锐迅速击溃寨外千人,及早攻入王庭,擒拿颉利。
然而,这后果便是,三千精锐折损尽半,三百名江湖义士,诸派弟子,亦是死伤惨重。付出这般代价,却也无一人踏足寨门半步。
原来,这千人亲卫,便是来自蛮血部族的最强大的战士,他们被颉利收为亲兵,以重金厚禄相待,只为护得自己性命。
蛮血部族,因其族中之人,身体血气旺盛,故而较之普通东突兵卒,气力大得数倍有余,而最可怕的是,他们受伤之后,竟是不会感到丝毫痛苦,而其族中战士均是持以重兵,如方天戟,开山长斧和狼牙棒等,于疆场之上,乱战之中可谓是以一当十,所向披靡。
他们是天生的战士,是为战而生的人,便是能于步战胜得十名唐军精锐的江湖高手,面对这样的“怪物”,却也只能以命相博,方能惨胜一筹。
遭此重创,鸣金回营后,李靖等人便即商议破敌之策。
集众人之智,终是察觉,这些“怪物”,虽是勇猛无比,可一旦与人交战,见得血光,便会乱了阵型,各自为战,斗得蛮性大发之时,便是自己的同袍拦于身前,也会毫不留情地出手相伤。
虽是有此破绽,但众人思跗半晌,却也不知该如何利用此点。而当时有一名叫作骆临海的长歌轩长老却是想到,或能以琴曲乱其心智,激其血性,令其自相杀戮,待其神志丧尽,自相残杀之时,便可一举击破。
此计一出,众人皆是大喜,长歌轩、万花谷的长老弟子,以及于琴道之上甚有造诣的能人义士,便即聚于帐中,彻夜编排得一首乱心之曲,以作破敌之用。
日出之时,长歌轩轩主,及三十余名弟子略略抚练了此曲半个时辰,李靖便向长歌轩轩主言道,不可再作拖延,需得尽快破敌。众人商议片刻,便即决定再度拔军破敌,而本是拔剑步战的长歌轩弟子,这次却是尽皆抱琴上阵,并为先军,位于阵前。
余下八百蛮血亲卫,亦如当日一般列阵于寨外岭间,见得唐敌竟是抱琴而来,面上虽是严峻待战,可心里却早已偷笑不已,便是那名亲卫队长,蛮血部族族长,此时也是笑看着来敌。
行至距敌军三百步之时,先军三十余名长歌轩长老弟子,便即齐齐止步停行,就地盘坐雪中,而长歌轩轩主则是怀卧太古遗音,盘坐于军阵最前。
只见他双手抚得第一声琴音之际,随之传出的,便是三十余名已将《莫问琴心》修至知音境的内家高手,齐齐奏起暴戾曲音。
蛮血亲卫初闻琴声之时,便是略感兴奋,心中更是暗笑不已,这帮人,莫不是嫌自己活得太久,于大战之际,竟还为敌军抚琴助兴。
但那蛮血族长接到的命令是死守寨门,飞鸟不入,此时见敌军不过三百步之距,却也不敢弃门出击,只得耐着胸中血性,待唐军自行攻上前来。
可待此曲过半之时,蛮血族长却是发现,自己的族人们,眼中竟已是泛起猩红,身子也在不停地颤抖,他自然知道,这是族人战斗之时才会出现的情形。
可此时还未开战,为何族人却已如此。转念之间,他便顿时明白,这琴曲,根本不是什么助兴之战曲,而是阎王催命曲,可待他转身欲要喝止族人之时,却早已是迟了。
随着八百族人之中最小的那人挥戟砍向自己身前同袍,血染白雪之时,阎王便已降临。众亲卫本已按捺不住心间杀意,此时又闻得血腥,军阵之中,八百余人,瞬间化为只知杀戮的地狱修罗,那蛮血族长见得这般自相残杀的惨烈之景,心中顿时一凉,却仍是不断地大声呵斥,击打自己的族人,只盼自己能阻止这一切无谓的杀戮。
可任凭他如何呵斥,拍打,族人却只似凶兽一般,不停地撕碎着眼前的一切,当他自己也被一名族人打破了额顶,鲜血侵满双眼之时,他也只能低头轻笑一声,随即昂首怒吼,一同加入这场杀戮的盛宴。
李靖见得敌阵已是血起,笑望得半晌,便即亲自持枪于前,率起一众军士,向着王庭,踏血冲去。
长歌轩轩主见得李靖与众人踏血而去,却仍是立于白雪之中,未动身形,只是望着前方肆意补戮蛮血亲卫的同袍,默然摇首。
轩中之人,见轩主未动,也即随之站于原地,那献策长老骆临海却是不解,向着轩主问道:“轩主,咱们为何不随李将军一同攻入王庭,这可是建功立业,扬长歌之名的大好时机,若是能先于众人,擒得......”
长歌轩轩主不待骆临海言毕,便即冷声说道:“这一曲,便叫《踏血》吧,轩中之人,若无轩主之令,不得随意习练此曲,战事已了,咱们这便回观月湖去吧。”
骆临海闻言,心中大为不解,正欲追至已是自顾离去的长歌轩轩主问询,却被轩中另一长老扯袖拦下,随即向他微微摇首,示意他莫要再问。
众人皆是随于长歌轩轩主身后离去,唯有骆临海一人,仍是伫立原地,只见他静立半晌,竟是随着李靖,踏血而去。
此战过后,太宗帝得知李靖大破东突王庭,便于殿前向百官赞道:“汉有李陵,率五千步卒进攻匈奴,终是落得归降匈奴的下场,如此这般,尚且得以青史留名。今日李靖,以三千铁骑深入敌境,攻克定襄,威振北狄,可谓震古烁今,足可雪洗昔日与东突结盟之耻。”
李靖也因此战,进封代国公,增食邑三千户,赐物六百段及名马、宝器无数。却无一人提及长歌之功,江湖义士、诸多宗门弟子永留定襄之荣。
司轻月不知《染魄》一曲由何而来,但于这《踏血》之事,却是自小便闻断九相述。虽是未曾听过此曲,但这段往事,却被他牢牢铭记于心。见赵击岳此时竟以此曲相试,未有丝毫顾忌前辈之命,心中也是甚为愤懑鄙夷。
然而此时,却也容不得他多作思虑,此曲予以他的压力,远远胜于方才《染魄》一曲。
司轻月略略咬牙,便欲似先前一般,抚上一首轻快喜乐之曲,以平心中怒意,相抗大圣遗音之力。
可当他双手抚于琴弦之际,脑中又是滤得数遍,却也不知该奏何曲,心乱之际,便又复匆匆抚起方才已是奏毕的《一见喜》。
但这次所奏琴音,却是再也不能助他平复心绪,不知为何,他的脑中只是不断地回想起《踏血》的往事,回想起那片血景,耳边尽是大圣遗音的弦鸣之声,渐渐地,双手已是乱了起来,再不复方才那般行云流水之意。
司轻月不断地想要调整双手的律动,可欲想欲乱之下,七根琴弦,竟于他一记重重的拂抡之后,响得嘣.嘣..嘣...嘣......的数声,尽数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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