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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1)


第二十七章  (1)

        两天后,在一个夏日的傍晚,我在一个叫惠特克劳斯的地方下了车。我那二十先令,只能让他拉到这儿,我翻遍所有的衣袋也再找不着一个先令来了。马车远远地离去了一英多里远,我又是独自一个人了。这时我突然想到我竟把包裹落在了马车上的口袋里,当时为确保安全,我把它放进了里面。现在它一定还躺在里面,我现在是一无所有了。惠特克劳斯看起来就不像是个村落,更不用说是一个城镇了。只是那十字路口的一根立着的石柱子,白色的,标志着这是惠特克劳斯。我猜想是为了在远处和天黑时看得明白。在它上面标了四个方向,从中可以知道最近的一个城镇也有十英里多远,最远的该有二十多英里。我通过那熟悉的城镇名称,知道了我是在中部靠北的一个郡下的车。

        这里到处是荒芜一片,险峰不断。我前后左右都是茫无边际的大荒原,在我脚下的深谷的那一边,是若隐若现的连绵不断的山峦。这儿人少得可怜,我在这大路上根本就见不到一个行路人。在东西南北到处都是路的延伸,宽广而又落寞,向荒原深处穿过,那些石楠又深又密,乱蓬蓬地长到了大路边。当然有时偶而有一个路人匆匆而过,我倒挺害怕谁会看我一眼。他们不知道我是谁,肯定对我在这路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感到奇怪,不明白我到底要干什么,也没有一个明确的主意。他们肯定会盘问我,我能回答些什么呢?我只会说些除了叫人难以相信并且怀疑的话外,还有什么呢。我已脱离了人类社会,没有什么东西能吸引我回到人群中,也没有一个看见我的人会善意地关切我,了解我的那些良好的企望。我无亲无故,我只能归于伟大的大自然,那万物的母亲,她的宽大的怀抱可以给我安慰,让我安息。我转进了那蓬乱的石楠丛中,沿着褐色的荒原边上的那道深深的土沟向前走着。我艰难地在那没膝的草中走着,也不知道拐了几道弯,才发现了一块隐蔽的长着苔藓的花岗岩,我在那坐了下来。坐在那花岗岩的下面,我知道我周围是高高的荒草坡岸,岩石在我的头顶上,天空在那岩石顶上。

        过了好些时候,我才在这儿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我有些担心附近会有野牛出没,或者有打猎的或偷猎的人会发现我。偶尔从荒原上刮来一阵呼啸的风,我就抬头看看,好怕会是一头公牛冲了过来。有时鸟的一声尖叫,也会使我疑心那是一个人。然而,什么都不是,待我发觉那些害怕都是我自编的时候,天色已渐黑,夜晚已来到了,周围一片深深的寂静才让我安下心来,我总算开始有了自信。在这之前我一直来不及去想,而只是听着,看着,害怕着,现在我又回到了我自己,我开始思考着。

        我要去哪儿?我该怎么做?唉,问题也太远了。我哪儿也去不成,我什么也办不了。我还要用那疲倦的双脚走过很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达有人烟的地方。我要找个地方栖身,还得乞求人家冷冷的同情;我还得用我的故事求得别人同情的几滴眼泪,以解决我的生存的需要,而同时还得遭受别人的白眼。那些石楠,很干,还带着夏日里炎热的白天在它身上留下的暖意,我摸了摸它们。我又抬头看了看那明亮的天空,那里有一颗调皮的星星在不停地闪烁。夜,已深了。露水,也降下来了,带着一丝母爱的慈祥,风也停止了。大自然是爱我的,用她那宽厚的好心的胸怀慰藉着我落魄的凄凉。而我,就在这儿像她的孩子一样紧紧依偎着她,恋着她。

        今晚我是她的客人,母亲是不会拒绝孩子的,她会毫无保留地慈爱地收留我。我手中有一小块面包,是中午在经过一个镇上的时我用最后的一文便士买来的一点剩面包。我看到了石楠丛中闪着像是成熟的越柑般黑玉珠子的亮光的东西,我摘了一把,就着面包吃了下去。我本来就很饿,吃了这么一点东西,虽然仍有些不满足,但总算肚子里有了些东西。吃完后,我按例作了祈祷,就找了个地方睡觉。我躺了下来,岩石旁边的长得很深的石楠把我的脚全埋落了,它们筑起了两道高高的围墙,阻挡着夜星寒风的侵入。我折起我的披巾像床单一样盖在了我身上,找了一处长满苔鲜的微微隆起的地方作枕头。在夜初来到时就睡觉了的话我至少不再会有冷意。

        要不是那颗破碎的心,我原本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休息。那颗心诉着流血的伤痛,绷断心弦的裂痛,倾诉着那裂开的伤口。它痛惜,为罗切斯特先生和他的命运。它哀叹着罗切斯特先生的痛苦,怀着深深的同情。它像一只折断翅膀的鸟儿一样用无尽的渴望召唤他,它用它那残破的双翅徒然地想去寻找他。

        我实在无法摆脱这困苦不堪的折磨,我于是跪了起来。点点星光在那黑黑的夜里升起。那是个多么安详、平和的夜啊,全然不应与恐惧联系在一起。我们都知道上帝以造物主的博大胸怀存在着,在我们眼前,不在我们眼前,总之无所不在。他的万能,他的无所不在,他的无垠无际,正是在那大千世界的向前移动的清澈夜空中更是清楚。我合起双手为罗切斯特先生作了祷告。我仰起了头,在泪眼朦胧中我看见了那雄丽的银河。我看到有那么多的星系像一道淡淡的伤痕扫过太空,在想到了它是什么的时候,我真正地感到了上帝的伟大和力量。我坚信他会而且能够拯救他的孩子,无论是地球,还是每一个它环视的生灵,都决不会毁灭。我把祈祷变成了感恩,因为生命的源泉同时也定是心灵的救星。我想,罗切斯特先生是属于上帝的,他在上帝的庇护下一定是安全的。我再次躺了下来,在小山的怀中不一会儿我就甜甜地进入了梦香,没有一丝儿忧愁。

        清晨,小鸟已离开爱巢,勤劳的蜜蜂也早已抓住这晨光正好的时刻在忙碌地采集着石楠花的花蜜。灿烂的阳光已撒满天空和大地,清晨长长的阴影已缩短,我爬了起来,看了看四周。我知道我又该丧气地面临眼前的实实在在的需要了。

        又是一个沉寂的,炎热的白天,那一望无际的荒原所形成的黄色的沙漠上,阳光普照着。我真想我永远地在这儿生活,靠这儿生活。那儿,有一条蜥蜴正爬过岩石;那甜甜的越柑中有一只蜜蜂在辛勤地忙碌着。我真愿意自己是一只蜜蜂或蜥蜴,在这儿寻觅着食物,在这儿永久地安歇。可我是人,是人就有各种需要,在什么需要都满足不了的地方我又将如何生存。我立了起来,回头看看我一夜躺过的地方。我对前途心灰意冷,我只恨为何造物主不在我入睡时收走我的灵魂,让我的疲乏的身躯能从死亡中解脱出来,我也就用不着去与命运斗争,我只需静静地等待与这荒原的泥土融合一体。可是,我还活着,活着就有需求,活着的苦难和责任我仍得挑着。重担要挑,需求要满足,痛苦要战胜,责任应该去尽,于是我又开始向前走了。

        太阳毒毒地照着惠特克劳斯,我就顺着与太阳相反的道路一直走着。我已不想作任何判断来进行选择了。我也不知走了多久,我正要向自己的疲倦投降,放弃了强迫自己的行动,顺从地听从于心的麻木及四肢的木然时,我突然听到一阵教堂的钟声。我循着声音走过去,在一个钟头前我不曾留意的那颇有些诗情画意的小山之间,我竟看到了一座房屋的尖顶,我知道那有一个村落。在我右边,有一座山,那里本是牧草地、麦田和小树林。有一条波光鳞鳞的小溪欢快地蜿蜒曲折地流过那片片深浅不同的绿荫,流过那金黄的庄稼,那绿色浓郁的树林,那清新而又洒满阳光的草地。前面传来一阵辘辘的车轮声,我看到我前面的大路上有一辆载满货物的货车正在困难地向山坡爬去,在它的前边不远处,有着两头牛和一个赶着牛的人。附近就是人类,就有着人群,有人在那生活和劳动。我还要挣扎走下去,我还得像人一样地生活和劳动。

        大约在下午两点左右,我进了村落里。在街那头的那家小铺子的橱窗里,摆放着几片面包。我渴望我有一块,这样,我就能恢复些精力,否则,我真的是举步艰难。我一走进人类圈子,我就渴望有点儿精神的力量。我想饿死在小村子的人行道上是丢尽脸面的。我找了找,看我还有没有可以拿来换一小块面包的东西。我脖子上围着一条小丝巾,手上戴着一双手套。我确实不知道处于这种贫困交加的人们会怎样做,我也不清楚人家是否愿意接受这两样东西,抑或其中的一件。但我总得碰碰运气。我进了店里,那里有一个女人坐着。她殷勤地走上前来,说能否为我效劳。她一定是瞧见我打扮得体体面面,以为我是位小姐样的人。我羞愧死了,我都不知道如何开口,原先想好怎么说的请求也派不上用场。我甚至害怕她会笑我荒唐,如果我拿出那已破旧的手套和破旧的头巾来换小片面包。我只得开口说我太累了,能否坐下来歇会儿。她在那招待顾客的愿望落空了后勉勉强强答应了我。

        给我指了个座位,我木然地坐了下来。我只想哭,可我知道我这么做是多么的在公众场合出丑,于是我控制住了自己。不一会儿,我向她打听村里是否有女服装裁缝或是普通女裁缝。“有那么两三个,按说也足够了。”她答道。我仔细想了想,我现在的处境已由不得我面子问题了,我不得不切入正题了。我身无分文,又无亲无友,我必须找点活儿干才可以。可能干些什么呢?我向谁求救,求谁又能帮助呢?“你知不知道附近是否有谁家需要佣人?”“不知道。”“这里人们靠什么生活呢?一般都做些什么呢?”“有些种种庄稼,有些人则在奥立弗先生的针厂和铸造厂里干些活儿。”“奥立弗先生雇用女工吗?”“不,那些活儿都是男人干的。”“那女人都干些什么呢?”“我不知道。”她不耐烦地答道,“有些人干这个,有些人干那个,反正穷人也要生活下去。”她似乎对我的提问烦透了,是啊,我又有什么权利不停地追问她?这时有两个邻居模样的人走了进来,我显然占据了椅子。于是我起身离开。

        我沿着街道,一边走一边瞧着两边的屋子但我却没有一个借口,也没有一个理由,让我能够进到其中的哪户人家里去。我在村子附近来回地走着,偶尔走到村外,但也离村子不远,又折回来,就这样走了大约有一个多钟头。实在是又饿又倦,这会儿实在是难以忍受,我于是拐进了一条小路,在那排树篱底下坐了下来。但一会儿,我又强迫自己站起来,要自己去碰碰运气,或许就会有一条路,抑或一个给我指点迷津的人。小径尽头有一座漂亮的小房子,前面有个花园,收拾得妥妥贴贴,一派花团锦簇。我走到那儿停了下来。我怎么知道宅子里的人会愿意帮我的忙呢?我伸手去碰那闪亮的门铃又会有多少希望呢?但我仍然移步走到前面去,敲开了门,一位神情善良,穿着讲究的年轻姑娘接待了我。我用那所有绝望的心和疲惫的身躯的人所能发出的那种小声的近乎嗫嚅得可怜的声音问她需不需要佣人。“不用,”她回答说,“我们不需要佣人。”

        “那能否麻烦您告诉我,我能上哪儿去找个能活下去的工作么?”我继续问道,“我是个外地人,对这一切都不熟悉。我需要份工作,随便什么样的工作都可以的。”可是,她又有什么义务要替我考虑那些事呢!况且,我的穿着显出的身份和地位同那些话又是多么的不对称,在她看来,那是多么的可疑。她礼貌地摇了摇头,她说“实在抱歉没法告诉你什么”,那扇白色的门也随即轻轻地合上了。尽管礼貌,但却是拒我于门外了。我想,要是她在门口多呆一会儿,我就会开口讨口小面包吃了,我实在是顾不了我是否已沦落到十分卑下的地位了。我不能再指望在那小气的村店里求得什么帮助,我实在受不了回去。我本来打算拐进那座我望见的似乎可以给我提供诱人的安身之处的浓郁的森林里,它就在前面不远处。可是我真的是那么的虚弱,那么的无力,生存的渴望又是那么的强烈,受这种本能的驱使我徘徊在一些有希望得到些食物的人家周围不肯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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