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了红尘,断生死
轮回的时光拨转到两个时辰前。
玄奘静静地坐在石室中,平淡地看着绿萝,问:“绿萝小姐,你让贫僧走,还是留?”
波罗叶站在一旁,手中握着弯刀,冷冷地注视着绿萝。绿萝却毫不理睬,失神地看着不知名的地方,喃喃道:“若是留,我能留下你的心吗?”
“贫僧自入空门以来,禅心已然献给我佛大道。”玄奘低声道。
“若是走,你的心也会随之而去吗?”
玄奘不答,低声念着佛。
绿萝凄然一笑:“阿爷关心的是身后之名,法雅关心的是国家政事,你关心的是如来大道,可是对我而言,关心的只是玄奘哥哥的去留,他会不会留在这红尘俗世,陪着我白头偕老。我是小女人,比不得你们有那般崇高的追求,就如我继父只关心我母亲,我母亲只关心我生父,我们是一样的人,而我和你,却是在两个世界。玄奘哥哥,可是我却偏偏爱上了你,爱上了另一个世界的人,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才好?”
“阿弥陀佛,绿萝小姐……”玄奘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好苦笑一声,佛号一句,报之以无穷无尽的沉默。
“玄奘哥哥,我从小就失去了阿爷,虽然如今知道他还活着,可那些年月里,他并没有给过我丝毫的关爱。你知道他死后我和母亲面临怎样的窘境吗?”绿萝仿佛在回想,“我母亲是风尘女子,阿爷娶了她之后,崔氏家族就和他断绝了关系。阿爷死后,我们母女无依无靠,只有阿爷留下的三十亩永业田,可我们不会种地,租种出去,收的租子还不够糊口,那时候,你知道我心中有多么恐惧吗?我虽然活在这人世间,却有如孤身一人,赤身裸体地站在旷野上。当时,我快十岁了,母亲告诉我,女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嫁给一个爱自己的人,共同面对人生中的一切困厄、一切苦难。我也在幻想着将来我会爱上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他会是谁,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带给我安宁,带给我温暖,让我不再恐惧这个世界……”
绿萝喃喃地诉说着,玄奘和波罗叶都没有打断她,目光中皆是怜悯。这个女孩,身世之可怜,内心之凄苦,两人谁也没想到。
“玄奘哥哥,你说我凶吗?我谋杀了你三次,可能你心里觉得我冷血无情。可是你知道我为何要杀你吗?那是因为你的面容让我恐惧。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那个恐怖的夜晚,那个妖异的僧人来索我阿爷的命。我只有杀了你才会心安。我怎么会爱上你呢?”她脸上带着微笑,仿佛沉入某种甜蜜的回忆。
“还记得那个夜晚,我杀了空乘之后,神思恍惚迷离,夜晚发起了高烧,你坐在我的床榻边讲佛经吗?那时候,我才真正地去近距离看你,发现你并不是那个让我恐惧的人。相反,你的声音让我安宁,沉醉,你仿佛碰上任何事都不会生气,不会紧张,不会恐惧,你仿佛能洞察一切,却不扬扬自得,故意说出来伤害别人的面子。玄奘哥哥,你知道吗,我的一生都在等候你……”
玄奘看了波罗叶一眼,急忙咳嗽一声打断她:“绿萝小姐,贫僧感念你的恩德,可是对贫僧而言,世上的情爱都不曾入我眼中,更不会在我心中留下一粒尘埃。如果小姐应允,贫僧这便要离去了。”
无穷无尽的泪水终于在绿萝的眼中喷涌而出,她声音哽咽,泣不成声。法雅临走前,特意把她那张角弓放在她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绿萝却看也不看。
“如果你要杀我,只管在背后给我一箭。”玄奘苦笑,“杀我,是为了救你阿爷,贫僧不会责怪你的。”
波罗叶狠狠地拉了他一把,两人并肩朝来时的地道走去。
绿萝在背后哽咽道:“要走你便走吧!难道你当真以为我忍心杀你么?”
玄奘身形一滞,随即被波罗叶扯了出去。绿萝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忽然伏到坐榻上失声痛哭。
也不知哭了多久,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看来最不了解你的人,其实是你阿爷呀!”
绿萝霍然抬头,只见法雅一脸怜悯地站在自己身边。绿萝擦了擦眼睛,冷冷地道:“什么意思?”
“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远大的目标丧失眼前的幸福。”法雅道,“很不幸,你阿爷的错误在于,他把你看作和他一样的人。其实老和尚早知道你不会忍心去杀玄奘,他是个很有魅力的人,无论对你,对老衲,都是如此。”
“那你为何还要我杀他?”绿萝质问。
法雅苦笑:“你阿爷太过执拗,他认为玄奘骗了你,执意要杀他。可是老和尚受人之托,却定要保住玄奘的性命。于是我俩就打赌,让你来裁决,杀他还是不杀他,自己决定,老和尚可没干涉分毫。”
“他果然不了解我……”绿萝凄然一笑,道,“带我去见阿爷吧!我已经……那么多年没见过他了。”
“你阿爷……”法雅犹豫了,半晌才道,“你阿爷眼下正处于一生中最关键的刹那。成,则万事顺遂;败,则万事皆休。也罢,”老和尚眼睛里散发出璀璨的光彩,“老衲就让你亲眼见证这世上最伟大的神迹,和这桩古往今来最伟大的计划!”
这一瞬间,法雅的胸中火热,只觉整个人都在熊熊燃烧。他禅修五十年,一颗心早已如枯木顽石,可这时眼见得平生大计即将成功,也是浑身亢奋,就有了卖弄之心。
法雅当下带着绿萝离开石室,进入一条地道。顺着里面向上延伸的台阶走了几百丈,有一个铁质的坐笼,笼子顶上是粗大的缆绳,法雅坐了进去,示意绿萝也进来,然后关紧门,一摇铃铛,缆绳瞬间绷直,坐笼缓缓升起,顶上是一条笔直的隧道,有如一口井。坐笼的边缘摩擦着石壁,发出嘎嘎的刺耳声,绿萝不禁捂住了耳朵。
煎熬了半个时辰,坐笼才算出了隧道,这里居然是一座山的半腰。周围阴风惨惨,怪云缭绕,山上无草无树,到处都是滴着水的深灰色岩石。旁边,居然有四名手持直刀、戴着狰狞面具的鬼卒!
这些鬼卒一看就比地下看守石室的人精干,一个个目光森冷,极为敏锐,见是法雅来了,便躬身施礼,但仍旧盯着绿萝打量了半天。
“这是什么地方?”绿萝很是诧异。这地方太古怪了。
“幽冥界,阴山。”法雅笑道。
“什么?”绿萝目瞪口呆。
法雅满含深意地凝望着她:“你如今已经离开人间界了,这里是幽冥重地。这四人,便是幽冥中的鬼卒。”
绿萝完全蒙了,几乎感觉自己在做梦。她狠狠咬了下舌尖,顿时恐惧地瞪大了眼睛——舌尖居然不痛!她不甘心,狠狠掐了自己的胳膊一下,这下子彻底呆了,胳膊居然也不痛!
法雅哈哈大笑:“小姑娘,别吃惊。你摸摸你的身体,有没有温度?”
绿萝方才掐自己胳膊倒没注意体温,这时伸手摸了摸,顿时一脸怪异,自己的身体竟然冰凉冰凉。法雅笑道:“老和尚说的你怎么不信?活人到了幽冥界,自然是魂魄而已,你的肉身还在那石室中。好了,跟着老和尚到山顶看看吧!”
绿萝浑浑噩噩,跟着法雅沿山间石阶向上走。台阶陡峭曲折,老和尚年纪大了,但腿脚真好,走起来步步生风,把绿萝落下很远。绿萝到这时仍旧迷迷糊糊的,有如做梦一般。又过了半个时辰,才算攀爬到了山顶,顿时眼前豁然开朗,一股莫可名状的冲击让她浑身颤抖,这里,竟然是一座环形山!
高耸的山岭环绕一周,在山脉的正中间则是一座巨大的天坑,形成圆形的山谷。而在天坑四周的峭壁上,环绕着一圈圈的栈道,直通谷底。山上虽然幽暗,谷底却生腾出浓烈的火焰,环绕四周,映照得整座天空似乎都在燃烧。
就在天坑的正中间,旋转着一座巨大的圆盘,那圆盘由上百道履带组合而成,履带相对转动,上面竟然绑着无数的人。这些人的四肢被铁环固定,嘴巴被四根铁架撑开,舌头居然用一根铁钩子勾住,另一端固定在另一道履带上。履带相对一转,啵的一声响,整条舌头就被扯了出来,鲜血迸飞,那些人疼得浑身颤抖,撕心裂肺地惨叫。这圆盘上足足有成百上千人,这么凄厉地惨叫,声音动如雷霆,震人心魄。
绿萝从未见过这么可怖的场景,几乎一跤坐倒。
法雅看着她惊骇的模样,笑道:“看见了吗?你眼前的,便是幽冥界的十八泥犁狱!人在阳间无论善恶,都会在阴间受到审判,罪大恶极者,就会被投入这十八泥犁狱受苦。最上层的这座,名为拔舌地狱。”
“十八……泥犁狱……”绿萝喃喃地道,“这……这跟我阿爷又有什么关系?”
“难道你没听说过,你阿爷死后进入幽冥界,担任泥犁狱的判官吗?”法雅含笑看着她。
绿萝迷糊了:“老和尚,这种传说我自然知道,霍山上便有阿爷的庙宇。可是……可是你不是说阿爷还活着吗?又怎么会当真入了幽冥界做什么判官?”
法雅微微一笑:“小姑娘,老和尚问你,生与死的界限在何处?”
绿萝瞪大了眼睛:“这是个常识,人断绝呼吸,没有了生命,便是死了。能呼吸,脉搏还在跳动,就是活着。”
“不对。”老和尚摇头,“我问你,一个人,和你失去了音讯几十年,不曾在你的生活中出现。那么对你而言,他是死了还是活着?”
绿萝想了想,摇头:“我不知道。”
“那不就是了吗?”老和尚狡黠地一笑,“崔珏在阳世,你日日能见到他,听到他说话,对你而言自然是活着;他入了幽冥界,与人间再不通音讯,对你而言,自然是死了。可如今你进入幽冥界,重新见着他,他便是活着了。”
绿萝蒙了,这话听起来有道理,可想来想去又没道理,至于哪里没道理却又说不上来。
“眼前这十八泥犁狱,便是你阿爷这一生中所建造的最伟大的建筑!”法雅不再多说,指着脚下的泥犁狱道,“这也是老和尚我一生中最伟大的成就!大业十年,隋炀帝第三次征伐高丽失败,天下动荡,民乱沸腾,老和尚就知道这隋朝的天下必将分崩离析。然后我走遍各地,寻找那个能一统天下,结束这场乱世的人,第二年,终于找到了这个人,就是当时任河东抚慰大使的李渊。老衲开始策划助其起兵夺取天下,结束乱世,果然,老衲的眼光不错,起兵的第二年我们便顺利攻占了长安,建立大唐。小姑娘,你说说,老和尚的功劳大不大?”
绿萝想了想,点头:“很大。你的判断很准,能从那么多反王中寻找出太上皇,你这能力可以说骇人听闻了。对大唐,你也是一等一的功臣。”
“错了,错了。错得离谱啊!”法雅连连摇头,在一块圆石上坐下,招手让绿萝坐在一旁,道,“老衲错啦!这么多年来,老衲号称谋僧,历来算度无有不准,可偏偏平生最大的一桩事,老衲做错了。那就是选择了李渊!”
绿萝愣了:“这是为何?”
“因为他姓李!”法雅沉声道,“他是陇西成纪人,祖上是鲜卑族人,从他曾祖李虎那辈,便说其祖先为晋末的凉武昭王李暠。经过五胡乱华,这很难考证,老和尚当时也没在意。然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当了皇帝后,李渊居然说自己是李耳的后代!”
“李耳?”绿萝纳闷地问,“哪个李耳?”
“老子!老聃!”法雅有些气结,闷了半晌才道,“老和尚也没想过他们如此无耻,不过也可以体谅,天子出生尚且有彩云相伴,家世来历又怎么能不显赫?不过这样一来,老和尚却是有了大麻烦!我此生最大的功绩,成了此生不可饶恕的大罪!”
绿萝瞠目道:“这又怎么讲?”
她心里焦急无比,明明要说自己阿爷,这老和尚怎么一直说自己?但要从这和尚嘴里掏出秘密,却不能不忍耐,只好陪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所幸这老和尚讲话喜欢留悬念,每个话头都能吸引她,这才不觉得枯燥。
“嘿嘿。”法雅苦笑,“因为李耳是道家的始祖啊!自己的祖先既然是道家始祖,作为后人的朝廷,又怎么能不敬奉道教?老和尚当年受了天下佛门的委托,要为这天下找寻一个结束乱世,带给万民福祉的君王,李渊和李世民做得都很好。唯一的问题是,老和尚却把一个道家的后裔推上了皇帝之位,给佛家树立了一个最强大的对手,带来最难以估测的灾难!”
绿萝再笨这下子也明白了,老和尚受了佛家各寺庙的嘱托,要寻个结束乱世的明主,他也算能干,终于不负众望地寻到了,而且顺利地结束乱世,成立了赫赫大唐。问题是,这位被扶持者却自认是道家始祖的后裔,要尊奉道家。佛家竹篮打水一场空倒罢了,更大的危机在于,将竞争对手捧上了一个无可撼动的地位,稍不留神自己就会有灭顶之灾。
对佛家而言,法雅的这桩罪过可太大了。
绿萝怜悯地看着这个号称“算度万物,不差毫厘”的老和尚,见他愁眉苦脸的模样,想笑,又不敢笑。这可实在……
“于是,老和尚只好将功补过。”法雅看出她脸上憋着的笑容,也苦笑道,“苦思冥想了数载,还真给我想出个大计划。”
“什么计划?”绿萝好奇起来,这个大乌龙居然还有弥补的法子?难不成他还能把李氏赶下宝座,再换一个人?
“你那玄奘哥哥不是一心西游,到那菩提树下,祇树给孤独园,去求得我佛真经吗?可老和尚早就求来了一卷真经,那便是你眼前这十八泥犁狱!”法雅淡淡地笑道。
“什么?”绿萝抬起头,看着天坑中旋转着的巨大圆盘,一脸不解。
“佛家有《佛说十八泥犁经》,描述幽冥界的种种可怖场景。言,活人死后,都会根据生时的善恶业报进行审判,善业大者,进入上三道,恶业大者,进入下三道,还会在泥犁狱中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其中种种骇人听闻之处,足以使善人竦惕,恶人惊魂。百姓如此,难道人间帝王的心就不会被震慑吗?”
老和尚微微笑着,继续道:“因此,老衲便设计了这座泥犁狱和整个幽冥界,邀请那大唐天子前来一游。嘿嘿,让他亲身经历地狱之苦,一则知道我佛家神通之大;二则也知道我佛家那教化万民之功;三则,他心中有恐惧,做事便有忌惮,纵然奉李耳为正朔,也不敢对我佛家过于逼迫。如此一来,世上崇佛之心大炽,所有信徒的命运都笼罩在这泥犁狱之下,足可保佛运未来百年、千年不衰!”
绿萝彻底被震撼了,这老和尚实在太可怕了。她真无法想象,这般可怕、这般宏伟、这般纳天下人于股掌之中的计划,居然是从这个苍老干瘪的脑袋里想出来的!
“现在,再说说你的阿爷。”法雅笑道,“你阿爷是个崇佛之人,然而自恃才华,偏要在这人间扬名,欲创下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然而世事无常,霍邑之战那场大捷之后,他被闲置于霍邑,壮志难酬。于是被我说服,参与了这桩计划,建造兴唐寺和这座泥犁狱。当初耗费钱粮太大,被朝廷注意,又因为地面建筑已经完工,需要他常年坐镇在地下监工,于是他就诈死,这么多年来一直躲藏在这里,修建这座泥犁狱。”
绿萝这才明了父亲诈死的经过,心中怒气上涌:“便是因为建造这个工程,他就抛弃了我和我娘,让我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哪怕他诈死后,暗地里知会我们母女一声,也不至于像如今这般凄惨。”
“他敢么?他办的这桩事,稍有破绽,便是千刀万剐、家族抄灭的命运,他不在意自己的生死,难道也不在意你们母女的生死吗?”法雅冷笑,“小姑娘,老和尚说了你不信,你且看看泥犁狱的栈道上,那是谁?”
绿萝强忍怒气,凝目朝远处望去。从山上看,栈道上的人面孔微茫难辨,不过大体还能看清。栈道上只有两个人影,正在并肩走着,一路谈话,向下层走去。她一眼就看到,其中那名身穿黑袍的男子,那身形,那风姿,与记忆中的阿爷一模一样。
“那是我阿爷!”绿萝惊叫起来。
“不错。”老和尚笑了,“那个正是你阿爷崔珏。你再看旁边那个。”
绿萝瞪大眼睛,仔细眺望,那个男子比崔珏年龄略小,看不清面孔,不过头上戴着帝王式的冠冕,身上黄色的袍服织满了金线,在火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
绿萝的脸渐渐惨白,这世上,敢着这种装束的人只有一个——大唐天子!
“那是……当今的天子……”绿萝颤声道。
法雅点点头:“正是李世民。如今你阿爷正以幽冥界判官的身份,陪同他游览十八泥犁狱。他只道是自己的魂魄被拘到了此处,与你方才一模一样。”
“他怎么真的相信啊?”绿萝这时早不相信这里是幽冥界了,见李世民相信,居然有些诧异。
“你方才不是信了吗?他为何不能信?”法雅笑道,“你掐自己身上不疼,咬自己的舌尖不疼,摸着身上又是冰凉,才这些就让你相信自己置身幽冥了,何况老衲在李世民身上下的功夫比你大之百倍呢?”
他这么一说,绿萝倒不怀疑了。的确,这么逼真,换作是谁都会相信的。
正在这时,绿萝忽然咦了一声,只见环形山的山道间正闪动着两条人影!
那两人飞速往下奔跑,泥犁狱的火光照耀下,其中一人光秃秃的头颅异常醒目,而另一人额头上缠裹的白头巾也特别耀眼。绿萝失声惊叫:“是玄奘哥哥和波罗叶!”
法雅也看见了,脸色大变,霍然从圆石上站了起来,满脸狰狞之色:“他们是去见李世民!这波罗叶是不良人的密探,绝不能让他们跑到皇帝面前!”
法雅受了玄成法师的嘱托,实在不想杀玄奘,而石室乃是处于十八泥犁狱之下,四周巷道纵横,密如蛛网,关键处还有甲士把守,即使放他们走,也走不到什么关键的地方。他算无遗策,只因一念之仁,却没想到这玄奘和波罗叶神通广大,不但从九龙口周边逃了出来,反而摸到这十八泥犁狱中!
一瞬间,法雅一头冷汗,若真让这二人见到李世民,把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以李世民的聪慧,不难想到这中间的阴谋。自己穷十年之功,耗费无数钱粮和人命堆积起来的幽冥界,就会全盘毁掉。更恐怖的是,整个佛门将会在皇帝的震怒中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他几乎不敢想了。
“快,去拦住他们!格杀勿论!”法雅喊来后面的几个鬼卒,喝令道。
四名鬼卒持着直刀飞奔而去,但他们距离远,山路崎岖难行,玄奘和波罗叶又跑得飞快,一时间哪里追得上。
正惊慌间,法雅瞥见了绿萝背上的角弓,沉声道:“小姑娘,你也知道此事意味着什么,如果让玄奘和波罗叶走到皇帝的面前,你阿爷和老衲难免一死也就罢了,这个世上还会有千万人人头落地!杀不杀他,就在你一念之间了。”
绿萝呆住了,瞬息间心念电转:“玄奘哥哥……难道我真的要杀了他吗?可是若不杀他,阿爷此生的大计就彻底毁了,他含辛茹苦在地底七年,就是为了今日,我……我忍心让他一生的心血付诸流水吗?”
这一瞬间,少女的心思也不知转了几千几百转,终于惨笑一声:“罢了,罢了,我杀了他,自己也随他而去便是,总好过在这人间受那无穷无尽的苦楚。若是死后真有幽冥,我便永生永世陪着你!”
手臂一伸,掣出背上的角弓,搭上一根钢镞的兵箭,缓缓拉开了弦……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正如法雅号称谋僧,算度万物,不差毫厘,却直到将李渊捧上皇位之后才想起他姓李。世事的奇妙,有时候当真是冥冥中的定数。法雅以为这九龙口一带巷道复杂多变,玄奘绝无可能逃出来,更不可能逃到关键处,他却不知道,玄奘当初偷入空乘的禅房时,得到了一卷《兴唐寺考工法要》!
一开始的确如法雅所想,离开那座石室后,两个人有如没头的苍蝇一般乱转,很快迷失在纵横交错的巷道中。后来玄奘突然想起自己身上这卷《兴唐寺考工法要》,灵机一动取了出来,两人仔细研究。他们在地底待了一段时间,对这里大体还算熟悉,九龙口是整座地下工程的动力中枢所在,自然在法要上有详细的图示。这个地方环境特殊,两人很快找到了,却对九龙口上方的十八座圆盘形状无法理解,但既然在九龙口上方,就必然有通往上方的路径。于是两人在密密麻麻的虚线、实线、曲线中寻找、摸索。也不知耗费了多少时光,走了多少冤枉路,波罗叶还出手打晕了七八名守卫,两人终于从一条密道中出来了。一露头,两人立刻傻了眼——他们居然在半山腰上。
然后就是透彻心扉的恐惧和惊叹。
眼前这座工程实在太过庞大,几乎将整座环形山的天坑都填满了,那座巨大的圆盘更是无边无际,站在旁边,只觉自己有如蝼蚁一般。他们这时才明白,九龙口上方那根铁柱的功用,竟是为了带动天坑里这一层层的圆盘转动!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波罗叶听着满耳的惨叫。那群在圆盘履带上惨遭拔舌之刑的人,撕心裂肺的哭叫,使这个朝廷密探也心胆俱寒。
玄奘惊恐地看着。令他惊恐的不仅仅是这些人的惨状,他到底学识深厚,几乎一眼就和佛经中的十八泥犁狱印证了起来,在看见崔珏和李世民的一瞬间,玄奘明白了这桩计划的核心——威慑帝王,掌控人心!
“妈的,怪不得咱们在囚笼中碰上那么多囚犯,原来,竟然是要在这里把他们活活折磨死!”波罗叶怒不可遏。
玄奘的心中也充满了愤怒,法雅和崔珏实在可恶,难道为了一个疯狂的计划,就要把这些人都活活折磨至死吗?佛法的终极目标是普度众生,哪怕你的计划真的能够达成,为这个目标牺牲如此之多无辜的生命,也是有悖佛理,人性泯灭!他们与恶魔究竟有何区别?
两人心中愤慨,眼见得李世民和崔珏顺着栈道一路往下,玄奘不禁高声喊道:“陛下,不可下去——”
说着两人开始急速在山间奔跑,地势陡峭也顾不得了,干脆就是一溜滚,一时间衣衫撕裂,头破血流。李世民和崔珏木然而立,凝望着他们。
正奔跑间,波罗叶忽然听到身后的空气中传来一声尖利的呼啸。他猛一回头,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一道电光有如雷轰电掣一般,射向玄奘的后心!
“法师小心——”波罗叶狂吼一声,合身扑上。那道闪电瞬息而至,重重地射在了波罗叶的后背,这种钢镞的兵箭何等劲疾,噗的一声,几乎将波罗叶身体射穿!
玄奘被波罗叶一扑,两人顿时滚了下去,重重地撞在一处缓坡的山石上。玄奘被撞得头破血流,他顾不得查看自己的伤势,一看波罗叶,顿时呆住了,这支利箭从波罗叶的后背射入,正好插在心脏处。
“波罗叶——”玄奘惊叫一声。他和这个半路上“捡来”的天竺仆人感情极深,两人相处了半年多,几乎形影不离。波罗叶对玄奘无微不至。玄奘也从他口中知道了大量西域乃至天竺的风土人情,连梵语都学得七七八八。甚至后来玄奘知道他身上有秘密,也不忍心揭穿。这次为了救自己,这个朝廷的密探居然宁愿付出生命,怎不让玄奘痛惜?
“法师……”波罗叶躺在他怀里,脸上却露出了笑容,“我要……死了……吧?”
他这么结结巴巴地说话,让玄奘猛然想起了往日的时光。那时候,他为了掩饰自己的来历,一直这么说话,后来身份暴露才开始说得流利,玄奘反而有些不习惯。可这次,他再也不是假装了。
“不会的!不会的!”玄奘手忙脚乱地撕开他的衣服,打算替他止血,这么一摸,汩汩而出的鲜血瞬间沾满了两手。
“我知道……我要……死了……”波罗叶大口大口喘着气,脸上却露出宁静的神色,“法师……你知道……吗?我这辈子……最内疚的事……就是……欺骗了你……”
“没有,没有!”玄奘泪如泉涌,抱着他号啕痛哭,“你是为了自己的使命,我从来没有怪过你。”
“可是我……欺骗了僧人……死后会下……泥犁狱……”波罗叶呵呵地苦笑,“会……投生到畜生道……”
“不会!不会!咱们是朋友,我愿意你骗我,我很高兴。”玄奘哭道,“我会日日念那《地藏菩萨本愿经》,让你不会受任何苦,让你来日重新为人,回到故乡,做个高贵的婆罗门!”
波罗叶眸子里光彩一闪,却反驳道:“我……不做……婆罗门,我要做……刹帝利……”
“好好,咱们就做刹帝利!”玄奘心中悲苦,喃喃地道,“我他日西游天竺,见到你们的戒日王,会让他恢复你父亲的荣誉,让你的家族因为你而荣耀!”
“真的……”波罗叶精神一振,紧紧抓着玄奘的手,双眸里充满了希冀。他家本是中天竺的吠舍商人,只因被人诬告私通南天竺,向敌国贩卖军械,戒日王震怒,将他们家族抄没,所有人贬作贱民。波罗叶的父亲带着他辗转逃亡,经西域来到中原。
父亲虽然病故,但家族那悲苦的命运一直是波罗叶心中永恒的刺,他知道玄奘要去天竺,更相信玄奘的魅力,如今有了这个承诺,如何不欢喜。
“拜托法师……”波罗叶的眼中缓缓沁出泪水,紧紧抓住玄奘的手不愿松开。
玄奘泪流满面,波罗叶眼睛里的光彩慢慢丧失,忽然间他手一紧:“法师……”
“贫僧在!”玄奘急忙把耳朵贴在他唇上,波罗叶睁着无神的眼眸,喃喃道:“法雅所行……恶则恶矣……于人间……实有大功德……法师可……可自处……”
玄奘一怔,忽然感觉手臂上一沉,波罗叶闭上眼睛,溘然而逝。
玄奘呆了半晌,悲恸之中,细细思索着他的话:“于人间实有大功德吗?难道百姓群氓,需要有震慑与威胁才会守善不成?”他缓缓抬起头,看见远处站着的李世民,心中一震,“百姓固然有强权来控制威慑,可是皇帝呢?谁来威慑他?”
玄奘陷入深思之中,将波罗叶放在地上,脱下身上的僧袍盖在他身上,缓缓站了起来。
“咄!”一支利箭插在了他脚下。
玄奘转头看了看,他看见了法雅惊惧的面孔,看见了绿萝颤抖的角弓。他凄然一笑,一步步朝李世民走去。
“咄!”又一支利箭射在了脚下,玄奘恍若未见,脚步沉重地继续前行。
利箭不再射来,山岭上,绿萝手中挽着弓,弦上搭着箭,有如痴了一般。
那四名鬼卒这时也跑到了玄奘身后,恶狠狠地举起刀就劈。绿萝冷笑一声,手指一松,嘣的一声,利箭闪电般而至,一名鬼卒惨叫一声,中箭而死。其余三名鬼卒大吃一惊,还没反应过来,绿萝冷静地搭上箭,嘣嘣嘣,一连三箭,将那三人尽数射杀。
“你这是何意?”法雅大怒。
绿萝冷冷地道:“玄奘哥哥只能死在我的手里,其他人不配杀他!”
“那你为何不杀他?”法雅沉着脸道。
“我改变主意了。”绿萝忧伤地道,“女人不总是善变么?爱上了这个人,前一刻恨不得杀了他,这一刻却又觉得他可亲可爱。”
法雅哑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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