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3章 侠客行(87)
十四
四明头陀
四川人许寂,少年时在浙江四明山向晋征君学易经。有一日,有一对夫妇带了一壶酒,到山上来借宿。许寂问他们从那里来,答称今日离剡县而来。许寂说:“道路甚远,那里一日能到?”夫妇二人不答,许寂心下甚是奇怪,但见夫妇二人年纪甚轻,女的十分美貌,但神态严肃,很少说话。
当天晚上,二人拿了那壶酒出来,请许寂同饮。那男子取出一块拍板,板上钉满了铜钉,打起拍板,吭声高歌,歌词中讲的都是剑术之道。唱了一会,从衣袖中取出两物,一拉开,口中吆喝,只见两口明晃晃的利剑跃将起来,在许寂头顶盘旋交击,光闪如电,双剑相击,声铿铿不绝。许寂甚是惊骇,不敢稍动。过了一会,那男子收剑入匣,饮毕就寝。次日早晨去看二人时,室内只余空榻,两夫妇早已走了。
到午间,有一个头陀来寻这对夫妇。许寂将经过情形向他说了。头陀道:“我也是同道中人,道士愿学剑术么?”那时许寂穿的是道服,所以头陀称他为道士。许寂推辞道:“我从小研修玄学,不愿学剑。”头陀傲然而笑,拿了许寂的净巾来抹抹脚,徘徊间便失却了影踪。后来许寂又在华阴遇到他,才知道他是剑侠一流人物。
杜光庭(即〈虬髯客传〉的作者)从京城长安到四川,宿于梓潼厅。到达不久,又有一僧到来。县宰周某与这僧人本来相识。僧人对他说:“今日自兴元来。”两地相隔甚远,一日而至,杜光庭甚为诧异。明日一早僧人就走了。县宰对杜光庭说:“此僧人会‘鹿卢跷’的轻身功夫,是剑侠中人。”唐时的方术中,有所谓龙跷、虎跷、鹿卢跷,都是轻身飞行之术。
诗僧齐己,曾在沩山松下见到一僧,于指甲下抽出两口剑,稍加舞动,跳跃凌空而去。
这则故事原名“许寂”,出孙光宪的《北梦琐言》,其实包含了三个故事。三个故事都没有什么精采,只是那对少年夫妇携酒壶上山,信宿而去,有些飘逸之意,歌声中述剑术之道,也有意境。那头陀赶上山来,不知是他们的朋友还是仇人。
孙光宪是五代“花间派”词人,名气很大。我觉得他的词并无多大新意。《花间集》选他的词共六十首,其中三首〈浣溪沙〉比较写得生动活泼:
“半踏长裾宛约行,晚帘疏处见分明。此时堪恨昧平生。 早是消魂残烛影,更愁闻着品弦声。杳无消息若为情?”
“乌帽斜欹倒佩鱼,静街偷步访仙居,隔墙应认打门初。 将见客时微掩敛,得人怜处且生疏,低头羞问壁间书。”
“风递残香山绣帘,团窠金凤舞襜襜。落花微雨恨相兼。 何处去来狂太甚,空推宿酒睡无厌,争教人不别猜嫌?”
最后一首〈浣溪沙〉中,有一句“落花微雨恨相兼”,使人想到北宋词人晏几道那首极出名的〈临江仙〉词上阕:“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最后一联可能得到孙光宪“落花微雨恨相兼”七字的启发,但比较起来,〈临江仙〉中的两句意境高得多了。孙光宪词的下阕写女子怀疑情郎出外胡闹,连带“落花微雨”的情调也低了。
十五
丁秀才
朗州道士罗少微,在茅山紫阳观寄住。有一个丁秀才也住在观里。这秀才的举动谈吐,与常人也没什么不同,只不过对应举求官并不怎么热心。他在观中一住数年,观主一直对他很客气。一晚隆冬大雪,几个道士和丁秀才围炉闲谈,大家说天气这样冷,这时若有肥羊美酒,那真快活不过了,说来不禁馋涎欲滴。丁秀才道:“那也没什么难处。”紫阳观在山上,大雪封山,深夜中那里去找羊酒?众道士以为他是说笑,那知丁秀才说罢,开了观门便大踏步出去。到得半夜回来,身上头上都积满了雪,手中提了一只银酒坛,装满了酒,又有一只熟羊,说是从浙江大帅厨中取来的。众道士又惊又喜,拍手欢笑。但见丁秀才取出长剑,掷于空中而舞,腾跃而去,就此不知所终,那只银酒坛却仍留在桌上。观主怕官府追究,将这件事向县官禀报。
这则短故事也是孙光宪记于《北梦琐言》之中。他在文末说:诗僧贯休〈侠客〉诗中有句云:“黄昏风雨黑如磐,别我不知何处去。”这位诗僧莫非是在江淮之间听到了这件异事,因而启发了诗的灵感吗?
孙光宪五代时在荆南做大官。自高从诲、高保融、高保勖而至高继冲,祖孙三代四人都重用他。
五代十国之中,荆南兵弱国小,作风最不成话。开国之主高季兴本是一个商人的仆人,跟着朱全忠立功而做到荆南节度使。后唐庄宗李存勖灭梁,高季兴去朝见,李存勖很高兴,拍拍他的背脊,表示赞许。高季兴觉得这是“最大的光荣,最大的幸福”,在这件衣服背上御手所拍之处,叫绣工绣上皇帝的手掌。但他回荆南后,对部属们谈话,却料到李存勖不成大事。他说:“新主对勋臣竖手指云:‘我于指头上得天下。’如此则功在一人,臣佐何有?吾高枕无忧矣。”后来李存勖果为部下兵将所杀。即使是高季兴这种人,也知道功劳归于“伟大的领袖”一人,将所有干部都不瞧在眼内的态度是必定会坏事的。
高季兴死后,长子从诲继位。从诲死后子保融继位。保融死后弟保勖继位。高保勖从小有个外号叫作“万事休”,因为他父亲最宠爱他,大发脾气之际,一见到爱子,什么事都算了。保勖有个怪脾气,喜欢看别人做爱。《宋史·四八三卷》:“保勖幼多病,体貌臞瘠,淫佚无度,日召娼妓集府署,择士卒壮健者令姿调谑,保勖与姬妾垂帘共观,以为娱乐。又好营造台榭,穷极土木之工。军民咸怨,政事不治。从事孙光宪切谏不听。”
保勖死后,保融之子继冲接位。孙光宪眼见形势不利,劝得他投降了宋朝。宋太祖待高氏一家很好,高氏子孙在宋朝做官,都得善终。这一家姓高的人品格都很差。荆南是交通要道(在今湖北省荆州一带),诸国使者进贡送礼,常要经过其境,高氏往往发兵夺其财物。别国写信来骂,高氏置之不理,若派兵来打,高氏就交还财物,道歉了事,丝毫不以为耻。当时天下称之为“高赖子”。这些无赖之徒在宋朝居然得享富贵,那是孙光宪的功劳了。
十六
纫针女
唐时京城长安有位豪士潘将军,住在光德坊,忘了他本名是什么,外号叫做“潘鹘硉”(“潘胡涂”的意思)。他本来住在湖北襄阳、汉口一带,原是乘船贩货做生意的。有一次船只停泊在江边,有个僧人到船边乞食。潘对他很器重,留他在船上款待了整天,尽力布施。僧人离去时说:“看你的形相器度,和一般商贾很不同。你妻子儿女的相貌也都是享厚福之人。”取了一串玉念珠出来送给他,说:“你好好珍藏。这串玉念珠不但进财,还可使你做官。”
潘做了几年生意,十分发达,后来在禁军的左军中做到将军,在京师造了府第。他深信自己的富贵都是玉念珠带来的,所以对之看得极重,用绣囊盛了,放在一只玉盒之中,供奉在神坛内。每月初一,便取出来对之跪拜。有一天打开玉盒绣囊,这串念珠竟然不见了。但绣囊和玉盒却都并无移动开启的痕迹,其他物品也一件不失。他吓得魂飞天外,以为这是破家失官、大祸临头的朕兆,严加访查追寻,毫无影踪。
潘家的主管和京兆府(首都长安)一个年近八十的老公人王超向来熟识,悄悄向他说起此事,请他设法追查。王超道:“这事可奇怪了。这决不是寻常的盗贼所偷。我想法子替你找找看,是不是能找到就难说了。”
王超有一日经过胜业坊北街,其时春雨初晴,见到一个十七八岁少女,头上梳了三鬟,衣衫褴褛,脚穿木屐,在路旁槐树之下,和军中的少年士兵踢球为戏。士兵们将球踢来,她一脚踢回去,总是将球踢得直飞上天,高达数丈,脚法神妙,甚为罕见。闲人纷纷聚观,采声雷动。
王超心下甚感诧异,从这少女踢球的脚法劲力看来,必是身负武功,便站在一旁观看。众人踢了良久,兴尽而散。那少女独自一人回去。王超悄悄跟在后面,见她回到胜业坊北门一条短巷的家中。王超向街坊一打听,知她与母亲同居,以做针线过日子。
王超于是找个藉口,设法和她相识,尽力和她结纳。听她说她母亲也姓王,就认那少女作甥女,那少女便叫他舅舅。
那少女家里很穷,与母亲同卧一张土榻,常常没钱买米,一整天也不煮饭,王超时时周济她们。但那少女有时却又突然取出些来自远方的珍异果食送给王超。苏州进贡新产的洞庭橘,除了宰相大臣得皇帝恩赐几只之外,京城中根本见不到。那少女有一次却拿了一只洞庭橘给他,说是有人从皇宫中带出来的。这少女性子十分刚强,说什么就是什么。王超心下很怀疑,但一直不动声色。
这样来往了一年。有一天王超携了酒食,请她母女,闲谈之际说道:“舅舅有件心事想和甥女谈谈,不知可以吗?”那少女道:“深感舅舅的照顾,常恨难以报答。只要甥女力量及得到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王超单刀直入,便道:“潘将军失了一串玉念珠,不知甥女有否听到什么讯息?”那少女微笑道:“我怎么会知道?”
王超听她语气有些松动,又道:“甥女若能想法子觅到,当以财帛重重酬谢。”那少女道:“这事舅舅不可跟别人说起。甥女曾和朋友们打赌闹着玩,将这串念珠取了来,那又不是真的要了他,终于会去归还的,只不过一直没空罢了。明天清早,舅舅到慈恩寺的塔院去等我,我知道有人把念珠寄放在那里。”
王超如期而往,那少女不久便到了。那时寺门刚开,宝塔门却还锁着。那少女道:“等一会你瞧着宝塔罢!”说罢纵身跃起,便如飞鸟般上了宝塔,飞腾直上,越跃越高。她钻入塔中,顷刻间站在宝塔外的相轮之上,手中提着一串念珠,向王超扬了扬,纵身跃下,将念珠交给王超,笑道:“请舅舅拿去还他,财帛什么的,不必提了。”
王超将玉念珠拿去交给潘将军,说起经过。潘将军大喜,备了金玉财帛厚礼,请王超悄悄去送给那少女。可是第二日送礼去时,人去室空,那少女和她母亲早不在了。
冯缄做给事的官时,曾听人说京师多侠客一流人物,待他做了京兆尹(首都市长),向部属打听,王超便说起此事。潘将军对人所说的,也和王超的话相符。(见《剧谈录》)
这个侠女虽然具此身手,却甘于贫穷,并不贪财,以做针线自食其力,盗玉念珠放于塔顶,在皇宫里取几只橘子,衣衫褴褛,足穿木屐而和军中少年们踢球,一派天真烂漫,活泼可喜。
慈恩寺是长安著名大寺,唐高宗为太子时,为纪念母亲文德皇后而建,所以称为慈恩。慈恩寺曾为玄奘所住持,所以玄奘所传的一宗佛教唯识法相宗又称“慈恩宗”。寺中宝塔七级,高三百尺,高宗永徽三年玄奘监建。
十七
宣慈寺门子
唐干符二年,韦昭范应宏词科考试及第,中了进士。他是当时度支使(财政部长)杨严母亲家的一家人。唐代的习惯,中进士后那一场喜庆宴会非常重要,必须尽力铺张,因为此后一生的前途和这次宴会有很大关系。韦昭范为了使得宴会场面豪华,向度支使库借来了不少帐幕器皿。杨严(他的哥哥杨收曾做宰相)还怕不够热闹,又派使库的下属送来许多用具。所以这年三月间在曲江亭子开宴时,排场隆重阔绰,世所少见。这一天另外还有别的进士也在大排筵席,除了宾客云集,长安城中还有不少闲人赶来看热闹。
宾主饮兴方酣,忽然有一少年骑驴而至,神态傲慢,旁若无人,骑着驴子直走到筵席之旁,俯视众人。众宾主既惊且怒,都不知这恶客是何等样人。那少年提起马鞭,挥鞭往侍酒之人头上打去,哈哈大笑,口出污言秽语,粗俗不堪。席上宾主都是文士,眼见这恶客举止粗暴,一时都手足无措。
正尴尬间,旁观的闲人之中忽有一人奋身而出,啪的一声,打了那恶少一记耳光。这一记打得极重,那恶少应声跌下驴子。那人拳打足踢,再夺过他手中的马鞭,鞭如雨下,打了他百余下。众人欢呼喝采,都来打落水狗,瓦砾乱投,眼见便要将那恶少打死。
正在这时,忽然轧轧声响,紫云楼门打开,几名身穿紫衣的从人奔了出来,大呼:“别打,别打!”又有一名品级甚高的太监带了许多随从,骑马来救。
那人挥动鞭子,来一个打一个,鞭上劲力非凡,中者无不立时摔倒。那宦官身上也中了一鞭,吃痛不过,拨转马头便逃,随从左右也都跟着进门。紫云楼门随即关上,再也没人敢出来相救。众宾客大声喝采,但不知这恶少是什么来头,那时候宦官的权势极盛,这人既是宦官一党,再打下去必有大祸,于是便放了那恶少。
大家问那仗义助拳之人:“尊驾是谁?和座中那一位郎君相识,竟肯如此出力相助?”那人道:“小人是宣慈寺的看门人,跟诸位郎君都不相识,只是见这家伙无礼,忍不住便出手了。”众人大为赞叹,纷纷送他钱帛。大家说:“那宦官日后定要报复,须得急速逃走才是。”
后来座中宾客有许多人经过宣慈寺门,那看门人都认得他们,见到了总是恭恭敬敬的行礼。奇怪的是,居然此后一直没听到有人去捉拿追问。(见王定保《唐摭言》)
这故事所写的侠客是一个极平凡的看门人,路见不平、拔拳相助之后,也还是做他的看门人。故事的结尾在平淡之中显得韵味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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