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0章 侠客行(84)
八
卢生
如果你可以有两个愿望,那是什么?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会说:第一是长生不老,第二是用不完的钱。中国古时道士所修练的,号称主要是这两种法术,一是长生术,二是黄白术。黄是黄金,白是白银。中国的方士一向相信,可以将水银加药料烧炼而成黄金。西方中世纪的术士长期来也在进行着相同的钻研,“炼金术”便是近代化学的祖先。炼金虽然没成功,但对物质和元素的性质与变化,知识却越来越丰富,终于累积发展而成为近代的化学。
中国道士之中,高下有很大不同,最高尚的讲究淡泊宁静,修身养生,以求身心平和,以至延年益寿,甚或救人济世,例如全真教或其他正一、太乙等派别,或武当山的道教修士。次一等的讲究金丹大道,希望长生不老,炼成金丹之后点铁成金,或烧汞成金,用以救贫济世。下焉者则是希望大发横财,金银取用不绝,或者驱邪辟鬼,降魔捉妖,欺骗迷信人士。中国下乘道士的影响所以始终不衰,自和长生术、炼金术以及驱邪术的引人入胜有重大关系。
如果再有第三个愿望,多半和“性”有关了。所以落于下乘的道士也有“房中术”。
其实这些下乘功夫和真正的道家、道教无关。所谓的“道家”,是哲学家,信从老子和庄子等人的学说,清静淡泊,达观顺世;至于“道教”,则是创于中国的一种宗教,信奉道教的出家人称为道士。
皇帝和大官对黄白术不感兴趣,长生术却是一等一的大事。毛泽东晚年常提到“吐故纳新”四字,这典故源出《庄子》,是后世道士长生术的基本观念之一,认为吐纳(呼吸)得法,可以寿同彭祖,或升天成仙。道教派别中还有降妖、捉鬼、符咒、追魂、治病等的一类,那当是更加比较低的一种了。
古代不少高明之士见解卓越,但对金丹大道却深信不疑,李白便是其中之一。他有许多诗篇都提到对烧丹修炼之术的向往。唐朝皇帝或崇佛教,或好道术,皇帝姓李,便和李耳拉上了关系,因此唐代道教特别盛行。
《酉阳杂俎》中记载了一个卢生的故事。
唐代元和年间,江淮有个姓唐的人,学问相当不错而好道,到处游览名山,人家叫他唐山人。他自称会“缩锡”之术。所谓缩锡,当是将锡变为银子。锡和银的颜色相像,当时人们相信两者的性质有类似之处,将价钱便宜的锡凝缩而变为银子,自是一个极大的财源。许多人大为羡慕,要跟着他学。
唐山人出外游历,在楚州的客栈之中,遇到一位姓卢的书生,言谈之下,甚是投机。卢生也谈到炉火修炼的方术,又说他妈妈姓唐,于是便叫唐山人为舅舅。两人越谈越高兴,当真相见恨晚。唐山人要到南岳山去,便邀卢生同行。卢生说有一门亲戚在阳羡,正要去探亲,和舅舅同行一程,路上有伴,那再好不过了。
中途错过了宿头,在一座僧庙中借宿。两人说起平生经历,甚是欢畅,谈到半夜,兀自未睡。卢生道:“听说舅舅善于缩锡之术,可以将此术的要点赐告吗?”唐山人笑道:“我数十年到处寻师访道,只学得此术,岂能随随便便就传给你?”卢生不断恳求。唐山人推托说,真要传授,也无不可,但须择吉日拜师,同到南岳拜师之后,便可传你。
卢生突然脸上变色,厉声道:“舅舅,非今晚传授不可,否则的话,可莫怪我对你不起了。”唐山人也怒了,道:“阁下虽叫我舅舅,其实我二人风马牛不相关,只不过路上偶然相逢、结为游伴而已。我敬重你是读书人,大家客客气气,怎可对我耍这种无赖手段?”
卢生卷起衣袖,向他怒目而视,似乎就要跳起来杀人,这样看了良久,说道:“你当我是什么人?我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刺客。你今晚若不将缩锡之术说了出来,那便死在这寺院之中。”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只黑色皮囊,开囊取出一柄青光闪闪的匕首,形如新月,左手拿起火堆前的一只铁熨斗,挥匕首削去,但听得嗤嗤声响,那铁熨斗便如是土木所制,一片片的随手而落。
唐山人大惊,只得将缩锡之术说了出来。
卢生这才笑道:“你倒不顽固,刚才险些误杀了舅舅。”听他说了良久,这才说道:“我师父是仙人,令我们师兄弟十人周游天下查察,若见到有人妄自传授黄白术的,便杀了他,有人传授添金缩锡之术的也杀。我早通仙术,见你不肯随便传人,这才饶你。”说着行了一礼,出庙而去。
唐山人汗流浃背,以后遇到同道中人,常提到此事,郑重告诫。(事见《酉阳杂俎》)据我猜想,卢生早闻唐山人之名,想骗他传授发财秘诀,因此“舅舅、舅舅”的叫得十分亲热,待唐山人坚执不肯,便出匕首威胁,“师父是仙人”云云,只吓吓唐山人而已。又或许唐山人的名气大了,大家追住了要他传法,事实上他根本不会,只好造了个故事来推托。锡和银都是金属元素,原子量不同,根本不可能将锡变为银子。
近代人科学知识普遍了,一般道教徒所注重的,大概只在驱魔除妖、养生炼气、求仙扶乩、符咒通灵等几方面。有些道教的教派和道士研习武术,武当派古代出了一位大名人张三丰,传下不少高明武功,因而与少林派并称,是中国武术的重要派别之一。
九
聂隐娘
聂隐娘故事出于裴铏所作的《传奇》。裴铏是唐末大将高骈的从事。高骈好妖术,行为怪诞。裴铏这篇传奇小说中也有很丰富的想像。
唐贞元年间,藩镇魏博的大将聂锋有个女儿,闺名隐娘,十岁时,有个尼姑来聂家乞食,见到隐娘,求聂锋将女儿给她携去教导。聂大怒不许。当夜隐娘失踪,聂锋搜寻不到,夫妇思念女儿,相对哭泣。五年后,隐娘回家,说起师父教她剑术的经过。
尼姑教聂隐娘剑术的步骤,常为后世武侠小说所模仿:“遂令二女教某攀缘,渐觉身轻如风。一年后,刺猿狖百无一失;后刺虎豹,皆决其首而归。三年后,能使刺鹰隼无不中。剑之刃渐减五寸,飞禽遇之,不知其来也。”学会刺鸟之后,尼姑带她到都市之中,指一人给她看,先一一数明此人的罪过,然后叫她割这人的首级来,用的是羊角匕首,人头能用药化之为水。《鹿鼎记》中韦小宝能以药将人尸化而为水,当从此出典。
五年后,尼姑师父说某大官害人甚多,吩咐她夜中去行刺。那时候聂隐娘任意杀人,早已毫不困难,但这次遇到了另一种心理上的障碍。她见到那大官在玩弄孩儿,那孩子甚是可爱,一时不忍下手,直到天黑才杀了他的头。尼姑大加叱责,教她:“以后遇到这种人,必须先杀了他所爱之人,再杀他自己。”可以说是一种“忍的教育”。
聂隐娘自己选择丈夫,选的是一个以磨镜子做职业的少年。在唐代,那是一种十分奇特的行为,她父亲是魏博镇的大将聂锋,却不敢干涉,只好依从。
聂锋死后,魏博节度使知道聂隐娘有异术,便派她丈夫做个小官。后来魏博节度使和陈许节度使刘悟有意见,派聂隐娘去行刺。
刘悟会神算,召了一名牙将来,对他说:“明天一早到城北,去等候一对夫妻,两人一骑黑驴、一骑白驴。有一只喜鹊鸣叫,男的用弹弓射之不中,女子夺过丈夫的弹弓,一丸即射死喜鹊,你就恭恭敬敬的上去行礼,说我邀请他们相见。”
第二天果然有这样的事发生。聂隐娘大为佩服,就做了刘悟的侍从。魏博节度使再派人去行刺,两次都得聂隐娘相救。
故事中所说的那个陈许节度使刘悟能神算,豁达大度,魏博节度使远为不及。其实刘悟这人在历史上是个无赖。《唐书》说他少年时“从恶少年,杀人屠狗,豪横犯法”。后来和主帅打马球,刘悟将主帅撞下马来。主帅要斩他,刘悟破口大骂,主帅佩服他的胆勇,反加重用。刘悟做了大将后,战阵之际倒戈反叛,杀了上司李师道而做节度使。他晚年时,有巫师妄语李师道的鬼魂领兵出现。《唐书》记载:“悟惶恐,命祷祭,具千人膳,自往求哀,将易衣,呕血数斗卒。”可见他对杀害主帅一事心中自咎极深,是一个极佳的心理研究材料。
和他同时的魏博节度使先是田弘正,后是李愬,两人均是唐代名臣,人品都比刘悟高得多了。裴铏故意大捧刘悟而抑魏帅,当另有政治目的。
唐人入京考进士,常携了文章先去拜谒名流,希望得到吹嘘。普通文章读来枯燥无味,往往给人抛在一旁,若是瑰丽清灵的传奇小说,便有机会得到青睐赏识。先有了名声,考进士就容易中得多了。唐朝的考试制度还没有后世严格,主考官阅卷时可以知道考生的名字。除了在考进士之前作广告宣传、公共关系之外,唐人写传奇小说有时含有政治作用。例如《补江总白猿传》的用意是攻击政敌欧阳询(大书法家),说他是妖猿之子。牛李党争之际,李党人士写传奇小说影射攻击牛僧儒,说他和女鬼私通,而女鬼则是颇有忌讳的前朝后妃。
刘悟明明是个粗鲁的武人。《资治通鉴》中说:“悟多力,好手搏,得郓州三日,则教军中壮士手搏,与魏博使者庭观之,自摇肩攘臂,离座以助其势。”这情形倒和今日的摔角观众十分相似。朝廷当时要调他的职,怕他兵权在手,不肯奉命。魏博节度使田弘正却料他没有什么能为。果然“悟闻制下,手足失坠,明日,遂行。”(一接到朝廷的命令,不由得手足无措,第二日就乖乖的去了。)
裴铏写这篇传奇,故意抬高刘悟的身分。据我猜想,裴铏是以刘悟来影射他的上司高骈,是一种拍马手法。刘悟和监军刘承偕不睦,势如水火。监军是皇帝派在军队里监视司令长官的亲信太监,权力很大,相当于当代的党代表或政委。刘承偕想将刘悟抓起来送到京城去,却给刘悟先下手为强,将刘承偕手下的卫兵都杀了,将他关了起来,一直不放。皇帝无法可施。有大臣献计,不如公然宣布刘承偕的罪状,命刘悟将他杀了。但刘承偕是皇太后的干儿子,皇帝不肯杀他,后来宣布将刘承偕充军,刘悟这才放了他。
高骈是唐朝皇帝僖宗派去对抗黄巢的大将,僖宗避黄巢之乱,逃到四川,朝政大权都在太监田令孜的手里。高骈和田令孜斗争得很剧烈,不奉朝廷的命令。裴铏大捧刘悟,主要的着眼点当在赞扬他以辣手对付皇帝的亲信太监,令朝廷毫无办法,只好屈服。
精精儿、空空儿去行刺刘悟一节,写得生动之极,“妙手空空儿”一词,已成为我们日常语言的一部分。小说中写这段情节其实也有政治动机。
唐朝之亡,和高骈有很大关系。唐僖宗命他统率大军,对抗黄巢,但他按兵不动,把局势搞得糟不可言。此人本来很会打仗,到得晚年却十分怕死,迷信神仙长生之说,任用妖人吕用之而疏远旧将。吕用之又荐了个同党张守一,一同装神弄鬼,迷惑高骈。当时朝中的宰相郑畋和高骈的关系很不好,双方不断文书来往,辩驳攻讦。《资治通鉴》中载有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
僖宗中和二年,即公元八八二年,“骈和郑畋有隙。用之谓骈曰:‘宰相有遣刺客来刺公者,今夕至矣!’骈大惧,问计安出。用之曰:‘张先生尝学斯术,可以御之。’骈请于守一,守一许诺。乃使骈衣妇人之服,潜于他室,而守一代居骈寝榻中,夜掷铜器于阶,令铿然有声,又密以囊盛彘血,潜于庭宇,如格斗之状。及旦,笑谓骈曰:‘几落奴手!’骈泣谢曰:‘先生于骈,乃更生之惠也!’厚酬以金宝。”
在庭宇间投掷铜器,大洒猪血,装作与刺客格斗,居然骗得高骈深信不疑。但高骈是聪明人,时日久了,未必不会怀疑,然如读了〈聂隐娘〉传,就会疑心大去了。
精精儿先来行刺刘悟,格斗良久,为聂隐娘所杀。后来妙手空空儿继至,聂隐娘知道不是他敌手,要刘悟用玉器围在头颈周围,到得半夜,“果闻项上铿然声甚厉”,“后视其玉,果有匕首划处,痕逾数分。自此刘转厚礼之。”行刺的情形,岂不与吕用之、张守一布置的骗局十分相像?现在我们读这篇传奇,当然知道其中所说的神怪之事都是无稽之谈,但高骈深信神仙,一定会信以为真。
《通鉴》中记载:“用之每对骈呵叱风雨,仰揖空际,云有神仙过云表,骈辄随而拜之。然常赂骈左右,使伺骈动静,共为欺罔,骈不之寤。左右小有异议者,辄为用之陷死不旋踵。”如果吕用之要裴铏写这样一篇文章,证明这种事以前也发生过,看来裴铏也不敢不写;也许,裴铏是受了吕用之丰富的“稿费”。
这猜测只是我的一种推想,以前无人说过,也拿不出什么证据。
我觉这篇传奇中写得最好的人物是妙手空空儿,聂隐娘说“空空儿之神术,人莫能窥其用,鬼莫得蹑其踪”。他出手只是一招,一击不中,便即飘然远引,决不出第二招。自来武侠小说中,从未有过如此骄傲而飘逸的人物。
《太平广记》第一百九十四卷〈聂隐娘〉条中,陈许节度使作刘昌裔,与史实较合。刘昌裔是策士、参谋一类人物,善于用兵。刘悟做的是义成节度使。两人是同时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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