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7章 天龙(185)
虚竹又惊又喜,说道:“符姑娘当真不愧称为‘针神’,在骆驼急驰之际,居然做成了这样一件美服。”当即除下僧衣,将长袍披在身上,长短宽窄,无不贴身,袖口衣领之处,更镶以灰色貂皮,那也是从众女皮裘上割下来的。虚竹相貌虽丑,这件华贵的袍子一上身,登时大显精神,众女尽皆喝采。虚竹神色忸怩,手足无措。
这时众人已来到上峰的路口。程青霜在途中已向众女说知,她下峰之时,敌人已攻上了断魂崖,缥缈峰的十八天险已失十一,钧天部群女死伤过半,情势万分凶险。虚竹见峰下静悄悄地没半个人影,一片皑皑积雪之间,萌茁青青小草,若非事先得知,那想得到这一片宁静之中,蕴藏着无穷杀机。众女忧形于色,挂念钧天部诸姊妹的安危。
石嫂拔刀在手,大声道:“‘缥缈九天’之中,八天部下峰,只余一部留守,贼子乘虚而来,无耻之极。主人,请你下令,大伙儿冲上峰去,跟群贼一决死战!”神情甚为激昂。余婆却道:“石家妹子且莫性急,敌人势大,钧天部全仗峰上十八处天险,这才支持了这许多时日。咱们现今是在峰下,敌人反客为主,反占了居高临下之势……”石嫂道:“依你说却又如何?”余婆道:“咱们还是不动声色,静悄悄的上峰,让敌人越迟知觉越好。”
虚竹点头道:“余婆之言有理。”他既这样说,谁也更无异言。
八部分列队伍,悄无声息的上山。这一上峰,各人轻功强弱立时便显了出来。虚竹见余婆、石嫂、符敏仪等几个首领虽是女流,足下着实快捷,心想:“果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师伯的部属甚是了得。”
一处处天险走将过去,但见每一处都有断刀折剑、削树碎石的痕迹,可以想见敌人通过之时,都曾经过一场场惨酷的战斗。过断魂崖、碎骨岩、百丈涧,来到接天桥时,只见两片峭壁之间的一条铁索桥已为人用宝刀砍成两截。两处峭壁相距几达五丈,势难飞渡。
群女相顾骇然,均想:“难道钧天部的众姊妹都殉难了?”众女均知,接天桥是连通百丈涧和仙愁门两处天险之间的必经要道,虽说是桥,其实只一根铁链,横跨两边峭壁,下临乱石嶙峋的深谷。来到灵鹫宫之人,自然个个武功高超,踏索而过,原非难事。这次程青霜下峰时,敌人尚只攻到断魂崖,距接天桥尚远,但钧天部早已有备,派人守御铁链,一等敌人攻到,便即开了铁链中间的铁锁,铁链分为两截,这五丈阔的深谷说宽不宽,但要一跃而过,纵然轻功极高之人,也所难能。这时众女见铁链为利刃所断,多半敌人斗然攻到,钧天部诸女竟来不及开锁分炼。
石嫂将柳叶刀挥得呼呼风响,叫道:“余婆婆,快想个法子,怎生过去才好。”余婆婆道:“嗯,怎么过去,那倒不大容易……”
一言未毕,忽听得对面山背后传来“啊,啊”两声惨呼,乃是女子声音。群女热血上涌,均知是钧天部的姊妹遭了敌人毒手,恨不得插翅飞将过去,和敌人决一死战,但尽管叽叽喳喳的大声叫骂,悲叹议论不绝,却没法飞渡天险。
注:
佛教认为,人生痛苦烦恼,不能解脱,主要根源在于“三毒”(Trini Akusalamulani),也可译作“三不善”,即“贪”(Ragah)、“嗔”(Dosah)、“痴”(Mohah)。“贪”是欲望、贪得、各种物质或精神上的欲求、爱念、对名利权力的追求等等;“嗔”是仇恨心、憎怨心,企望打击、损害、伤害、杀伤别人的心理,讨厌别人,妒忌,幸灾乐祸等等;“痴”是不了解、认识错误、妄想、幻觉、谬见,是“白痴”之“痴”而非“痴情”、“痴心”之痴。佛家有时称“非佛教徒”为“无知凡夫”,是出于一种慈悲心,认为他们不是应当敌视的“异教徒”,而只是未闻佛法、不了解觉者真理、未懂得真正道理之人,亦即“痴”。中国学者常出于对中文“痴”的理解,以为三毒之“痴”是指痴心、迷恋,其实是因中文之“痴”字而生误会。在佛教中,迷恋、执着、念念不忘、难以自解,有如段誉之对王语嫣,在“三毒”中属于“贪”而不算“痴”。但人有“痴心”、“情痴”,也即因“认识错误”、“不知真理”所致,所以两者分别不大。中文中之“贪”,恒指非分之得而言;佛学中之“贪”,则包括合理的获得在内,如考试合格、营业赚钱等等,相当于“获得的欲求”。
佛教徒认为三毒中“痴”最难消除,因心中若无“痴”,即可有“正见”、“正思惟”,对于“实相”有真正认识,能脱却钝根、中根而进入利根,能生“三善思”(出离、无恚、无害),由此而能生慧,能去贪、去嗔。佛家之“痴”,佛经英文译本中作delusion,ignorance,false thinking,without the right understanding,without the right thoughts。去“嗔”不难,去“贪”甚难,若能去“痴”,即大彻大悟,真见佛道矣。所以“不闻佛法”是人生“八难”之一,类似于生而聋、哑、盲。
第三十八回
胡涂醉 情长计短
虚竹眼望深谷,也是束手无策,见到众女焦急的模样,心想:“她们都叫我主人,遇上了真正难题,我这主人却一筹莫展,那成什么话?经中言道:‘或有来求手足耳鼻、头目肉血、骨髓身分,菩萨摩诃萨见来求者,悉能一切欢喜施与。’菩萨六度,第一便是布施,我又怕什么了?”于是脱下符敏仪所缝的那件袍子,说道:“石嫂,请借兵刃一用。”石嫂道:“是!”倒转柳叶刀,躬身将刀柄递过。
虚竹接刀在手,北冥真气运到了刃锋之上,手腕微抖,唰的一声轻响,已将扣在峭壁石洞中的半截铁链斩下。柳叶刀又薄又细,只不过锋利而已,也非什么宝刀,但经他真气贯注,切铁链如斩竹木。这段铁链留在此岸的约有二丈二三尺,虚竹抓住铁链,将刀还了石嫂,提气力跃,便向对岸纵了过去。
群女齐声惊呼。余婆婆、石嫂、符敏仪等都叫:“主人,不可冒险!”
一片呼叫声中,虚竹已身凌峡谷,他体内真气滚转,轻飘飘的向前飞行,突然间真气微浊,身子下跌,当即挥出铁链,卷住了对岸垂下的断炼。便这么一借力,身子沉而复起,落到了对岸。他转过身来,朗声道:“大家且歇一歇,我去设法救人。”
余婆等又惊又佩,尽皆感激,齐道:“主人小心!”
虚竹向传来惨呼声的山后奔去,走过一条石弄堂也似的窄道,见两女尸横在地,身首分离,鲜血兀自从颈口冒出。虚竹合什说道:“我佛慈悲,罪过,罪过!”对着两具尸体匆匆忙忙的念了一遍“往生咒”,顺着小径向峰顶快步而行,越走越高,身周白雾越浓,不到一个时辰,便已到了缥缈峰绝顶,云雾之中,放眼皆是松树,却听不到一点人声,心下沉吟:“难道钧天部诸女都给杀光了?当真作孽。”摘了几枚松球,放在怀里,心道:“松球会掷死人,我出手千万要轻,只可将敌人吓走,不可杀人。”
只见地下是一条青石板铺成的大道,每块青石都长约八尺,宽约三尺,甚为整齐,要铺成这样的大道,工程浩大之极,似非童姥手下诸女所能,料想是前人遗留。这青石大道约有二里来长,石道尽处,一座巨大的石堡巍然耸立,堡门左右各有一头石雕的猛鹫,高达三丈有余,尖喙巨爪,神骏非凡。这古堡形貌古朴,不知是何时所建,堡门半掩,四下里仍一人也无。
虚竹闪身进门,穿过两道庭院,忽听得大厅中传来声音,一人厉声喝道:“贼婆子藏宝的地方,到底在那里?你们说是不说?”一个女子声音骂道:“狗奴才,事到今日,难道我们还想活吗?你可别痴心妄想啦!”另一个男子声音说道:“云岛主,有话好说,何必动粗?这般对付妇道人家,未免太无礼了罢?”
虚竹听出那劝解的声音是大理段公子所说,当乌老大要众人杀害童姥之时,也是这段公子独持异议,心想:“这位公子似乎不会武功,但英雄肝胆,侠义心肠,远在一众武学高手之上,令人好生钦佩。”
只听那云岛主道:“哼哼,你们这些鬼丫头想死,自然容易,但天下那有这等便宜事?我碧石岛有一十七种奇刑,待会一件件在你们鬼丫头身上试个明白。听说黑风洞、伏鲨岛的奇刑怪罚,比我碧石岛还厉害得多,也不妨让众兄弟开开眼界。”许多人轰然叫好,更有人道:“大伙儿尽可比划比划,且看那一洞、那一岛的刑罚最先奏效。”
从声音中听来,厅内不下数百人之多,加上大厅中的回声,嘈杂噪耳。虚竹想找个门缝向内窥望,但这座大厅全是以巨石砌成,竟没半点缝隙。他一转念间,双手在地下泥尘中抹了几下,满手污泥都涂抹在脸上,便即迈步进厅。
只见大厅中桌上、椅上都坐满了人,一大半人没座位,便席地而坐,另有一些人走来走去,随口谈笑。厅中地下坐着二十来个黄衫女子,显是给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其中一大半都是身上血渍淋漓,受伤不轻,自是钧天部诸女了。厅上本来便乱糟糟地,虚竹跨进厅门,也有几人向他瞧了一眼,见他不是女子,自不是灵鹫宫之人,只道是那个洞主、岛主带来的门人子弟,谁也没多加留意。
虚竹在门槛上一坐,放眼四顾,见乌老大坐在西首一张太师椅上,脸色憔悴,但剽悍乖戾之气仍从眼神中流露出来。一个身形魁梧的黑汉子手握皮鞭,站在钧天部诸女身旁,不住喝骂,威逼她们吐露童姥藏宝的所在,那自是云岛主了。诸女只倔强反骂。
乌老大道:“你们这些丫头真是死心眼儿,我跟你们说,童姥早就给她师妹李秋水杀死了,这是我亲眼目睹,难道还有假的?你们乘早降服,我们决不难为。”
一个中年黄衫女子尖声叫道:“胡说八道!尊主武功盖世,已练成了金刚不坏之身,有谁还能伤得她老人家?你们妄想夺取破解‘生死符’的宝诀,乘早别做这清秋大梦。别说尊主必定无恙,转眼就会上峰,惩治你们这些叛徒,就算她老人家仙去了,你们‘生死符’不解,一年之内,个个要哀号呻吟,受尽苦楚而死。”
乌老大冷冷的道:“好,你不信,我给你们瞧一样物事。”说着从背上取下一个包袱,打了开来,赫然露出一条人腿。虚竹和众女认得那条腿上的裤子鞋袜,正是童姥的下肢,不禁都“啊”的一声叫了出来。乌老大道:“李秋水将童姥斩成了八块,分投山谷,我随手拾来了一块,你们不妨仔细瞧瞧,是真是假。”
钧天部诸女认明确是童姥的左腿,料想乌老大此言非虚,不禁放声大哭。
一众洞主、岛主大声欢呼,都道:“贼婆子已死,当真妙极!”有人道:“普天同庆,薄海同欢!”有人道:“乌老大,这般好消息,你竟瞒到这时候,该当罚酒三大杯。”却也有人道:“贼婆子既死,咱们身上的生死符,倘若世上无人能解……”
突然之间,人丛中响起几下“呜呜”之声,似狼嗥,如犬吠,声音充满了痛楚,极为可怖。众人一听之下,齐皆变色,霎时之间,大厅中除了这有如受伤猛兽般的呼号之外,更无别的声息。只见一个胖子在地下滚来滚去,两脚乱撑乱踢,双手先是抓脸,又撕烂胸口衣服,跟着猛力撕抓胸口,竟似要挖出自己的心肺。只片刻间,他已满手是血,脸上、胸口,也都是鲜血,叫声也越来越惨厉。众人如见鬼魅,不住后退。有几人低声道:“生死符催命来啦!”
虚竹虽也中过生死符,但随即服食解药,跟着得童姥传授法门化解,并未经历过这等惨酷熬煎,眼见那胖子这般惊心动魄的情状,才深切体会到众人如此畏惧童姥之故。
众人似怕生死符的毒性会传染旁人,谁也不敢上前设法减他痛苦。片刻之间,那胖子已将全身衣衫撕得稀烂,身上一条条都是抓破的血痕,地下也洒满了斑斑鲜血。
人丛中有人气急败坏的叫道:“哥哥!你静一静,别慌!”奔出一个人来,又叫:“让我给你点了穴道,咱们再想法医治。”那人和那胖子相貌有些相似,年纪较轻,人也没那么胖,显是他的同胞兄弟。那胖子双眼发直,宛似不闻。那人一步步走近,神态间充满了戒慎恐惧,走到离他三尺之处,陡然出指,疾点他“肩井穴”。那胖子身形一侧,避开了他手指,反手将他牢牢抱住,张口便咬他脸颊。那人叫道:“哥哥,放手!是我!”那胖子不住乱咬,便如疯狗一般。他兄弟出力挣扎,却那里挣得开,霎时间脸上给他咬下一块肉来,鲜血淋漓,只痛得大声惨呼。
段誉向王语嫣道:“王姑娘,怎地想法子救他们一救?”王语嫣蹙起眉头,说道:“这人发了疯,力大无穷,又不是使武功,我可没法子。”段誉转头向慕容复道:“慕容兄,你慕容家‘以彼之道,还治彼身’的神技,可用得着么?”慕容复不答,脸有不愉之色。包不同恶狠狠的道:“你叫我家公子学做疯狗,也去咬他一口吗?”
段誉歉然道:“是我说得不对,包兄莫怪。慕容兄莫怪!”走到那胖子身边,说道:“尊兄,这人是你的弟弟,快请放了他罢。”那胖子双臂却抱得更加紧了,口中兀自发出犹似负伤猛兽的痛吼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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