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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9章 射雕英雄传(119)


尹陆二人见有人进来,立时跃开罢斗,未及出言喝问,沙通天晃身上前,双手分抓,已拿住了二人手腕。彭连虎俯身解开了侯通海手上绑带。

        侯通海别了半日,早已气得死去活来,不等取出口中布片,喉头闷吼,连连挥掌往程瑶迦脸上劈去。程瑶迦绕步让过。侯通海紫胀了脸皮,双拳直上直下的猛打。彭连虎连叫:“且慢动手,问明白再说。”侯通海口中耳中兀自塞了布片,那里听见?

        陆冠英腕上脉门为沙通天扣住,只觉半身酸麻,动弹不得,见程瑶迦情势危急,侯通海形同疯虎,转眼就要遭他毒手,也不知忽然从那里来了一股大力,一挣便挣脱了沙通天的掌握,猛往侯通海纵去。他人未跃近,给彭连虎一下弯腿钩踢,扑地倒了。彭连虎抓住他的后领提了起来,喝问:“你是谁?那装神弄鬼的家伙那里去了?”

        忽听得呀的一声,店门缓缓推开,众人一齐回头,却无人进来。彭连虎等不自禁的心头都感到一阵寒意,忽见一个蓬头散发的女子在门口一探。梁子翁和灵智上人跳起身来,齐声惊呼:“不好,有女鬼!”彭连虎却看清楚只是个寻常乡姑,喝道:“进来!”

        傻姑笑嘻嘻的走了进来,伸了伸舌头,说道:“啊,这么多人。”

        梁子翁先前叫了一声“有女鬼”,这时却见她衣衫褴褛,傻里傻气,是个乡下贫女,不禁老羞成怒,纵身上前,叫道:“你是谁?”伸手去拿她手臂。岂知傻姑手臂疾缩,反手便是一掌,正是桃花岛武学“碧波掌法”,她所学虽然不精,这掌法却甚奥妙。梁子翁没半点防备,啪的一声,这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手背之上,落手着实不轻。梁子翁又惊又怒,叫道:“好,你装傻!”欺身上前,双拳齐出。傻姑退步让开,忽然指着梁子翁的光头,哈哈大笑。

        这一笑大出众人意料之外,梁子翁更是愕然,隔了一会,才右拳猛击出去。傻姑举手挡架,身子晃了几晃,知道不敌,转身就逃。梁子翁那容她逃走,左腿跨出,已拦住她去路,回肘后撞,回拳反拍,傻姑鼻子上吃了一记,只痛得她眼前金星乱冒,大叫:“吃西瓜的妹子,快出来救人哪,有人打我哪。”

        黄蓉大惊,心道:“不杀了这傻姑娘,留下来果是祸胎。”突然间听得有人轻哼一声,这一声虽轻,黄蓉心头却通的一跳,惊喜交集:“爹爹到啦!”忙凑眼到小孔观看,果见黄药师脸上罩着人皮面具,站在门口。

        他何时进来,众人都没见到,似是刚来,又似乎比众人先进屋子,一见到他那张木然不动、没半点表情的脸,都感全身不寒而栗。他这脸既非青面獠牙,又无恶形怪状,但实在不像一张活人的脸。

        适才傻姑只与梁子翁拆了三招,但黄药师已瞧出她是本门弟子,好生疑惑,问道:“姑娘,你师父是谁?他到那里去啦?”傻姑摇了摇头,看着黄药师这张怪脸,呆了一呆,忽然拍手大笑。黄药师眉头微皱,料定她若非自己的再传弟子,也必与本门颇有渊源。他最爱护短,决不容许别人欺侮本门弟子,梅超风犯了叛师大罪,但一败于郭靖之手,他便出而相护,何况傻姑这天真烂漫的姑娘?说道:“傻孩子,人家打了你,你怎不去打还呀?”

        日前黄药师到船上查问女儿下落之时,未戴面具,这次面目不同,众人都未认出,但一听到他语音,完颜洪烈、杨康、彭连虎等三人已隐约猜到是他。彭连虎知道在这魔头手下决然讨不了好去,只怕昨晚在皇宫中遇到的便是此人,打定主意决不和他动手,一有机会,立即三十六着走为上着。

        傻姑道:“我打他不过。”黄药师道:“谁说你打他不过?他打你鼻子,你也打他鼻子,一拳还三拳。”傻姑笑道:“好啊!”她也不想梁子翁本领远胜于己,走到他面前,说道:“你打我鼻子,我也打你鼻子,一拳还三拳。”对准他鼻子就是一拳。

        梁子翁举手便挡,忽然臂弯里“曲池穴”一麻,手臂只伸到一半,竟自伸不上去,砰的一声,鼻子上果然吃了一拳。傻姑叫道:“二!”又是一拳。梁子翁坐腰沉胯,拔背含胸,左手平手外翻,这是擒拿法的一招高招,眼见就要将傻姑的臂骨翻得脱臼,那知手指与傻姑的手臂将遇未触之际,上臂“臂儒穴”中一阵酸麻,这一手竟翻不出去,砰的一声,鼻子又中了一拳。这一拳力道沉猛,打得他身子后仰,晃了几晃。

        这一来梁子翁固惊怒交迸,旁观众人也无不讶异。只彭连虎精于暗器听风之术,每当梁子翁招架之际,两次都听到极轻的嗤嗤之声,知是黄药师发出金针之类微小暗器,打中了梁子翁穴道,但不见他臂晃手动,却又如何发出。他那知黄药师在衣袖中弹指发针,金针穿破衣袖再打敌人,无影无踪,倏忽而至,对方那里闪躲得了?

        傻姑叫道:“三!”梁子翁双臂不听使唤,眼见拳头迎面而来,只得退步闪避,不料刚欲提脚,右腿内侧“白海穴”上一麻,随即眼前火星飞舞,眼眶中酸酸的如要流泪,原来鼻子上端端正正的中了一拳,还牵动了泪穴。他想比武打败还不要紧,泪水如果流了下来,一生声名就此断送,急忙举袖擦眼,一抬臂才想到手臂已不能动,两行泪水终于从面颊上流了下来。

        傻姑见他流下眼泪,忙道:“别哭啦,你不用害怕,我不再打你就是了。”这三句劝慰之言,比之鼻上三拳,更令梁子翁无地自容,愤激之下,“哇”的一声,吐了一口鲜血,抬头向黄药师道:“阁下是谁?暗中伤人,算什么英雄好汉?”

        黄药师冷笑道:“凭你也配问我名号?”提高声音喝道:“通统给我滚出去!”

        众人在一旁早已四肢百骸都不自在,胆战心惊,呆呆站在店堂之中,不知如何了局,听他一喝,登时心下为之大宽。彭连虎当先就要出去,只走了两步,却见黄药师挡在门口,并无让路之意,便即站定。

        黄药师骂道:“放你们走,偏又不走,是不是要我把你们一个个都宰了?”

        彭连虎素闻黄药师性情乖僻,说得出就做得到,向众人道:“这位前辈先生叫大伙儿出去,咱们都走罢。”

        侯通海这时已扯出口中布片,骂道:“给我让开!”冲到黄药师跟前,瞪目而视。黄药师毫不理会,淡淡的道:“要我让路,谅你们也不配。要性命的,都从我胯下钻过去罢。”

        众人面面相觑,脸上均有怒容,心想你本领再高,眼下放着这许多武林高手在此,合力与你一拚,也未必就非败不可。侯通海怒吼一声,向黄药师扑了过去。但听得一声冷笑,黄药师左手已将侯通海高高提起,右手拉住他的左膀向外扯去,喀的一声,硬生生将一条手臂连肉带骨扯成两截。黄药师将断臂与人同时往地下一丢,抬头向天,理也不理。侯通海已痛得晕死过去,断臂伤口血如泉涌。众人无不失色。

        黄药师缓缓转头,目光逐一在众人脸上扫过。

        沙通天、彭连虎等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大魔头,但见到黄药师眼光向自己身上移来,无不机伶伶地打个冷战,只感寒毛直竖,满身起了鸡皮疙瘩。

        猛然间听他喝道:“钻是不钻?”众人受他声威镇慑,竟不敢群起而攻,彭连虎一低头,首先从他胯下钻了过去。沙通天放开尹陆二人,抱住师弟,杨康扶着完颜洪烈,最后是梁子翁和灵智上人,一一从黄药师胯下钻了出去。

        一出店门,人人抱头鼠窜,那敢回头望上一眼?

        注:

        有一位物理学教授出版一本书评论金庸小说,作者甚为感谢,第三版修改时曾采用了这位先生的若干意见。但他认为:大金国王子完颜洪烈对包惜弱用情深至,不合游牧民族贵族暴虐粗蛮的性格。这种见解可能有种族歧视的成分,女真族虽初时野蛮暴虐,但其中也必可能有注重情爱之人。女真族到满清时有位大词人纳兰性德,他所写的词情意缠绵,虽然本人未必真情如此,但他必能用情深至,当无可疑。满清顺治皇帝因爱纪董鄂妃逝世而出家为僧,或为传说,亦可能为真,至少当时人普认为满洲人有可能爱得深切。希腊古诗人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赫克托夫妇、《奥德赛》中攸里赛斯夫妇间深情重义,其时古希腊人开化未久,夫妇间却可有如此深情,全不足怪。古英国文学中著名情侣Isolt  and  Tristan乃古英国人,死后合葬,墓上所植玫瑰枝条、藤叶互相缠结,非人力所能分开,此种因爱而结成“连理枝”的想像或传说,中外俱有,不因文化之先进落后而有差别。所有未开化民族皆残暴粗鄙,而任何野蛮民族皆有美丽深情的爱情故事。

        这位教授在评论完颜洪烈深爱包惜弱为不可能时说:“爱情是一种双向交流的感情,不能像整流器那样,只向一个方向流。”他又觉完颜洪烈爱包惜弱太过危险,既划不来,危险系数又太高,不可能发生,简直是“奇迹”,还不如去爱一幅美人画或一座美人雕像。(不知是不是自然科学家理智的计算?)

        在物理学中,力学的作用和反作用要相等,原子中负阴电的电子能量要和核子中的阳电子相等。但能量可能泄出来而造成原子爆炸或核子爆炸,即使在物理学中,不平衡的情形也会发生。生物学中如无突变的奇迹,生物就不会进步。

        在常人生活中,根据统计,大概极大多数的爱情是双向交流的,不过统计得来的正常生活不是文学的题材。世上文学评论家公认古往今来四位最伟大的文学家是:荷马、莎士比亚、歌德、但丁。这四位大文豪所写的爱情,却偏偏都是单程路的,并非双向交流:

        荷马所写的《伊里亚特》史诗中世界第一美人海伦,是希腊一小国国王曼纳劳斯之妻,特洛城王子巴里斯(抛弃了自己的妻子Denone)勾引了她私逃。希腊大军攻打特洛城,巴里斯出战被杀,海伦改嫁巴里斯之弟Deiphobus。特洛城破时,海伦叛卖Deiphobus,又随曼纳劳斯王回希腊。此美女对男人之无情,可想而知。希腊神话中又有一种说法,在海伦的丈夫曼纳劳斯王死后,她又嫁给了大勇士亚契力斯。

        莎士比亚所写悲剧,如《奥塞罗》、《哈姆莱特》,爱情常为单程,不必说了。近人研究,最能表达莎士比亚真正情感的,是他的十四行诗,他在十四行诗中抒写他对一位皮肤稍黑的美人(Dark  Lady)倾倒倍至,爱得铭心刻骨,但这个美人却不爱他,去和他的一个漂亮的少年男朋友相好,莎士比亚回肠荡气,无法可施。

        歌德写《少年维特之烦恼》(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书中主角就是他自己,抒写的是真事,他所深爱的女子名叫Charlotte  Butt,但她已与一个名叫Kestner的人订婚,对歌德不多理睬,书中男主角以自杀告终。(歌德自己当然没有自杀)

        但丁在廿二岁时与人订了婚,后来便结婚。但他在九岁时见到了另一个九岁的小女孩Beatrice,就此深深的爱上了她,两人没有多少交往,到两人十八岁时才相识来往,琵雅特丽丝对之不加青睐。但丁心中爱得热烈,对方没有反应,纯粹是单相思,后来姑娘死了。但丁在他的杰作《新生》(La  Vita  nuova)中以极精采的诗歌和散文抒写自己对她的深爱单相思,直写到她死亡,自己深刻的哀伤。在后来更伟大的作品《神曲》(La  divina  commedia)中,但丁叙述死后从地狱经过炼狱而升到天堂的经历,琵雅特丽丝是带领他的天使精灵。他对这个姑娘在精神上、灵性上描写之美,永为世界文学中的杰作。

        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妮娜》,法国大小说家史当达尔的《红与黑》,英国大小说家哈代的《还乡》等等,写的都是单向爱情。

        我国古诗〈华山畿〉、诗经中的〈氓之蚩蚩〉、曹植的〈感甄赋〉、杜甫的〈佳人〉、李商隐的〈锦瑟〉,以及《西厢记》、《琵琶记》,这些千古名作,那一篇不是抒写单向爱情呢?

        在文学中,爱情似乎并不计算是否划得来,危险系数有多大。伟大文学固然如此,像《射雕英雄传》这种“低级文学”或“不算文学”也是这样。

        这位评论者又认为,“游牧民族入主中原后的统治者常淫欲无度”,因为一方面他们保持了原有的生活习惯和“壮健身体”,又没有中原的礼教文化束缚,不怕去做“骇人听闻的丑事”。他说金朝完颜洪烈的前辈完颜亮就是最好的例子,此人荒淫无耻之极,完颜洪烈在他的“性欲狂”前辈的影响之下,绝不可能对包惜弱如此款款深情,“实在难以令人理解”,即使是“童话”,也不可以。

        其实完颜洪烈是一个虚构人物,他父亲章宗书画俱精,能诗能词,所写的瘦金体书法与宋徽宗几乎没分别。可见他的文化传统并不弱于中原的读书人。完颜亮荒淫无耻没问题,但他的诗词作得也甚佳,如〈过汝阴作〉七律:“门掩黄昏绿染苔,那回踪迹半尘埃,空庭日暮鸟争笑,幽径草深人未来,数仞假山当户牖,一池春水绕楼台,繁花不识兴亡地,犹倚栏干次第开。”岂非用情深至?令人低回?

        而且荒淫无耻与文化修养并无多大关系,隋炀帝够荒淫无耻了,而他的诗也的确作得极好。南唐李后主、唐玄宗文化修养该算极高了,他们的爱情生活也未必合于现代化科学家的理想。

        第二十五回

        荒村野店

        黄药师仰天一笑,说道:“冠英和这位姑娘留着。”陆冠英早知是祖师爷到了,但见他戴着面具,只怕他不愿露出行藏,当下不敢称呼,只恭恭敬敬的跪下拜了四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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