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选择
成展卿说了这话，却又垂下头去，手中随意翻动桌上的一摞画纸，“那不过是我当日信口之言，不值一哂。公主不必放在心上。”
西宁歪头：“为何？”
苏婉影笑道，“作画时的灵念虽是难得，然灵念总归是昙花一现，要想抓住它，必然极短时间挥就，那画作的细节必难以细致规整，又如何登得上大雅之堂。”
成展卿在一旁轻轻点头，“自古作画推崇的是精耕细作，千古流芳。婉儿说的是大理。”
西宁觉得这蜜瓜再吃下去就得频繁更衣了，便强迫自己罢了手，接过玉池递来的湿布巾擦了擦，“大理就对么？”
“我昨日傍晚看到了火烧云，极美。若是照着画师们的大理一步步构思下笔，那火烧云早烧没了。为何不专注那惊艳瞬间，达其意韵，一气呵成？虽不够精致，但我日后每每看到这幅画，想必就能回想画中刹那的美妙印象了，岂不好？”
成展卿抬头看西宁，眼神微微发亮，苏婉影看在眼里，心情有些复杂。
西宁公主这话竟与成展卿私下的谈论过的见解不谋而合。
这些实属“歪论”。
成展卿的画工日后必能成一代名师，私下里苏婉影每每听他说这些，都是及时反驳，免他走了歪路。
不曾想，这对作画一窍不通的西宁公主今日又将这话说了出来。
苏婉影忽然感到莫名地心慌。
她沉默半晌，幽声道：“快也好，慢也罢，能提笔作画本就是一件人生美事了。”
成展卿闻言，眼神微微一黯。
玉池在一旁看得奇怪，不由得道：“既是乐事，何故如此不开怀？听闻苏姑娘也是自幼习画之人，这些日子倒没见到苏姑娘亲手作画呢。”
苏婉影垂眸，脸上浮现一丝哀忧之色。
“婉儿此生永远无法再提笔作画了。”成展卿长叹一声。
“为何？”玉池好奇地道。
成展卿走过去，轻轻拉起苏婉影的手，“两年前，婉儿刚进府时，为了替我挡住房梁上掉下的一根木梁，右手受了伤，虽不影响日常，但提笔作画……是永远不能了。”
西宁定定地望着这二人，心道原来还有这回事，自己上一世真的是什么都不知道！
难怪！
苏婉影微微闭眼复又睁开，含情凝眸道：“你无需介怀，我早已不放在心上。只要你无事，别说一只手，就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可谁都知道她想说什么。
成展卿眼圈微微泛红，“我知道右手对于一个学画之人意味着什么。我无缘见你亲手作画，是我一大憾事。”
西宁突然起身打了个哈欠。
“吃饱了就犯困，古人诚不欺我！”
她摆了摆手，扔了一句“我一个人去园子走走。你们谁也不必跟了”便大步迈出了画苑。
纵使她再宽容，看着自己上一世的丈夫和旧情人如此郎情妾意，你侬我侬，内心也不痛快。
既然已无别法，至少眼不见为净！
她一连数日困在这尚书府，上一世因为心寄成展卿倒也不觉什么，此次跳出情执，心绪渐宽，慢慢便生出一丝闲闷枯乏之味。若不是怕横生枝节不敢随意改变事件进程，她早满长安城四处蹦跶去了。
好在看到成展卿侃侃而谈，温雅生机的模样，与最后一次见他时形容枯槁，疯癫魔怔的模样天壤之别，倒让她内心颇感安慰。
美好的事物，就让它自由地生长吧。
她沿着园子里的叠翠雅径踽踽独行，一时感慨，不知不觉走到了一个偏僻安静的假山顶上。
她停下了脚步，四处看了看，前方已无去路，只好又沿着假山石径螺旋绕下来。
假山靠湖的一侧传来两个女人说话的声音——
“真是可惜啊，西宁公主怎的忽然又改变主意了！”
“说得是呢，我们公子这么好的家世人才，哪是那苏姑娘配得上的！也只有驸马爷的身份才配得上他。公主把苏姑娘嫁给晨王作妾，那还不是抬举她了！真不知公子怎么这么鬼迷心窍！”
“嘿嘿！苏姑娘的本事深着呢，你还不知道吧？”
“你是说她给茗九银子的事么？我早知道了。”
“不是这个。”声音忽然压低了些，“有人看见她最近老偷偷摸摸地去乌衣巷，明里却跟老爷夫人说是去兰芝堂给公子挑画纸。上回还有一个黑瘦的老妇来门房找她，她后来跟门房苏老六说是找错人了。可苏老六明明听见她们说听不懂的家乡话。”
“可有说道？”
“嘿嘿！据说——”说话之人故意顿了顿，“据说是她老家的相好来长安找她了，她每回偷偷摸摸出去就是见老相好去了……”
“啧啧！”
西宁沿着假山螺旋小径拾阶而下，这二人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入了耳朵。她懒得搭理，下到湖边认了来路迈步而去。
走了几步她停住了，静立刹那，转身朝那说话二人走去。
那二人是认得西宁公主的，见她忽然从假山后出现大惊失措，忙俯跪行礼。
西宁捡了块脚边的石子，随口道：“宫里有一个厨娘，很喜欢吃鸡爪，活了九十岁。”
那二人低头不敢动弹，听了公主这话莫名其妙，其中一个大着胆子抬头问道：“因为她喜欢吃鸡爪么？”
“因为她从不背后评论主子。”手中的石头被扔进了湖里，“扑通”一声很是清脆，西宁回过头，朝她们笑了笑。
“公主饶命！”“奴婢知错了！”二人反应过来，吓得连连求饶。
“碰上成公子和苏姑娘这样的主子，真是你们的福气，若是在我公主府里，像你们这种妄加谈论主子的，只怕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西宁把手伸进水里拨弄了两下，闲闲地道。
那两个奴婢已吓得整个趴在地上，不敢多说一句。
西宁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准备离去。
刚转过身，发现成展卿一袭蓝衣，静静站立在湖边的一颗大槐树下。
他走了过来，道：“公主，我和婉儿见你一人久出未归，都出来寻了。”
西宁点点头，“是走远了些，我们走吧。”
阳光和煦、光影斑驳，二人一前一后在园林中穿行。
西宁没有像以往般时时刻刻话题绕在成展卿身上，只是途中看见了一朵开得正好的花，饶有兴趣地问了问花名。成展卿便上前一步，很是耐心地说了。
快到画苑，成展卿在身后唤了一声“公主”，西宁“嗯”了一声，回头看他。
他似有些踟蹰，随后又坦然地笑了笑，道：“我还是想说一声，多谢公主。”
西宁微微侧头，“为何谢我？”
“谢公主收回成命未将婉儿许给晨王，也谢公主方才的那些话……
西宁莞尔一笑，“成展卿，你安安好好地当你的长安贵公子，其他的，怎么都好。”
“公主……厚爱，展卿深感汗颜。”成展卿认真地看着西宁。
西宁回过头去继续往前走，语调平缓从容：“方才那朵花我看了极是喜欢，我可以选择将它摘下，插在屋中细细鉴赏，也可以选择不摘它，看过赏过便好，对吗？”
“是的。公主没有摘它。”
“我发现，原来这样更开心。”西宁掀开画苑正门的珠帘，提起裙摆跨了进去。
成展卿怔怔地望着兀自晃动的珠帘，似入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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