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玉佩
大雪连下了三日,林轸只穿一件单薄的麻布外衣,和自己因高热而浑身滚烫的幼弟紧紧凑在一起取暖。
终于,他们在城门即将关闭的最后一个时辰,走到了乾关口。
只要跨过这道门,他们所踏足的便再也不是大启的疆土了。
“哥,我好冷。”瘦弱的幼弟烧得满脸通红,意识都有些不太清楚了,只是虚弱地靠在哥哥怀里反复嘟囔着。
林轸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能得很,但他来不及伤春悲秋了,因为眼前几个守关的大汉已经拦下了他们。
“你们两个小孩子家,跑的这兵荒马乱的地方来干什么?还不快点回家!”一个穿着甲胄的汉子先开了口。
“大人…我们…我们要过关…”林轸不欲与他多说什么,只求速速前往南楚避难。
“过关?过得什么关?启楚交恶,三关皆闭,你这小子难道不知?”另一个略矮些的守卫神情尖酸道。
“烦请大人通融。”林轸压低了声音,好言好语祈求道,“小人父母年前才去,家中的几亩田地也被伯父所占,故想去投奔已经嫁到南楚的姑母…舍弟现下生了病,可我们的盘缠却被贼人所盗,现下真是身无分文。这大雪纷纷扬扬下了好几日,若后日再到不了姑母家,恐怕真的要命丧于这白茫茫一片冰天雪地中了。”
“说是不行,就是不行,小子,我说你哪来的这么多废话?我们这要出关的人里,十个有八个都是有难处的,若我们人人都放行,其中混上一两个案犯、细作,这谁又能担待得起?”先前说话的守卫狠狠拧了拧眉头,不耐烦地出言道。
见此情形,又看了眼怀中的弟弟,林轸咬了咬牙,极不情愿地从袖中掏出一枚晶莹的玉佩,递给他们。
“此玉佩还望大人笑纳。”林轸略微低头,很好地藏住眼中的愤恨与不甘,恭敬道:“这玉佩是小人的家传之宝,也是小人身上唯一值钱的物件了,烦请两位大人高抬贵手,放我们过关吧。”
“哟,你这玉佩只有一枚,我们这儿却有两个人,你这小子倒是说说看,我俩要怎么分这玉佩才好?”可那矮个子的守卫显然不打算这么容易就让他们出去。
林轸还是个孩子,并没料到他会这样刁难自己,自己的玉佩交出去便罢了,总不能将小若的也给他们吧?
闻听此言,一时间林轸眼中的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了,他猛地抬起头来,那眼神倒是把二人都吓了一跳。
手拿玉佩的守卫明显心虚了些,他努力挺起腰杆,刚要叫骂,就听一道老迈但并不含混的声音响起:“周齐吴耀你们莫要在难为这两个孩子了,就放他们出去吧。”
林轸先闻其声,正在疑惑之际,便看到城门楼中缓缓走出一位老人来,林轸不知他是何身份,但也恭恭敬敬行了礼,叫了一声大人。
老人摆摆手笑道:“什么大人,不过只是个小小守卫,徒守了这乾关三十年罢了。”
说罢,老人便将那玉佩拿了回来,又转头对那两人严肃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你二人怎么就是不知道收敛?平日里你们收些东西,我只怜你们身处这苦寒之地,不愿计较,没想到今日你们连两个小孩子也不放过,周齐,吴耀,你二人听着…若再有一次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便向平州府递上你们的罪状,你们便等着下狱流放吧!”
“姚老,姚老,我们这不过一时鬼迷心窍了,您可千万别和我们这起子俗人一般计较啊!”刚才还趾高气昂的两人,立刻便如同斗败了的公鸡一般,低眉顺眼地给眼前的老人赔不是。
老人却并不搭理他们,只是打发了他们离开,然后温和地对眼前这个羸弱但仍是目光凛凛的男孩道:“这玉佩既是家传之物,你便将它好好收起罢。”
说着,他便将那玉佩往林轸手里塞去。
林轸却并没有接过去,他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抬起头来直视着老人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又从容不迫道:“多谢大人,只是这玉佩既已送出,便再无收回的道理。今日大人救我兄妹二人的性命,小人无以为报,想来大人也并不贪图什么回报,但别人救了我,我也断不能做个白眼狼。这玉佩实是爹娘所留的信物,本不欲示于人前,但今日我自愿将它双手奉上送给大人,不为其他,只是现如今我虽力弱,不能报恩,但并非永远不能。若有一日,机缘巧合,再遇大人家中子侄持此玉佩,我必将待其如亲似友,愿为其肝脑涂地,永世不悔。”
那老人一愣,似乎并未料到眼前的男孩居然能说出如此一番豪气干云的话来,等反应过来后,拍着林轸的肩膀朗笑一声:“哈哈,好小子!想不到年纪轻轻,竟有如此气节!”
“只是,大人,还未曾请教性命…若不知大人姓甚名谁,小人怕来日认错了人,报错了恩。”林轸忽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这玉佩我收下了,就当全了你的一番气节,不过,你我二人萍水相逢,这姓名嘛,便不必留了,来日你若遇见持玉人,自当去报你的恩,不必在乎是否乃老朽之子侄。这玉寻有缘人,既然从我家到了人家的手中,那便自然有一番因缘际会,兴许人家对我阖家上下有恩,又或许是老朽那些不肖子孙欠了人家的债要来偿还,凡此种种,老朽是看不到了,不过倘若真有这么一天,就当谁得了这玉,谁便是你的恩人。”
“可是…”林轸仍要辩驳。
“落子无悔,你说人生,哪有这么多的可是?”老人已不去看他,说完这句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这鹅毛大雪中,如尘埃砂砾一般渺小的两个孩子相互依偎着走出了乾关,只留雪地里浅浅的两串脚印。
记忆回拢,林轸睁开眼睛,用眼神描摹着景岫的脸。
他慢慢掏出一块极为相似的玉佩,将那两块玉佩垂至眼前,黎明月落,太阳尚未升起,他眯了眯眼睛,耳边再次传来幼弟垂死之时哀哀的低语…
林轸觉得自己小的时候真是傻得很,以为过了大启,来到南楚,他们便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只可惜,现实给予了他最残酷的一击。
出了大启,没过几日,弟弟的病渐渐转好,林轸快活得很,他以为他们终于要苦尽甘来了,可是他还是没能活过三月。
他死得太过惨烈,那段记忆林轸根本不愿回首,只因他临终之前看向自己的眼神,一旦想起便好似锥心刻骨。
“哥,我是不是要,要死了?”说出这话时,那本生得灵动可爱的小童,整个人早已不成人样了,他缺了一颗眼珠,右边的手上也只剩下三个手指了,他就这么躺在林轸的怀里,努力绽出一个笑容,但最终还是失败了,因为他的嘴角有一条极深的伤口,他只要稍一咧嘴,那伤口立刻就血肉模糊地张开了。
“别怕,你不会死的,哥哥不会让你死得,你不会死的…”林轸连忙抱紧他,可脸上的泪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弟弟见了他这副模样,连忙用稚嫩的小手,往他脸上擦去:“哥…你别哭,我就这样死了,也很好,说不定,我还能再见到爹娘,还有,还有阿瑶呢,可是…可是我害怕我现在这个样子,她见了我,会害怕…”
说罢,他兀自笑了一下,又觉得自己笑得丑,于是便不再笑了。
“怎么会呢?小竹是最好看的了,我听,我听人说,一个人无论生前□□是怎样残缺的,死后…灵魂仍是会是完整的,我们小竹生得好看,她…若见了你,一定一眼就能认出你的。”林轸觉得自己这话快慰了小竹,可对自己却委实残忍了些。
“是么?哥,那就…太好了。”小竹每一句话都讲得支离破碎,可总纵使如此,他用尽力气扯出一个笑容来。
他一笑,唇边便露出了两颗小小的梨涡,他一边笑着一边说:“哥哥,小竹不能再陪着你了,可是就算我走了,你也要好好活着,你要笑,不要哭,哥,你知道么?你总说…小竹笑起来很好看,可你不知道,你的笑容才是世上最美的,你再…对我笑一笑,我怕以后就看不到了…”
林轸听他这么说,竭力挤出一个微笑,可那表情却似哭非哭的,只有与胞弟如出一辙的梨涡依旧挂在唇边,他想自己现在这样,一定算不得好看,也一定让小竹失望了。
“哥…”林竹忽然开始急促喘息,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手上的力气也渐渐如同被抽去了一般,他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点劲儿的时候将怀中的玉佩掏了出来,交给自己的哥哥,对他说:
“哥,你的玉佩,已经给了那位老先生了,现在,我把自己的这枚给你,倘若你想我了,就拿出来…拿出来看看吧,哥,其实我不怕死,我只是怕,只是怕往后的日子,没人陪你走下去,你该有多寂寞啊?哥,我真希望,真希望有一天,能有人一直一直陪着你,永远也不放开你的手,我相信,肯定会有那一天的,缘来缘去,总有一天有一个人会带着不死不屈的信念轻轻叩开你的心的,到那天,哥,你可一定要抓紧她,千万不要弄丢了啊…”
“我知道,我知道小竹,小竹你别说了,哥带你回家,哥带你回家…”此刻林轸早已是泣不成声,他试图将小竹扶起,可他实在太虚弱了,经受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家,哥哥,我们早就没有家了。”林竹的眼神落到不知名的远方,露出一抹虚浮又满足的笑容,“哥,你快看,是天亮了。天亮了,我就要好起来了…”
林轸回头一看,哪里有什么亮光,天依旧是黑漆漆一片,连星星也不曾出现。
林轸最后的记忆落到那光秃秃的墓碑上,他用了三日将小竹勉强装殓好下了葬,。
林轸盯着那墓碑看了许久。
而那墓碑上其实只有工工整整的一行字——“吾弟林竹之墓”,也是这短短一行字,写完了一个人,短暂、哀怨又坚强的一生。
林轸就这样紧紧抱住景岫,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好似一桩悲切的雕塑,落拓寂寥,蓦然成霜。
不知何时,一道亮光忽然照了进来,正照到景岫的脸上,少女之前一向是红唇羽睫,只是现在面无血色,眼眸紧闭,但纵使如此,也无损她的容貌。林轸忍不住伸手将她散乱的头发重新挽好,又将那两枚玉佩双双翻转过来。
“景行维贤,克念作圣。”
“德建名立,行端表正。”
这两枚玉佩双双垂于半空,倒好似两人相知相识,相依相伴,永生永世,不离不弃。
老先生让他只管去报自己的恩,再相遇时,谁是这玉佩的主人,谁便是他林轸愿意为之付出性命的人。
小竹说缘来缘去,总有一天有一个人会带着不死不屈的信念轻轻叩开他的心,到那天,他让自己一定要抓紧她,千万不要弄丢了。
林轸从来痛恨命运,但只这一次,他竟觉得也许真的是命运使然,阴差阳错间,这两种身份,汇聚于一处,林轸向那处奋力跑去,尽头便是这样一个人。
一瞬间红日高悬,将云层树木尽染成耀眼的金色,他想回首看看藏宝阁中一片狼藉,突然轻声笑了。
他想,也许这次,天真的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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