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五色石(17)
忽一日,谕卿对宿习道:“今晚本官审一件好看的人命公事,兄可同去一看。”说罢,便教宿习换了青衣,一同走入总捕衙门,向堂下侧边人丛里立着。只见阶前跪着原、被、证三人,王二府先叫干证赵三问道:“李甲妻子屈氏为什缢死的?”赵三道:“为儿子李大哄了她头上宝簪一双,往张乙家去赌输了,因此气忿缢死。”王二府道:“如今李大何在?”赵三道:“惧罪在逃,不知去向。”王二府便唤被告张乙上来,喝道:“你如何哄诱李大在家赌钱,致令屈氏身死?”张乙道:“李大自到小人家里来,不是小人去唤他来的。这宝簪也是他自把来输与小人,不是小人到他家去哄的。今李甲自己逼死了妻子,却又藏过了儿子,推在小人身上。”王二府骂道:“奴才!我晓得你是开赌的光棍,不知误了人家多少子弟,哄了人家多少财物。现今弄得李甲妻死子离,一家破败,你还口硬么?”说罢,掷下六根签,打了三十板。又唤原告李甲问道:“你平日怎不教训儿子,却纵放他在外赌钱?”李甲道:“小人为禁他赌钱,也曾打骂过几次。争奈张乙暗地哄他,因此瞒着小人,输去宝簪,以致小人妻子缢死。”王二府道:“我晓得你妻子平日一定姑息,你怪她护短,一定与她寻闹,以致她抱恨投缳。你不想自己做了父亲,不能禁约儿子,如何但去责备妇人,又只仇怨他人,也该打你几板。”李甲叩头求免,方才饶了。王二府道:“李大不从父训,又陷母于死,几与杀逆无异,比张乙还该问重重地一个罪名,着广捕严行缉拿解究。张乙收监,候拿到李大再审。屈氏尸棺发坛。李甲、赵三俱释放宁家。”判断已毕,击鼓退堂。曲谕卿挽着宿习走出衙门,仍回家中,对宿习道:“你令岳还算忠厚,尊嫂被兄气死了,若告到官司,也是一场人命。”宿习默默无言,深自悔恨,寻思“丈人怪我,是情理所必然,不该怨他。”正是:
莫嫌今日人相弃,只恨当初我自差。
过了几日,宿习因闷坐无聊,同着曲家从人到总捕厅前,看他投领文册。只见厅前有新解到一班强盗,在那里等候官府坐堂审问。内中有三个人却甚斯文模样,曲家从人便指着问道:“你这三个人不像做强盗的,如何也做强盗?”一人答道:“我原是好人家子弟,只因赌极了,无可奈何入了盗伙,今日懊悔不及。”一人道:“我并不是强盗,是被强盗扳害的。他怪我赖了赌帐,曾与我厮打一场,因此今日拖陷我。”一人道:“我一发冤枉,我只在赌场中赢了一个香炉,谁知却是强盗赃物,今竟把我算做窝赃。”曲家从人笑道:“好赌的叫做赌贼,你们好赌,也便算得是强盗了。”宿习听罢,面红耳热,走回曲家,思量《哀角文》中“赌与盗邻”一句,真是确语,方知这几张纸牌是籍没家私的火票,逼勒性命的催批,却恨当时被他误了,今日悔之晚矣。自此时常夜半起来,以头撞壁而哭。
谕卿见他像个悔悟发愤的,乃对他说道:“兄在我家佣书度日,不是长策,今考期将近,可要去赴童生试否?”宿习道:“恨我向来只将四十叶印板、八篇头举业做个功课,实实不曾读得书。今急切里一时读不下,如何是好?”谕卿道,“除却读书之外,若衙门勾当,我断不劝你做。我亦不得已做了衙门里人,终日兢兢业业,畏刑惧罪。算来不如出外为商,做些本份生意,方为安稳。”宿习道:“为商须得银子做本钱,前日输去便容易,今日要他却难了。”谕卿道:“我有个敝友闵仁宇是常州人,他惯走湖广的,如今正在这里收买布匹,即日将搭伴起身到湖广去。兄若附他的船同行最便,但极少也得三五十金做本钱方好。”宿习道:“这银子却哪里来?”谕卿道:“何不于亲友处拉一银会?”宿习道:“亲友都知不肖有赌钱的病,哪个肯见托?”谕卿道:“今知兄回心学好,或肯相助也未可知。兄未尝去求他,如何先料他不肯,还去拉一拉看。”宿习依言,写下一纸会单,连连出去走了几日,及至回来,唯有垂首叹气。谕卿问道:“有些就绪么?”宿习道:“不要说起。连日去会几个亲友,也有推托不在家,不肯接见的;也有勉强接见,语言冷淡,礼貌疏略,令人开口不得的;也有假意殷勤,说到拉会借银,不是愁穷,定是推故的。早知开口告人如此烦难,自恨当初把银子浪费了。”谕卿道:“我替兄算计,还是去求令岳,到底翁婿情分,不比别人。前当尊嫂新亡,令岳正在悲愤之时,故尔见拒。如今待我写书与他,具言兄已悔过,兄一面亲往求谒,包管令岳回心转意,肯扶持兄便了。”
宿习听罢,思量无门恳告,只得依着谕卿所教,奔到冉家门首。恰遇冉化之要到人家去看病,正在门首上轿。宿习赔个小心,走到轿边,恭身施礼道:“小婿拜见。”化之也不答礼,也不回言,只像不曾见的一般,竟门上轿去了。宿习欲待再走上去,只见轿后从人一头走一头回顾宿习笑道:“宿官人不到赌场里去,却来这里做什?我相公欢喜得你狠,还要来缠帐。”宿习羞得面红,气得语塞,奔回曲家,仰天大哭。谕卿细问其故,宿习诉知其事。谕卿沉吟道:“既令岳不肯扶持,待我与敝友们相商,设处几十金借与兄去何如?”宿习收泪拜谢道:“若得如此,恩胜骨肉。”谕卿道:“只一件,兄银子到手,万一旧病复发,如之奈何?”宿习拍着胸道:“我宿习如再不改前非,真是没心肝的人了。若不相信,我就设誓与你听。”谕卿笑道:“兄若真肯设誓,明日可同到城隍庙神道面前去设来。”宿习连声应诺。
次日,果然拉着谕卿走到城隍庙前,只见庙门首戏台边拥着许多人在那里看演神戏,听得有人说道:“好赌的都来看看这本戏文。”谕卿便付宿习道:“我们且看一看去。”两个立住了脚,仰头观看。锣声响处,见戏台上扮出一个金盔金甲的神道,口中说道:“生前替天行道,一心归顺朝廷,上帝怜我忠义,死后得为神明。我乃梁山泊宋公明是也。可恨近来一班赌钱光棍。把俺们四十个弟兄图画在纸牌上耍子,往往弄得人家子弟家破人亡,身命不保。俺今已差鬼使去拘拿那创造纸牌与开赌哄人的来,押送阴司问罪,此时想就到也。”说罢,锣声又响,扮出两个鬼使。押着两个犯人,长枷铁索,项插招旗。旗上一书“造牌贼犯”,一书“开赌贼犯”。鬼使将二人推至宋公明面前,禀道:“犯人当面。”那宋公明大声喝骂:“你这两个贼徒,听我道来。”便唱道:
俺是大宋忠良,肯助你这腌躜勾当?你把人家子弟来坏了,怎将俺名儿污在你纸上?俺如今送你到阴司呵,好去听阎王阎王的发放。
唱毕,向里面叫道:“兄弟黑旋风哪里?快替我押这两个贼徒到酆都去。”道言未了,一棒锣声,扮出一个黑旋风李逵来,手持双斧,看着那两个犯人笑道:“你认得我三十士么?先教你吃我一斧!”说罢,把两个人一斧一个砍下场去。黑旋风亦即跳舞而下。宋公明念两句落场诗道:“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台下看的人都喝采道:“好戏!”谕卿对宿习道:“闻说这本新戏是一个乡绅做的,因他公子好赌,故作此以警之。”宿习点头嗟叹,寻思道:“赌钱的既受人骂,又受天谴。既受官刑,又受鬼责。不但为好人所摈绝,并为强盗所不容。”一发深自懊悔。走到城隍神座前,不觉泪如雨下,哭拜道:“宿习不幸为赌所误,今发愿改过自新。若再蹈前辙,神明殛之!”谕卿见他设过了誓,即与同回家中,取出白银三十两,交付宿习收讫。
次日,便设席饯行,就请那常州朋友闵仁宇来一同饮酒,告以宿习欲附舟同行之意,并求他凡事指教,仁宇领诺。席散之后,宿习拜辞起身,与仁宇同至常州。仁宇教他将银去都置买了灯草,等得同伴货物齐备,便开船望湖广一路进发。也是宿习命运合当通泰,到了湖广,恰值那专贩灯草的客船偶失了火,灯草欠缺,其价顿长,一倍卖了数倍。且喜宿习出门利市,连本利已有百余金,就在湖广置买了石膏,回到芜湖地方,又值那些贩石膏的船都遭了风,只有宿习的客船先到,凑在巧里,又多卖了几倍价钱。此时宿习已有二三百金在手,便写书一封,将原借本银加利一倍,托相知客伴寄归送还曲谕卿,一面打点就在芜湖置货。适有一山东客人带得红花数包,因船漏浸湿,情愿减价发卖。宿习便买了他的,借客店歇下,逐包打开晒浪,不想每包里边各有白银一百两。原来这红花不是那客人自己的,是偷取他丈人的。他丈人也在外经商,因路上携带银两恐露人眼目,故藏放货物内,不期翁婿不睦,被女婿偷卖货物,却把银子白白地送与宿习了。当下宿习凭空得了千余金,不胜之喜。复置别货,再到湖广、襄阳等处,又获厚利。正要再置货回来,却遇贩药材的客人贩到许多药材,正在发卖,却因家中报他妻子死了,急欲回去,要紧脱货,宿习便尽数买了他的。不想是年郧阳一路有奸民倡立无为教,聚众作乱,十分猖獗,朝廷差兵部侍郎钟秉公督师征剿,兵至襄阳,军中疫疠盛行,急需药物,药价腾贵,宿习又一倍卖了几倍。此时本利共三四千金,比初贩灯草时大不同了。正是:
丈人会行医,女婿善卖药。
赌钱便赌完,做客却做着。
看官听说:人情最是势利,初时小本经纪,同伴客商哪个看他在眼?今见他腰缠已富,便都来奉承他。闵仁宇也道他会做生意,且又本份,甚是敬重。那接客的行家,把宿习当做个大客商相待,时常请酒。一日设酌舟中,请宿习饮宴,宿习同着闵仁宇并众伙伴一齐赴席。席间有个侑酒的妓女,乃常州人,姓潘名翠娥,颇有姿色。同伴诸人都赶着她欢呼畅饮,只有闵仁宇见了这妓女却愀然不乐,那妓女看了仁宇也觉有羞涩之意。仁宇略坐了片刻,逃席先回。宿习心中疑怪,席散回寓,便向仁宇叩问其故。仁宇叹道:“不好说得,那妓女乃我姨娘之女,与我是中表兄妹。因我表妹丈鲍士器酷好赌钱,借几百两客债来赌输了,计无所出,只得瞒着丈母来卖妻完债。后来我姨娘闻知,虽曾告官把女婿治罪,却寻不见女儿下落。不期今日在此相见,故尔伤心。”宿习听说,恻然改容道:“既系令表妹,老兄何不替她赎了身,送还令母姨,使她母女重逢。”仁宇道:“若要替她赎身,定须一二百金。我本钱不多,做不得这件好事。”宿习慨然道:“我多蒙老兄挈带同行,侥幸赚得这些利钱。如今这件事待我替兄做了何如?”仁宇拱手称谢道:“若得如此,真是莫大功德。”宿习教仁宇去访问翠娥身价多少,仁宇回报说原价二百两,宿习便将二百两白银交付仁宇,随即唤鸨儿、龟子到来,说知就里,把银交割停当,领出翠娥。当下翠娥感泣拜谢,自不必说宿习又将银三十两付仁宇做盘缠,教他把翠娥送回常州,“所有货物未脱卸者,我自替你料理。”仁宇感激不尽,即日领了翠娥,拜谢起身雇下一只船,收拾后舱与翠娥住了,自己只在前舱安歇。
行了两日,将近黄州地面。只见一只大官船,后面有二三十只兵船随着,横江而来。官船上人大叫:“来船拢开!”仁宇便教艄公把船泊住,让他过去。只见大船舱口坐着一个官人,用手指着仁宇的船说道:“目今寇盗猖獗,往来客船都要盘诘,恐夹带火药军器。这船里不知可有什夹带么?”仁宇听说,便走出船头回复道:“我们是载女眷回去的,并没什夹带。”正说间,只见那人立起身来叫道:“这不是我闵家表舅么?”仁宇定睛仔细看时,那官人不是别人,原来就是鲍士器。当下士器忙请仁宇过船相见,施礼叙坐。仁宇问道:“恭喜妹丈,几时做了官了?”士器道:“一言难尽。自恨向时无赖,为岳母所讼,问了湖广黄州卫充军。幸得我自幼熟娴弓马,遭遇这里兵道老爷常振新爱我武艺,将我改名鲍虎,署为百长,不多时就升了守备。今因他与督师的钟兵部是门年,特荐我到彼处军前效用。不想在此得遇表舅。”仁宇道:“妹丈昔年坎坷,今幸得一身荣贵,未识已曾更娶夫人否?”鲍虎挥泪道:“说哪里话。当初是我不肖,不能保其妻子,思之痛心,今已立誓终身不再娶了。”仁宇道:“今日若还寻见我表妹,可重为夫妇么?”鲍虎道:“虽我负累了她,岂忍嫌弃?但今不知流落何方,安得重为夫妇?”说罢,挥泪不止。仁宇笑道:“表妹只在此间不远,好教妹丈相会。”鲍虎惊问:“在哪里?”仁宇乃将翠娥堕落风尘,幸亏宿习赎身,教我亲送回乡的话一一说了。鲍虎悲喜交集,随即走过船来,与翠娥相见,夫妇抱头大哭。正是:
无端拆散同林鸟,何意重还合浦珠。
当下鲍虎接取翠娥过了船,连仁宇也请来官船上住了,打发来船先回襄阳,自己随后也便到襄阳城中,且不去投见钟兵部,先同着仁宇到宿习寓所拜谢,将银二百两奉还。宿习见了鲍虎,听他叙述中情,不觉有感于中,潸然泪下道:“足下累了尊嫂,尚有夫妻相见之日,如不肖累了拙荆,已更无相见之日矣!今不肖亦愿终身不娶,以报拙荆于地下。”鲍虎询问缘由,宿习也把自己心事说与知道。两个同病相怜,说得投机,便结拜为兄弟。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惜断肠人。
次日,鲍虎辞别宿习,往钟兵部军前投谒。钟公因是同年常兵备所荐,又见鲍虎身材雄壮,武艺熟娴,心中欢喜,便用为帐前亲随将校,甚见信用。鲍虎得暇便来宿习寓所探望。此时军中疫疠未启,急欲得川芎、苍术等药辟邪疗病,合好宿习还有这几件药材剩下,当日便把来尽付鲍虎,教他施与军士。鲍虎因即入见钟公,将宿习施药军中,并前日赎他妻子之事细细禀知,钟公道:“布衣中有此义士当加旌擢以风厉天下。”便令鲍虎传唤宿习到来相见。那时宿习真是福至心灵,见了钟公,举止从容,应对敏捷,钟公大悦,即命为军前监计同知,换去客商打扮,俨然冠带荣身。正是:
我本无心求仕进,谁知富贵逼人来。
宿习得此机遇,平白地做了官,因即自改名宿变,改号豹文,取君子豹变之意。
过了一日,军中疫气渐平,钟公商议进兵征讨。先命宿变往近属各府州县催趱粮草济用。是年,本省德安府云梦县饥荒,钱粮不给,宿变催粮到县,正值县官去任,本县新到一个县丞署印。那县丞正苦县中饥荒,钱粮无办,不能应济军需,却闻有监计同知到县催粮,心中甚是惶急。慌忙穿了素服,来至城外馆驿中迎接,见了宿变,行属礼相见。宿变看那县丞时,不是别人,原来就是曲谕卿。他因吏员考满,选授云梦县丞,权署县印,那时只道催粮同知唤做宿变,怎知宿变就是宿习?当下望着宿变只顾跪拜,宿变连忙趋下座来,跪地扶起道:“恩人,你认得我宿习么?”谕卿仔细定睛看了一看,不觉又惊又喜。宿变便与并马入城,直进私衙中,叙礼而坐。谕卿询问做官之由,宿变将前事细述了一遍。谕卿以手加额道:“今日才不负令岳一片苦心矣。”宿变道:“岳父已弃置不肖,若非恩人提拔,安有今日?”谕卿道:“大人误矣。当日府前送饭,家中留歇,并出外经商时赠银作本,皆出自令岳之意,卑职不过从中效劳而已。令岳当日与卑职往来密札,今都带得在此,大人试一寓目,便知端的。”说罢,便取出冉化之许多手书与宿变观看。宿变看了,仰天大哭道:“我岳父如此用心,我一向不知。恩深似海,恨无以报。痛念拙荆早逝,不及见我今日悔过。”谕卿道:“好教大人欢喜,尊夫人原不曾死。”宿变惊问道:“明明死了,怎说未死?”谕卿把前情备细说了。宿变回悲作喜,随即修书一封,差人星夜到冉家去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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