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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忘记·青冥




        月明星稀,蝉鸣无休止地聒噪着,院中树影交横错落,晚风轻柔的拂过姜凌之的脸,他把玩着手中白玉錾金执壶,手指轻轻在上面打了个旋儿,然后提起来灌了自己一口酒。

        他明白上面那位是个多疑的,这些时日已经慢慢将自己在宫中的人撤了不少,与国难容姜家手握重权,如今妖族尽退,也该解决他们了。

        今日姜凌之递上去一道折子,声情并茂的讲了自己如何流连烟花之地不堪重用,又说幼卉旧伤严重,一心请辞。求陛下将兵权收去,让他们二人安度余生,

        客套一番必然是不会少的,只要僵持个一年半载,让他们功成身退就好了。

        冷色月光打在他的脸上,映出他眼底深处的疲惫。

        姜幼卉从长廊看见独自坐在院中的他,轻笑着走过来,“怪不得哪里都找不到人。原来是跑这里喝闷酒来了。”

        她坐到旁边的石凳上,给自己斟了一杯,仰头看向没剩几颗星星的天空,“哥哥,父亲看到现在的与国,会很欣慰吧。”

        姜凌之想,应该会吧,那个人也没什么别的心愿了。

        他又灌了自己一口酒,忽然想到听闻父亲小妹双双离世的母亲急火攻心,终日以泪洗面,一年后他们再度出征,回来时母亲已经撒手人寰。

        那年,母亲的信从一月一封变成两月一封,到最后她渐渐地不再自己写信,只让管家代劳。那个时候,旁边的女孩已经变得稳重镇静,大帐之外绝口不提家事,无论对谁都是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只有姜凌之明白,她心中是一直牵挂着母亲的,不过是觉得说出来也没用罢了。

        姜凌之的记忆里,他们那晚喝了许多酒,幼卉不胜酒力,喝了几杯便人事不省。

        他前脚刚让人把姜幼卉带回房间,后脚宫里便来了人。

        朝中反对姜家大权在握的人从来不在少数,究其缘由,不过是与国人人烈姓,而他姓姜罢了。夜深更重,他自然明白这一去意味着什么。

        今夜突然宣召他们二人,只怕是他的折子已被悄悄拦下了,有些人只有看到他们死了才会安心。

        今夜再无回旋的余地,姜凌之只求此次,能护下他那心思单纯的妹妹。

        他借着更衣的由头避开宫里的人,将醉酒的姜幼卉五花大绑扔在柴房,又暗暗通知了宫内他为防不测留的死士,随后便入了宫。

        那晚天空挂着一弯弦月,宫人匆匆走过,黑暗孤寂的王城安静肃杀,两侧的朱墙之上,巍峨的宫殿门后,皆是影影绰绰。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他坦然接受这个结局,一边放出信号,一边又悄悄让九钦想法子告知烈昭胤,这件事姜幼卉并不知情。

        当一道绚丽的光冲向天空时,宫中众多死士倾巢而出,受了惊的宫人奔走逃窜,尖叫声盖过蝉鸣的聒噪,他悲恸的看着那些蝼蚁般任人宰割的人,生出一种自己也是其中之一的错觉。

        此次宫变,他不曾动过一个姜幼卉的人,

        姜幼卉没有让他失望,姜凌之尚未杀到紫宸殿,已被她的军队团团围住。

        殿前长阶之上,她逆光而立,背后站着与国精兵良将。长阶之下,他犹如困兽,无比狼狈。

        后来直到赴死,姜凌之也再不愿见姜幼卉一面。她派来的人姜凌之一概不理会,送来的东西也是刚进来就被扔了出去。

        一时之间,姜家兄妹的故事传遍京城,种种说法,传进她的耳朵,像是讽刺。

        八

        冬日的虞城入了夜更加阴寒,鹅毛大雪飘在空中,火光苟延残喘,守夜士兵的盔甲发出阴森的光,城墙之上,姜幼卉一身素衣,手持长|枪,凝望远方许久。

        自虞城收回后接连五年,姜幼卉都是要来的,直到兄长被自己送进天牢,她再无颜面来这里看望死去的父亲,竟连着逃了两年。

        士兵们原本已经习惯这位将军每年这个时节在这里站一会儿,有时浇上一壶酒,有时待到天亮。这些士兵原是十分尊敬她的,后来听说了宫变的事,对她的情绪又变得复杂了些,这次见她突然素衣散发,赤|裸双足于这样的寒冷天气登上城楼,颇为震惊,不免多看几眼。

        上次来的姜幼卉还没有这样的尊荣,那时她位于兄长之下,不过是个前将军,却因那夜宫变之时救驾有功被封为镇国大将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一身荣宠是拿兄长的性命换的啊。

        姜幼卉看了眼城下安静的街道,忽朝着雕像的方向跪下。

        守城士兵身披银白战甲,与大雪交相辉映,显得这孤寂的高楼愈发森寒。

        她跪在那里,如瀑青丝披在身后,隐约漏出冻得青紫的脚。身旁的青冥像是被阴沉的天气感染了似的焦躁不安,铿锵作响。

        呼出的白气被寒风吹散缥缈无踪,地底下的寒气从膝盖和脚尖传进身体,姜幼卉脑子里昏沉沉的,许多乱七八糟的事涌进脑海,将她挤得喘不过气来。

        身体向一侧倾了倾,她吃力地拿起长|枪,朝着手臂上狠狠划了一道口子。

        那夜烈昭胤匆忙来到城楼之上,静默良久,最后看了那单薄瘦弱的背影一眼,决绝离去,再未回头。

        姜幼卉被雪覆了一层白衣,眼睫上落了雪,漆黑的眼睛逐渐失了光,一旁长鸣不止的枪没能阻拦住她离开这繁华的人间。

        她胳膊上的伤口深可见骨,寒夜无情,并未给她痛快,只留下一滩血迹,伤口便已结了冰。

        那夜的雪下了整整一夜,晨起时堆积的雪足有一个三岁孩子那么高,将整个与国冰封起来。隔日却又是个难得的好天气,太阳未被遮蔽过一刻,倘若忽略刀子一般的风,看起来竟也和煦温暖。

        士兵们将她从雪中抬出来时,尸体已经被冻僵了,仍旧是个跪着的姿势,一见阳光便忽的化作几缕细沙,随风散了。

        永平七年,镇国将军姜幼卉,薨。

        九

        我睁开眼睛时看到旁边的人正将“青冥”拿在手里把玩着,窗外的光有些刺眼,透过窗棂将空气中的粉尘聚成纷乱的光束,打在我身上时却好像温柔了不少。

        面前的人白衣出尘,气质儒雅,动作轻柔,只叮嘱我好好养病,其他的一概不提。

        仿若不食人间烟火的神。

        我又不由想起数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我闭上眼睛,努力将烈昭胤从记忆中抹去。

        他告诉我,他叫苍梧,是极北之北处忘机幻境的神。

        后来我在他那里一连住了数日,养好了精神,他才慢慢同我讲起人间的那些事。

        我也终于明白,原来容不下姜家的,从来都不只是烈昭胤,而是整个与国,那些朝臣拦下兄长请辞的折子,安排好了罪行等他,兄长为保我不受牵连,索性排了一出戏,他谋反,我救驾。

        后来又轮到了我,我么,是个为了争权连自己兄长都能背叛的人,弑君篡位……传出去倒也不算稀奇。

        那天青冥感觉到我的情绪,自己跑出屋子到我边上立着,仿佛是在安慰我。

        苍梧告诉我,青冥枪是原先东荒泠堰阁里的藏的,后来流落人间认了我做主人。他原本来打算留下的,只是见青冥难得没有反噬其主,便送我了。

        我自然感激不尽,毕竟在人间走这一遭,最后只剩下了这么一个朋友,日后天涯海北,有青冥陪着总比什么都没有的好。

        我向苍梧作辞,他救我一命,我总不能赖在这里。我走时他又送我个坐骑,叫我一直往南。

        去与国之外的地方看看,一直都是我的心愿,如今,也可以了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1数十载光阴旅居与国,终出樊笼,合该踏破江河,扬鞭万里。

        1: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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