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忘机·灵慧
五
有人扛着冰糖葫芦从旁走过,远近各处传来叫卖声。市井巷道内,相乐木然走着,发丝被风扬在空中,她身上还沾着血,身旁的人慌张避瘟神一般避开。
闭上眼睛时,眼前又浮现出那张脸,残忍,冷血。
厌索让她骑上骆驼,拿手捂住她的眼睛,附在她耳边不紧不慢道:“我原本想着,出了这沙漠便将你送走,免得你看见那些景象害怕,却不知你竟能同所有人心灵相通,是我疏忽了。”
相乐肩膀微微颤抖,丰沮城的惨状又一次出现在眼前,那些人的哀嚎还在耳边一遍又一遍重复着,她带着无尽的恐惧不停抽噎,哀求他:“放过他们吧,求你,放过他们……”
厌索动作一顿,压低了嗓音:“你觉得,他们不该死吗?”
她不争气的哭起来,厌索却笑了,他在那黄沙漫漫的广阔天地间放声大笑,瞬间化作一阵黑烟消失无踪。
商队的人惊恐地盯着厌索消失的地方,他们怎么也没想到,数月以来,他们一直在同妖魔为伍。
最后他们还是没能走出去,伙伴一个接一个消失,厌索如同鬼魅一般无处不在。那个傍晚,当他们还在绝望中努力寻找出路时,周围阴风大作,厌索出现在天地相接处,山河失色,日月无光。
他的周身血雾弥漫,他用一把刀,将整个商队留在了沙漠。
厌索临走前侧过头,冷冷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像第一次一样放过了她。
可是直到现在,相乐每次想到他还是会后怕。
有人说极北之北有个神通广大的神,能撕裂空间,降服万物。
相乐抱着试试的心态去找他,去时北方正下着雪,靠近神明处宁静空荡,漫天遍野的雪将这里装饰得如同幻境,不为世俗所容的那些生灵都聚集在这里,四翼的妖,独角的兽,无形的魔……也有调皮吓唬相乐的,却被相乐那副严肃的样子败了兴致,觉着无趣,都离远了。
相乐跨出一脚,四周景物置换,冰雪消失了,一座巨大的宫殿出现在面前。
这里像是阳春三月,乱花成片,浅草青青,飞鸟扑棱着翅膀归了巢,蛐蛐无言地跑进了窝。
不过一瞬,眼前就走过来了一个人。
来人一身白衣,丰神俊朗,阳煦山立,说话时和风细雨一般,一字一句极尽温柔。他笑着将相乐带进了那与他毫不相符的宏伟宫殿,告诉相乐,他叫苍梧。
苍梧问她:“你怎么进入幻境的?”
相乐答:“走着走着,就进来了。”
苍梧于是无奈的笑:“我这幻境,除我特许,否则一般人是进不来的,外间那些奇妖异兽便是如此——你来时应当看到它们了,你不怕吗?”
相乐愣了片刻,她回忆着面对厌索时的恐惧出了神:“大抵在这世间,除了对他的恐惧刻进骨子里,其他倒也没什么可怕的。”
苍梧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折扇,笑道:“是该这样的。”
欠债讨债,因果轮回,都是命数。
“走吧,我随你去看看。”
六
苍梧似乎什么都知道,山川湖海,虫鱼鸟兽,世间有的没的全在他脑子里,甚至见到相乐那一刻,他就已经知道了楚以修,知道了丰沮城。
相乐被他带去了个茶楼,楼上说书人神情激愤,拍案而起,还在谈着当年一夜消失的丰沮城。
他们看见了不远处坐着的人,楚以修眼神冷漠,自相乐进了茶楼便一直盯着她。他们隔着人群对视,相乐还是怕,就像是她在替丰沮城的人们怕他。
苍梧过去在他对面做下,颇为平和的与他交谈起来,熟挚得像是多年老友。
苍梧问了许多事,楚以修始终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偶尔问到他感兴趣的,也会语气嘲讽地说几句,一下午的时间,竟就这么蹉跎过去了。
楚以修走后,茶楼瞬间起了火,人群慌忙出逃,却不想门早已被锁死,苍梧轻轻拂袖熄了火,望着楚以修离去的背影出了神。
他告诉相乐,楚以修原本是个镖师,在街上看不惯几个混混为恶乡里便出手阻止,那些混混却记恨上了他,趁他走镖时去他家里闹事,楚以修之子以一敌六,打折了其中一人的腿,自己也受了重伤。
几个小混混恶名在外,官府想要趁机警示,最后除了一个家中有些钱财,又在争斗中断了条腿的,被家中老父使劲砸钱换出去又搬去别地,其余人一概进了大牢。
直到后来两国交战,楚以修参了军,那个被父亲救出去的混混回了老家,聚集当年“挚友”报复,暗算楚以修之子,将其拖死在深山,尸骨无存,还想侮辱他的妻子,楚以修之妻性子刚烈,誓死不从,投井身亡,楚以修的父亲刚丢了孙子,又眼见儿媳惨死,一口气没上来,紧随着西去了。
等他得胜归来,家里头就剩了个满头白发的母亲。
灵慧刀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它给了那些混混指示,将他们藏在丰沮城,又找上楚以修,放大他的仇恨,给了他无人可敌的力量。
祸患就这么出现了。
“霍籁是其中之一,是吗?”相乐双唇打颤,耗尽力气才说出这么一句话,看到苍梧点头后瘫坐下来。
“商队做错了什么?”
“霍籁说起报复楚以修的家人时,他们喝彩。”苍梧失神地喃喃,“楚以修早疯了。”
相乐手心被自己掐出了印,她望着前方,一时不知是该怜悯还是该恨。
过了许久,相乐收拾好情绪,缓缓开口:“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屠城,就该死。”
苍梧回眸看她良久,唇瓣微微翕动,最后却只是叹了口气:“是这个理。”
苍梧将楚以修困进幻境,两败俱伤不是他要的结果,楚以修入魔虽有对人间的恨在里边,可若无灵慧刀,他也未必会屠城。
苍梧还想试试,只要楚以修心中尚存一丝善念,他就愿意再拼一次。
然而这一丝侥幸在见到被楚以修囚禁的人时彻底烟消云散。
他循着灵慧刀的痕迹来到丰沮城遗迹,在那残破不堪的的城里找到个古楼,见到了那些如同牲畜一般被囚禁起来的人,脖颈上还挂着沉重的铁链,食物在门口的石槽里挤压了许久,散发着阵阵恶臭。
他们如同猪狗一般进食,浑身脏污,排泄物就在卧榻之侧,然而习惯了这种生活的他们早已忘了自己还是个人,初见光明时,脸上的表情还是木然的。
丰沮城被烧得残破不堪,苍梧站在断壁残垣之上攥紧了手,他终于明白,楚以修彻底没救了。
那夜幻境的雨下个不停,霹雳响过时整片天空都被照得透亮。
相乐看着他们在雨中厮杀,她一次又一次的对着楚以修拿起苍梧给她的刀,然后一次又一次地放下,在无尽的挣扎中,她终究还是将一柄长刀刺了过去,那刀通体修长,穿过楚以修的身体时突然变成血红色,然后化作长风,消失在万里山河间。
幻境消失了,狂风暴雨飞沙走石都不见了踪影。风过林梢,倦鸟归巢,山林寂寂,寒鸦凄凄。
楚以修回眸看相乐一眼,眼神混沌,他痴痴看着缓缓消失的幻境边界,有黄昏的光漏出来照在了他的脸上,显得他的面庞轮廓柔和起来。
“阿绫,你是不是恨我连累了你,所以化作妖,来向我讨命……”
阿绫,是他妻子的名字。
地面经历了一日的暴晒,此刻还有白日的余温,楚以修静静躺着,良久之后,他闭上了眼睛。
相乐跪坐在原地,望着楚以修逐渐消失的尸体,迷茫地抬望向苍梧。
“以后,你要去哪里?”
“我……不知道。”
七
与相乐作别时,他撒了谎。
他知道楚以修为何屡屡放过她——相乐从来都不是丰沮城的执念,她不过是沾了楚以修的灵罢了,所以她才会长成那个阿绫的样子。
苍梧不知道楚以修为何从未对她提起过,他闲暇时也乱猜:会不会是楚以修不愿自己再牵绊那个女子,所以索性什么也不说,让她此后再也不会被他连累呢?
可终归只是猜测,楚以修作恶多端,最后心甘情愿让相乐杀了他,也算解脱了一个人。
苍梧也不愿跟相乐提起,他想,从此以后,还是还相乐自由吧。
后来的苍梧无数次想,倘若他能早一些找到灵慧刀,就不会这样了。
其实,楚以修最终变成那般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苍梧也是有责任的。
大抵是过去许久了,久到苍梧都忘了具体的时间。那时东荒神魔大战,那个女孩为保东荒最后一道防御线不被攻破,在泠堰阁借灵做阵,最后城保下了,自己却也落了个魂飞魄散的结果。
那些兵器沾了她的灵有了神识,后来大战结束,苍梧险些堕魔,无暇顾及,于是它们便都流向人间自己寻了主人。可这些神兵不会甘于受人控制,它们大多会影响自己主人的心智,得了神兵的十之八九逐渐变得暴戾残忍,十几年后,人器合一,兵器也就彻底代替了原来的人。
倘若他早些将其收拾了,也就不会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忘机幻境四季如春,奇花异草绵延成片,奔流不息的水冲走污秽带来生机。
他照例给幻境开了个小窗探寻外间妖兽是否无恙,却愣在了原地。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住了手中折扇,那手因过于用力而微微泛着白。
苍梧霍然起身出了幻境。
那里有一道孤寂的影子,套着鹅黄披风,步履蹒跚的走在山谷里,风雪落在身后,化作陪衬。
是她吗?是那个焰火般灿烂的女子吗?
苍梧磕磕绊绊跑过去,待看清了那人并非自己要找的人时,又颓丧离去,在山谷留下一串迤逦的脚印。
“云暮啊,你真的不会回来了吗。”苍梧垂眸,只觉双眼酸涩,怔怔望着东方,一时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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