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离人自哀
瞬时间,她听见心底深处的花间悲恸欲绝,大放悲声。自己的眼中悄然间也满是热泪,夺眶而出,顺着那白皙小巧的脸颊掉落在她的手背。
温叶庭触目伤怀,但又不便多言,于是出门去,偏着头观察着她的动静,眼里含着心疼。
不知哭了有多久,直到她觉得眼睛都有些睁不开,喉咙也都沙哑,顿觉天旋地转。
“花间,我会替她报仇的。”许久,她笃定地说了这句话。
那边除了哀伤还是哀伤,再没有多余的话语。
她便坐定,将清客的遗容整理好,小心打开那封书信,信中写道:
周郎,见字如晤。
十八年不见,没想到你还是那般执迷不悟,让我该怎么说你才好呢?当年你文采斐然,名震京师,风头一时无两,多少佳人倾倒于你的笔下,又有多少文人墨客争相与你切磋,因此你也受到王淼重用。
可你为人刚正不阿,不愿与那些巧言令色的庸才同流合污,朝野之中党派各立,而你却同为公敌。
后有人故意告知你王淼劳民伤财,不惜屠村之事,惹得你力排众议,直谏不讳,也因此被王淼以犯上之名判刑,扔进了乱葬岗。
你不知道吧,我其实并非偶然路过意外将你搭救,而是特意暗中前去,我欣赏每一个不惧黑暗敢于开云见日之人,何况那个人还是你呢?可惜的是,将你带回御花台医治好后,没过多久我便不辞而别了,这一走,竟有十八年。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你隐姓埋名,在这锦云城里等了我十八年。
我刚回锦云城时,看见你在御花台门口徘徊却不敢相认,一旁卖花包的大娘见我望着你目不转睛,便告诉我你每日清晨都会出现在此处,无论骄阳似火,还是大雨滂沱。
她原先问你在等谁,你却只答等一心上人是眼前人。
我犹豫过很多次是否要去见你,可又因为知道自己的使命而止住了脚步。在我生命的最后几日,我想着偷偷看你一眼,也算是此生不留遗憾了。
却没想到这次被你发现了,我没再逃跑,甚至内心有丝不应当的庆幸,庆幸被你发现,又庆幸我得偿所愿。
后来的事你便知道了,你为我出谋划策,与我同生共死。
我会永远记得你所说的那句“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怎奈翘首十八载,但愿来生共花枝。”
倘若你我有幸能再重逢,我便想把这些话说与你听。但若是我们奈何桥相见,我便会把这悬悬之念化骨刻心,待有来生再去寻你。到时我会采撷一朵梅花,赠与你。
她读完信,又潸然泪下,久久沉浸在那巨大的悲痛中无法自拔。
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时代,背负着痛苦的人也还是那么多。她原以为百年前的繁华与和睦是真的,现在看来全是一纸荒唐。
她站起身来,想去寻那人的尸身。
温叶庭知她念头,便一同往郊外的乱葬岗走去,一路无言,温叶庭瞥见她的脸上泪痕尚未干透,神色却异常笃定。
行至城门口,却见城墙之上吊着一具尸体,她定睛一看,便是那人,周围还有几个巡逻的官兵把守。
她没想到王淼竟然还要在这人死后如此折辱他,怒从心头生。
温叶庭上前将那守卫引开,她则找来推车把那人的尸首推到城外一棵大树下隐藏。后温叶庭又回到客栈,派人将清客送至城外。
众人寻到一处幽谧之地,便开始安葬那两人。
她按照花间的指示,在坟头插上一枝腊梅。随后拿出书信借着烛光朗读,温叶庭则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
读罢,她将那信件用火点燃,烧在了坟前,便起身欲离去,却哪料折腾一夜又心如刀割,险些没站稳。
温叶庭吓得急忙扶住她,轻声说道:“采采,我送你回去。”
她此时听到他的声音,感觉憋在心口的那股委屈之意蔓延开来,便又泪如泉涌,迈不开步伐。
“采采……”温叶庭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但又觉得自己不管说什么都已经无济于事,只得揉了揉眼睛,重复着说道,“今日你所受之痛,定会讨要回来。”
她没有作答,此时的花间想必已经悲不自胜。两人便往御花台去,此时东方天际已逐渐泛白,大地也开始光亮起来。
渊之在御花台门外连宵彻曙地等候着,见她一直未归心急如焚,怕她被巡逻的守卫给发现。
远远看见她与温叶庭朝这边走来,连忙上前,说道:“公子,你们可总算是来了。听说慕华宫夜里出事了,御花台也惶惶不安,众人都提心吊胆的。我怕石姑娘回御花台时会引人怀疑,便一直守在门口,走吧,现在快进去,趁大家还没醒。”说罢便前去给她开门,温叶庭目送着她进去,与渊之交代了几句,便回客栈了。
同样一夜未眠的还有江宁,见她终于回来了,眼睛泛红,不住问道:“你没事吧?你怎么现在才回来?我听说昨夜宴会上有刺客,吓得心都跳到嗓子眼了。快让我看看,你没受伤吧?”
她摇摇头,却连为自己辩解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宁也明白她兴许是有什么苦衷,只拍拍她的背,安慰道:“没事就好。不过,你许是还不知道,夜间主事回来了,召来花吏集议。我因为担心你便没睡觉,在庭院中徘徊,无意中听到玉夫人好像失心疯了。”
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她更觉得惊愕,问道:“啊?怎会如此?是中毒了还是……”
江宁面露难色,只轻微地摇了下头,“应该不是,听说那刺客伤了她一刀,但其实并无什么大碍,太医前去处理后就离开了。结果没想到的是,她不让婢女梳洗更衣,还大吼着把所有人都赶走,瘫在地上坐了一个时辰之后便开始胡言乱语,疯疯癫癫。于是婢女又赶紧叫来太医,一把脉才知她脉象尽乱,人已神智不清。这才让众人集思广益,主事便回御花台来想办法了。”
“难道是因为她在众人面前衣冠不整,又被州主弃如敝履,这才心如槁木,歇斯底里吗?”她细声说道,又觉凄凉。
那玉夫人虽说心高气傲,但并非大奸大恶之人,没想到却因人心二字而冰消瓦解。
江宁感慨道:“许是如此。毕竟她自小锦衣玉食,出身名门望族,后嫁入慕化宫又得万千宠爱,自然是犹如经不起霜打的娇花。只是我没想到,州主在那种情况下居然第一时间不是想着保全玉夫人,而是顾着缉拿刺客。换作我是玉夫人,本身已是命悬一线,但在那种千钧一发之际自己的枕边人却无动于衷,必然也无以承受,说不定直接香消玉殒,不留念想。”
她没再作声,只觉悲怆,心底叹道:“所遇非良人,何苦误终生。”
躺在那光亮之中,她却觉得自己好似身处深渊。她试图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仍浮现一片血泊,按说比这更惨烈的场景她也见过不少,如今为何会觉得有些恐惧呢……
想着想着,她疲乏地睡了过去,睡梦之中隐约听见有人敲响了她的门。
随后又响起了江宁的声音,和那刻意压低了的声音中也掩盖不住的惊慌。
门外来人正是御花台的主事,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好似在睥睨着众人,只沉着地喊了一句,“让她起来!”
她睁开眼睛,只见门外簇拥的又何止寥寥几人,前来的除了花使们还有不少守卫。
江宁的手紧紧扣着门框,太过用力以至于指甲都充血了,但还是试图阻挡着那想要冲进来的人。
她立起身来,看着眼前的局势,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底却平静得很,她知道此刻自己必须要保持一贯的镇定。
于是她轻轻挪开江宁的身子,只见江宁眼中除了担忧还有深不可测的害怕,想必这事情会很棘手。
主事瞥了她一眼,高声地问了一句:“你就是石径悠吧?”
她很快回过神来,恭敬地应了一声。
“你昨晚去了哪里?”这句话从主事口中说出来,却一丝疑问的语气都没有,好似只是在等着她给出一个答案罢了。
她大脑飞速地运转,马上编出一个借口,“昨晚宫里出事我受了惊吓,强撑着走出慕华宫后,没几步便晕厥了过去。大半夜行人稀少,所以天明时分才被一个好心人叫醒送回了御花台。”
“哦?”主事有些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显然是不太相信她这套说辞,只威严地接着说道,那神情看似是在面向她,又看似是斥责在场的所有人,“从今往后,所有人一律不许离开御花台。若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想浑水摸鱼,连累我们御花台,我定会让她粉身碎骨,死不足惜。”
说完之后,主事又走近了几步,她略显高大的身影有一种很强的压迫感,俯下身来,低声说道:“你最好是别让我逮到。”说罢便转身离去了。
这话听得她瞬间鸡皮疙瘩起了一身,虽说自己也不是那种胆怯之人,但在此刻却还是感觉到毛骨悚然。
但她表面还是不露声色,没有显露出什么来。
“她不会已经心生怀疑了吧?”花间也被这话吓得不轻,有些迟钝地问道。
她先关上门,双眉紧蹙,“不知。但自从我进御花台以来,总共也没和主事打过几次照面。后来她又进宫去了,按理说不会这么快就察觉到了才是。”
江宁见她脸色有些惨白,连忙扶她坐下,松了一口气说道:“吓死我了。看那架势我以为她要对你怎么样呢,还好,还好只是禁足而已。”
她点点头,看来这御花台也如同虎穴,自己今后还得如履薄冰才是。若是得罪了那主事,想必就更难靠近王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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