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火光
几日劳累,郑清予身子有些扛不住,沈悦主动揽下了等消息的责任。她在外面等得心焦火燎,舒窈出来,叫住了原地走神的她。
“江姑娘。”
沈悦回神行礼道:“舒丞相。”
“不用等了,到他死,你应当是见不到他了。”舒窈将手笼在袖子里取暖,轻声道。
“他会死?”沈悦身子怔忪眨了眨眼睛,好像失去了语言能力,过了许久才慢慢说道,“为什么?因为那块石头?”
“自然不是。”舒窈在袖下攥了攥冰凉的手,平静地说。
她对公仪陵的恨不似钟莘枫那般强烈,她的一切出发点都是东乾的利益,起初公仪陵应允男子入仕,朝中多了新鲜血液,她自然乐得见到如此场面。而且公仪陵除了掌权外,并没有再做扰乱东乾的事,既然他安分,她也不会有什么异样。
后来钟莘枫“杀了”公仪陵,有她和钟莘枫在,朝中也没什么变动。
再后来公仪陵回来,钟莘枫囚住他,他更做不出什么坏事了。
舒窈对他的杀意,是在得知他摔伤钟潇云的那一刻出现的。
长久的相安无事被打破,舒窈恍然想起公仪陵是个不择手段的疯子。她相信公仪陵对钟潇云有爱,可这样的爱就如同一堆火药,若有火星掠过,迟早对钟潇云造成无法挽回的伤害——哪怕是为了她好。
所以,在顾溪亭动手的时候,她和钟莘枫都默契地没有阻止。只是她没想到,公仪陵也清楚地知道,并且如她们一般放任顾溪亭污蔑他。
她们从不把奇石当做公仪陵必须死的原因,而是公仪陵必须死,所以奇石才能出现。现在眼前的江辛月问她,她如实相告,静静地看着江辛月的反应。
“他有错,合该认下他自己的罪,而后伏诛。而不是平白受了污名,以莫须有的罪名而死。”沈悦涩声道。
舒窈抽出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江姑娘,世上之事,不是非得辩个是非对错才能了结的。”
看着眼前的人一脸失落,舒窈清了清嗓子,说道:“江姑娘,这几日你在外救人辛苦了,早些歇息,三日后凤后会被带到城外新修的草屋里施以火刑,你若不舍,可以来送他最后一程。本官还有事,就先走了。”
东乾每次闹疫病,都会在城外远离人烟处修一个草屋,病患若是无法被医治好,就只能被赶进草屋里烧死,以防疾病传播。此次疫病医治及时,草屋排不上用场,正好成了公仪陵最后的死路。
舒窈离开后,径直去了钟潇云宫中,以勤王令,将钟潇云接去舒府暂住,顺便将勤王令转手给了顾溪亭,让公仪陵教他做人。
离宫的钟潇云一脸兴奋,坐在马车里哼着歌乱晃,舒窈瞧她可爱,买了许多小点心给她吃。
舒旸等在舒府门口,因为每次娘亲出门回来都会给他带好吃的,想必今日也是这样。这几日闹疫病,伴读又停了,他在家里百无聊赖,只能坐到门口等娘亲回来。
娘亲每到冬日都会手脚冰凉,所以能少出去就少出去。今日娘亲不知得到什么消息,急匆匆出门,连给她拿汤婆子的爹爹都没顾上。
眼见着舒府的马车慢慢停下,舒旸蹦蹦跳跳跑过去,舒窈刚下了车,他整个身子便往里面钻,一边钻一边嘀咕:“小点心!小点心!”
舒窈没来得及阻止他,就听到钻进去的舒旸大声欢呼道:“小妻主!”
这可比小点心让人开心多了!
嘴上还有着残留糕点屑的钟潇云懵懵懂懂被他牵下了马车,也被他快乐的情绪带动,两小只欢欢喜喜牵着手往府里跑,迎面撞上出来的柳春熙。
舒旸:……
舒旸松开了手。
舒旸行礼:“参见国主。”
舒旸转头行礼:“爹爹安好。”
舒旸继续牵起了钟潇云的手,恢复快乐:“爹爹我带小妻……陛下去安顿了哦!”
柳春熙:“……去吧。”
舒窈在后面慢慢地跟了上来,看到刚才发生的一幕,等两小只跑开后,失笑道:“有礼节,但不多。”
柳春熙没有评价,他执过舒窈的手,将手里的汤婆子塞给她,轻声道:“手凉坏了,快暖暖。”
舒窈敛下微笑,低声道:“三日后公仪陵行刑,我将陛下带回府里,怕从宫里押送公仪陵时被她瞧见。这几日你让小晴天和小月亮多陪陪国主,分分她的神,别让她突然想起来公仪陵,闹着要见他。”
“晴天可以,月亮不行,她今晨被我禁足,一个月后才能活动。”
“嗯?小月亮怎么了?犯什么事了?”舒窈奇道。一直都是小晴天闹腾挨罚,小月亮可没做过严重到禁足的事。
“今早她出门买书,在书局和勤王殿下府上的小世子为了抢孤本大打出手。”说着,柳春熙愁苦地捏了捏眉心。
“哟,了不起!那她打赢了没?”舒窈乐呵呵问道。
“你在想什么?自然是刚开始动手就被奴仆拉开了,怎么可能让他们分出个胜负来?”柳春熙点点她的眉心,无奈道。
“好了,先不提月亮了,我得再出去一趟。”
“还出去?”柳春熙顿了顿,问道。
“得和勤王殿下一起安抚百姓,午饭不必等我了。”
舒窈说完刚想走,想了想,拉下柳春熙的脖子在他唇上碰了碰,轻声道:“辛苦你了。”
现在的他们两个,就好像从前的舒家父母,一个为东乾鞠躬尽瘁,整日忙碌,一个在府中管家,相妻教子。好在如今日子在慢慢变好,东乾不再是曾经那个帝王亲信可以随意被刺杀的时候了。
……
沈悦不知自己是何时回到自己屋中的,她的的确确是在舒窈走后失去意识,再一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坐在了屋子里,身上还有许多伤。
“青泽,依照公仪陵的能力,他应当不会引颈受戮的,对不对?”沈悦颤声道。
“嗯……不过,他死不死不重要了,你来京目的不就是想要让他认罪伏法吗?”青泽小心翼翼说道。
“他该死,可他不应该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而死!”沈悦骤然站起来,身上的酸疼却让她的动作一顿。
怎么身上又有青紫?难道是她方才失神回来,摔了好几跤?不应该啊……摔痛了应当会让她恢复意识才对!
青泽发现了她的疑惑,心虚地不敢说话。
方才是它夺走了沈悦的身体控制权,把她带回了屋里,不然让她一直站下去,怕是要站到三天后。
它现在是能冒出来阻止她一切活动,可她如果反抗意识太过浓烈,估计自己也抢不过她。为了防止她掺和这事被勤王怀疑,在沈悦沉思着如何解决这件事时,青泽强制着身体进入休眠状态——就像自刎前那段时间一样。
夜里又落了雪,被围困的冷宫偶有簌簌落雪声,没有任何一个守卫发现她们困住的人悄无声息消失在了冷宫里。
公仪陵来到沈悦的屋中,看着伏在桌子上沉眠的她,点了她的睡穴,将她抱起而后放在床上,坐在床边静静看着她沉睡的容颜。
天快亮的时候,他大抵是看够了,从袖中掏出写好的认罪书放到她的枕侧,又回到了那逼仄的冷宫中。
这是他最后的道别,代价是不复相见。
……
三日后行刑那天,钟莘枫怕公仪陵反抗,亲自押解他,只是他比她想象的要乖觉,平静地被人带出宫,在送往草屋的路上,他被束缚住,埋着头受着过路百姓的辱骂。
昨夜他睡了一个好觉,做了一个很好的梦。
梦里眉目依稀落了雪,他仰着头,从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这几年的情情爱爱。
所谓纠缠,到头来不过黄沙一抔,随风消逝。
早该放下才是。
公仪陵慢慢地笑了,大抵餍足于不断央求自己忘掉的东西如愿不再忆起。
他忘掉了他和她的泪,只记得某个春花开得正好的午后,她叼着他做的糖角,顽皮地伸出一只手去逗弄走路摇摇晃晃的小小狗。而他便在一旁笑,只在她玩得不亦乐乎快要摔倒时上前扶住,而后再纵容她随心玩乐,没有终止。
他无数次后悔过当初桃源村,他亲手止住了他们无忧无虑的时光,也亲手葬送了自己的爱情。
被押送着进入草屋时,郑清予在一边问他:“怕不怕?”
公仪陵摇摇头,说道:“郑师父,好好照顾自己,无忧拜托你了。”
他不怕死,只是遗憾他以公仪陵的身份死去,今生今世逃不开“公仪陵”三字,无法以自己的身份去爱她。
……
沈悦悠悠转醒,脑袋因为连睡了三天昏昏沉沉,坐起身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恢复神智。
“我……睡了多久了?”她看着窗外的日光,被刺痛地眯起眼睛。
“没多久……”青泽含糊道。
沈悦不知道青泽做的手脚,她也只以为自己睡了一夜而已。她起身下床,手却触及到枕边的纸张。
说厚也不算厚的一叠纸,全是他的认罪书。
沈悦咬唇,下地披起外袍往外走。
“你要做什么?”
“我想好了,青泽,我要去救他,我要去找勤王殿下说服她。他现在已经认了罪,就该以他认的罪赴死,而不是背负莫须有的罪名。”沈悦目光坚定地说道。
青泽眼见着劝不动她,咬咬牙,说道:“我老实和你说了吧!你睡了三天,这个点,估计公仪陵已经开始受刑了。”
沈悦动作一顿,怔忪问道:“什么?三天?”
随后像是想通了似的,惊声道:“你控制我进入了休眠?青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公仪陵必须死!必须现在死!”青泽高声道。
“他已经是必死结局,为什么偏偏要他现在死?”沈悦颤声道。
“我说实话,你也说实话吧!其实你根本还爱公仪陵对不对?在泠水村,你其实早发现了阿雪就是公仪陵,只是你不敢信,你也不敢问,自欺欺人地觉得自己只要不问,阿雪就不是公仪陵,你也可以爱他,对不对?
沈悦一瞬间安静了下来,就当青泽以为她不在的时候,她慢慢说道:“没错,我就是这样自私的人,自私地觉得只要我不去探究他与公仪陵的相似,他就不是公仪陵。可这与现在我们讨论的事没有关系,他该死,但他不该以这个罪名去死。”
青泽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爱他的确与这件事没有关系。可是正因你爱他,所以我不会让你去找他。”
如果你知道他是为你而死,你一定会拦住他。
沈悦赤红着眼睛,问道:“为什么?”
青泽答非所问道:“你该回家了。”
沈悦笑了笑,说道:“不必再说了。沈大娘和顾琢玉的死也与我有关,我也是罪人,若该死,我也该死。”
“你要做什么?”青泽惊声道。
沈悦再也听不到青泽的声音,她拿了郑月给过她的令牌,向宫外跑去。
……
草屋被人浇了油,一个火把投进去,整栋草屋瞬间被火海烧灼。
公仪陵跪坐在地上,看着四周骤起的火焰,释然落了泪。泪眼模糊间,他吃下了掌心里藏的糖,权当是他这苦涩的结局唯一的甜。
他的确不怕死,但他不是没有怕的东西。
他怕。
怕此去,无归处;怕来世,不相逢。
但他最后的愿望,还是祈求让她来世不要见到他。
她是那样好的姑娘,遇到了他这样一个坏种,余生都是痛。那怎么行?
她该是日日愉悦,如同她名字一般,才对。
青泽曾说她与他的羁绊是老天命定的爱,可他却并不相信。
自私愚蠢的人得不到爱,就像他一样。
他是公仪府摸爬滚打长大的小畜生,从来不曾得到母爱与手足之爱,他以为他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后来,她如神女一般落入了他的生命里,让他以为自己也是值得被人爱的。
再后来,他亲手断送了这份爱。
这个冰冷的世间,再无人爱他。
被火烧灼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他愣怔抬起头,看向来人,心霎时停止跳动。
……
门外观刑的人也愣住了,他们看到一个人影发疯似的扑入火海中,兵将警惕拔剑,怕她一会儿把公仪陵救出来。
没人知道她是谁,他们不知道她曾是谁的皇妹,曾是谁的母亲,曾是谁的朋友,曾是谁的王女。
没人知道她曾经是钟莘栎。
此时此刻,他们只以为那时从小村庄出来的女子,是公仪陵背叛钟莘栎的铁证。
舒窈迟疑地问道:“勤王殿下,要不要把她拉回来?”
钟莘枫嘴唇合成一条线,而后慢慢张开,吐言道:“不必。”
他们情深,那就让他们一起去死好了。
郑清予早在行刑开始后就和郑月离开了刑场,他见不得这种场面,怕自己会心软。
所以在这一刻,没人去拆开这对情人。
……
公仪陵看着跌跌撞撞扑向自己的人影,擦干眼中的泪,怕是幻觉,她转眼会消失,又怕不是幻觉,她会与自己死在一起。
“阿雪,你个蠢货!”沈悦骂道。
不是幻觉。
他的眼泪与笑融在一起,哽咽道:“为什么要来这里?你会死,你知不知道?”
“那你在这里,你知不知道你会死?”沈悦捧住他的脸,咬牙问道。
“我知道,这是我的报应。可是你不该……”
“没有什么该不该!”沈悦打断他,深吸一口气道,“我陪你。”
他张张口,想要说话,却见一个木梁砸了下来,他瞳孔骤缩,站起身将她护在怀中。
草屋一瞬间坍塌,他们被埋在火中。
天地覆了白雪,一如当年,他们在婚房中初次相见。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现世的少女跨越时空与他逢遇。
故事的结束,是漫天火海外的凛冬末雪落满梅枝。
她来爱你了,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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